第119期
過年時,我打電話問候谷在坤。
“我至今還沒有變陽,已有一個多月沒有出門,真是比病毒還要苦”, 電話里,90歲的谷老風趣地說,“下周兒子來看我,我要先讓他做一下抗原檢測,一條杠了才能進屋。”
谷在坤是誰?
他當年被譽為上海“803”神探“三劍客”之一,人稱“審訊奇才”,另外兩位“大俠”是:張聲華、裘禮庭。
“803”,原是上海市公安局刑事偵查總隊所在辦公地點——中山北路803號。上世紀90年代,一部反映當代中國刑警形象的大型系列廣播劇《刑警803》像如今的爆款一樣,風靡大江南北。于是,“803”從一個辦公地址的門牌號,成為上海刑警的“代號”。
“803”第一代掌門人是時任刑事偵察處處長、人稱“江南名探”的端木宏峪。端木宏峪,出生于1927年,是有著40年偵探生涯、享譽江南乃至全國的一代名探,破獲了眾多大要案件。曾任上海公安局刑事偵察處二科盜案股股長、治安處刑一隊隊長、副處長、刑事偵察處處長等職務。1995年9月3日去世,享年68歲。
端木宏峪 (1927—1995)
而由張聲華、裘禮庭、谷在坤組成的“三劍客”男子天團,則是繼“江南名探”后“803”的又一金字招牌。“三劍客”優勢互補,屢破奇案,而他們的煮酒論案,也成了破案傳奇中的神來之筆。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至九十年代初,谷在坤任大案隊隊長,參與偵破了許多震動上海灘乃至全國的大案要案。
在刑事科技尚未發達的年代,這名老刑警是怎么靠敏銳的觀察、縝密的推理、巧妙的審訊,挖出真相的?
三劍客谷在坤(左)張聲華(中)裘禮庭(右)
科長拍著他的肩膀笑著說:“你機靈聰明,是個干偵察的料。”
上海解放前夕,谷在坤尚在晉元中學讀書。
在谷家,他是老二,有七個兄弟姐妹。因父親是個苦力工人,工資微薄,適逢物價飛漲,谷在坤面臨著失學窘境。
一天,大姐悄悄地塞給他兩塊銀元,鼓勵他說:“快去交學費吧,要好好讀書,將來報效國家。”他一直感激大姐的雪中送炭,當時也納悶大姐的錢從何而來?直到上海解放后,大姐才告訴他,供他念書的錢是地下黨組織給的。
1949年9月,谷在坤16歲,中學畢業,原打算投筆從戎,當時已在公安秘密戰線上的大姐問他是否愿意去公安局,他不假思索地說:“我相信大姐,聽你的安排。”
新中國成立開國大典后,谷在坤成了第三期公安訓練班學員。
幾個月后,谷在坤到了上海市公安局社會處報到,專門從事反特工作,那會他還小,當時的偵察科長喊他是“娃娃偵探”。
1950年初,偵破上海“二.六”轟炸案時,偵察科長給他一個任務:讓他扮流浪漢,守在一個特務據點附近,監視跟蹤進出人員的行蹤。
大冬天里,他守了三天三夜,發現一個非同尋常的顧客,進了一家瓷器店。
“二.六”轟炸中被炸毀的楊樹浦發電廠(圖片來源網絡)
由此,根據這個線索破了案,科長拍著他的肩膀笑著說:“你機靈聰明,是個干偵察的料。”
這句話,成了他一生使命的寫照,也是日后谷老成為大偵探的預言。
那時,谷在坤年輕熱情,整天吃住在單位,嘔心瀝血偵破案件。在偵察科長的帶領和培養下,參與破獲了許多反特案件。他很快入了黨,不久又擔任了偵察組長,生活向他展示了一條鋪滿陽光和鮮花的大道。
沒想到,高速前行的小舟卻突然觸礁擱淺了。
1957年,他無心的一個真誠建議:希望在周末少加班,給予年輕人更多的談戀愛時間,沒想因此引來麻煩,被下放農村“勞動改造”。他先后到農村扛過鋤頭,到工廠拿過扳手……
每當嫌疑人死不開口,案件走入了死胡同之際,刑偵處長端木宏峪就拿著煙斗吐著煙霧道:“把谷在坤叫來。”
1979年,谷在坤回到離開了22年的上海市公安局。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能重返到偵查崗位。
“歷經苦難癡心不改,少年壯志不言愁”,像《便衣警察》的主題歌一樣,已經蹉跎了這么多年的黃金歲月,他沒有時間憂愁感嘆。
那時的上海街頭刑事案件每年遞增,流氓橫行,偷盜成風。谷在坤被分配到治安處二隊反扒竊偵察組工作。
八年的反扒生涯,谷在坤先后審理了1200多個扒手,也就是在那時候,谷在坤歷練出了高超的審訊藝術。
當時,刑偵處長是端木宏峪,他生前評價谷在坤辦理的案件,都是“進來一張紙,出去一疊紙;進來一個人,出去一串人”。
1981年夏天,金山石化地區一家三口被害,端木處長想到了谷在坤,抽調他來試試。
經過現場勘查,推斷兇手有可能是幾人,但現場,在地板上只采集到一人的鞋印,還有壁櫥上一人的指紋,是否同一人還需進一步鑒定。
所發命案的轄區,第二天,中央領導就要來視察,可偏偏這時候發生了命案,可想而知,警方面臨的壓力有多大。端木處長要求谷在坤爭取明天偵破此案。
谷在坤明白現場是破案的基礎,提出再仔細勘查一次,“只有在現場找到了有價值的線索,才有偵破方向。”
最后果然,在大櫥背后找到一件橘黃色的血衣。警犬嗅了一下,興奮地沿著樓梯,直躥到底樓101室門口,“汪汪”叫著,發出警示。
這戶人家戶主姓李,有四個兒子,老大李長福在案發后外出至今尚沒回家,出門時穿著一件橘黃色汗衫。
而住在三樓的一位鄰居回憶,案發那天下午,他在樓梯口修“棕綁”床,“有個穿橘黃色汗衫的青年曾上過樓。”
公安局發動居民在全石化地區尋找,又在上海其他地方尋找李長福。兩天后的晚上,金山火車站內,在停放的兩節火車間發現了一具男子尸體,與李的照片吻合,系畏罪自殺。
好奇的人都擁到了醫院看個究竟,谷在坤卻提出給死者吊針,醫護人員迷惑不解。端木處長聞訊急急趕來,有點納悶:“人死了為啥還要吊針?”
“如果有同伙,可以迷惑外面的同伙”,谷在坤笑著解密這一“虛張聲勢”之計。雖然最后查下來,系一人作案,李長福并沒有同伙,但這事讓老端木處長留下了深刻印象,后來把谷在坤調到大案隊聯合偵辦組專門負責偵破大案。
由此,谷在坤參與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上海灘發生的各種重特大案件。
每當嫌疑人死不開口,案件走入了死胡同之際,刑偵處長端木宏峪就拿著煙斗吐著煙霧道:“把谷在坤叫來。”
谷在坤工作中
谷在坤每次領命出山,都是去啃別人啃不動的“硬骨頭”,他自嘲自己辦的案子都是“二手貨”。谷在坤曾跟端木處長“吐槽”:“你給我的‘硬骨頭’雖然難啃,但骨頭邊上的肉好吃,有味道。”
每次理清思路后,谷在坤像做菜一樣,根據火候,一點點燉開這口鍋。
每次接案,對谷在坤來說,都是“壓力山大”的。
但他每次接手后,都不會急吼吼地倉促上陣,而是自有一套。
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谷在坤回憶,每逢審訊嫌疑人前,他都不會倉促上陣,盲目亂審,而是審訊前仔細勘查現場,希望從細微處發現破案線索,他會找知情人摸底,了解下嫌疑對象的性格和生活背景,他會閱讀卷宗后理出表格,把疑點和漏洞作為突破口,“有的放矢,才能出其不意”。
每次理清思路后,谷在坤像做菜一樣,根據火候,一點點燉開這口鍋,面對對手,他會使用《孫子兵法》的戰法,因勢利導,不露聲色。
1986年5月25日,谷在坤突然接到端木處長來電,說“預審處有個對象從4月3日進來,審了兩個月,但那人“油鹽不進”,拿他沒辦法,預審處準備放人,你明天去試試看,再審不下來,那就只能放人了。”
案卷上顯示:3月29日傍晚5點半,法院老干部的科長張方(化名)匆匆下班回家,來不及脫去制服,匆匆對女兒說:“我出去一下,如果回來晚了,就對爸爸說我去看電影了。”張方拎了一只尼龍袋離開了華山路的家,誰知她一去再也沒有回來。
兩天后,青浦縣華新鄉東風港的河道里,一艘水泥掛機船發現了穿法院制服的女尸,法醫解剖后確認,死者是溺水死亡,右額部有兩塊皮下出血,死者53歲,正是失蹤的張方。她出門時攜帶的那只尼龍袋已不知去向。
有個綽號叫“阿鐵鍋”的成了重大嫌疑。“阿鐵鍋”真名叫諸元(化名),是張方的親侄子,青浦縣華新鄉凌家村人,31歲,無業。他身上疑點頗多,一是3月27日,他去法院找過姑媽,二是他在村里吹噓過姑媽和姑父都是大干部,三是他有過前科,因盜竊罪被判4年徒刑。
“阿鐵鍋”被傳喚后,倒是一派鎮靜。兩個月里先后審了26次,還是“滴水不漏”。
專案組有人說,如果真的是他,應該開口了。可能不是他,沒有證據不能老是關押不放。
端木處長喊來一隊隊長張聲華和六隊隊長谷在坤,敲了幾下煙斗,心情沉重地補充說:“我明年初就要離休了,你們兩位想辦法把這個案子拿下來,否則我離休了會留下遺憾的。”
谷在坤看完卷宗后,跟先期辦案人了解情況,得知案件卡殼主要是拿不到兇手的直接證據,另外,經過這么多次審訊,“阿鐵鍋”已有一定“免疫力”,如果是他干的,他的僥幸心理也漸漸地得以鞏固。但“阿鐵鍋”也不是鐵板一塊,人的性格都有多面性,他也不例外,“阿鐵鍋”嘴巴硬但情緒易波動,有時候想法也顯得幼稚……
谷在坤心里也嘀咕,說起來,張方對這個侄子這么關心,他又為什么要害姑媽?難道是為錢財?但在“阿鐵鍋”寫給張方信中曾多次提到了“一包東西”,這到底是包什么東西?與案子是否有關?
辦案人還說,“如果有人看到那天他在紀王鎮(青浦華新鄉附近)公交車終點站就好了”,可那時,還沒監控,“阿鐵鍋”是否去過公交車站,有沒有人看到,都未可知。
谷在坤找到“阿鐵鍋”妻子阿彩(化名),“‘阿鐵鍋’這些天很后悔,反復說對不起老婆,吃了不老實的虧。”
阿彩聽罷一愣,老公被關押了兩個月還是第一次聽說對不起自己的話,馬上接口說:“是的,‘阿鐵鍋’就是會說謊。”
谷在坤冷不丁地問:“‘阿鐵鍋’牛皮哄哄的,說有一包東西要給姑媽,那是一包什么東西?”
阿彩來不及多想,脫口而出:“那是‘阿鐵鍋’騙騙姑媽的,他編造家里有一包黃金首飾,以這包東西為抵押,向姑媽借錢,說可以換很多錢。他為了討好姑媽,還騙她要介紹一筆鋼材生意。”
“黃金首飾?”
阿彩回憶說:“‘阿鐵鍋’為了做生意賺錢,跟姑媽借了700元錢,說救急幾天后就還。過了幾天,姑媽來拿錢,他拿不出錢就拉我一起去紀王鎮車站,騙姑媽說自己有一包黃金在樟木箱里,因為鑰匙丟了,讓她跟他一起回家去撬箱子。姑媽一聽很生氣,說我隨你走六七里路回去撬箱子,笑話,說完就乘74路車回去了。”
晚上,谷在坤和對手第一次正面交鋒。谷在坤泡了一杯濃茶,一身西裝坐到了審訊桌前。
谷在坤(左二)在審訊犯罪嫌疑人
“阿鐵鍋”大概看到對面的是新面孔,先發制人:“我現在是屬于收審,還是逮捕?”他這么問,也是在摸底,如果收審就是沒有定罪,逮捕就是已定罪了。
谷在坤把皮球踢了回去:“這個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阿鐵鍋”改口說:“我除了沒有殺人,樣樣都有。”
谷在坤單刀直入:“你其他不要說了,就說說你姑媽是怎么死的?”
“阿鐵鍋”顯得很坦然:“要么是自殺,要么就是他的同事殺的。”
谷在坤心里清楚,這是混淆視聽。首先,死者生前并沒有與人積怨,另外,一之前她沒有什么心情低落等跡象,二即便是真要自殺,為什么非得跑到這么偏遠的青浦做什么?
谷在坤切入關節點:“29日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我在錄像廳看錄像。” “阿鐵鍋”說。
谷在坤知道,錄像廳在村子的西面,紀王鎮車站在村子的東面,這是“阿鐵鍋”故意在回避,在有意識地把自己和案子撇清,追問道:“你看的是什么錄像?”
“阿鐵鍋”一下語塞。
谷在坤一眼就識出此人在說謊,決定來個“兵不厭詐”,頗有把握地說:“可我們調查了,人家反映你那天沒有去過錄像廳。”
“阿鐵鍋”瞬間改口說:“肯定去過的,但到了門口沒有進去。”
谷在坤又說:“人家看到你在紀王鎮車站等人,而且還蹲著。” 谷在坤后來解釋說,他當時判斷,如果“阿鐵鍋”去了車站,一定有人看到。
“阿鐵鍋”被電擊一般,臉上不斷地抽搐,但還是沉默。
谷在坤感到火候到了。他意味深長地說:“你姑媽寫字臺上的那本臺歷上記了去哪里,你知道嗎?”
“阿鐵鍋”臉色煞白。
兩個來回,“阿鐵鍋”已經都輸了。
谷在坤又拿出他姑媽照片給“阿鐵鍋”看:“你想想看,你姑媽對你這么好,保釋你提前出來,出錢幫助你翻造房子,又幫你解決婚姻成家,對你像對待親兒子一般,你姑媽對你真是恩重如山啊,你對得起姑媽嗎?”
“阿鐵鍋”看著姑媽的照片,情緒頓時失控,對著姑媽照片一下子跪倒在地,失聲痛哭地對著姑媽的照片反復叩頭:“姑媽,我對不起你,我該死,我不是人!” 邊說邊不斷地抽打自己耳光。
在趁熱追擊下,“阿鐵鍋”終于繳械投降,交代了作案經過。
原來3月27日,他打電話借2000元錢急用,29日傍晚,姑媽帶了2000元錢趕到紀王鎮車站,姑媽從話中聽出他在騙人,不同意借錢了。他氣急敗壞地一把將姑媽推入河中,跳下去搶錢,爭搶中猛擊姑媽一拳,搶了錢后,干脆將姑媽悶死在河里。他去車站的那天,也確實在車站遇見過同村的鄰居,站了一段時間累了就蹲了下來……
但案子還沒結束,法院方有人提出,僅有交代還不夠,雖然在“阿鐵鍋”家里找到2000元贓款,但人民幣是流動的,證據不過硬,如果是有月票啊工作證啊等相關個人物證就過硬了。
“阿鐵鍋”說,他把證件都燒毀了。
谷隊長找了一個理由,對“阿鐵鍋”說:“你姑父要出國去穿西服,鑰匙找不到,大櫥門打不開,姑媽身上的鑰匙哪里去了?”
“阿鐵鍋”交代,“在家里后面的斷頭浜里。”
民警在河里打撈證物
最后,在他家邊的河里,抽干水后終于找到了那串鑰匙。
花了兩個月沒拿下的硬骨頭,谷在坤只審了一夜,還是第一次審訊就啃下了這個堅硬的骨頭。
在隔壁房間觀看審訊視頻的端木處長敲著手上的煙斗,感嘆道:“沒想到一下子就審出來了,比我想象的還厲害。”
每次戰勝對手,他會拉上三劍客之一的張聲華一起去飯館,一邊喝酒慶賀,一邊笑侃成敗得失。
一起流竄殺人搶劫大案,在這個細節中找到了突破口
谷在坤是個心細如發的人。
1991年1月24日清晨,上海松江地區發生了一起劫車殺人案,有人報案說,在松江泗涇橫塘橋附近的水溝里俯臥著一具男尸。
經現場勘查,死者頸部緊緊纏繞了一圈直徑0.5厘米的細麻繩,生前是海運局一名司機陳師傅,56歲,在他口袋里找到了他的身份證和駕駛證,還有170.20元現金。
法醫鑒定為窒息性死亡,系他殺。
陳師傅遇害前一天,1月23日下午,他到財務處開了一張空白支票,準備第二天上午去汽車維修點去修理小車的點火系統。因維修點離家較近,他向車隊隊長打了招呼當晚把車開回了家。
協查通報迅疾傳至上海周邊地區,當晚,嘉興市公安局刑偵支隊來電說,昨天深夜11點30分左右,有輛紅色桑塔納在嘉興塘匯收費處沖卡而過,隨后沖入嘉興市區公路右邊的一片竹林里,車子陷入泥潭,司機不知去向。
根據現場車牌號核對,此車應是陳師傅生前所開的小車。當谷在坤與松江和海運局的偵查員趕到嘉興市,撞車現場已被破壞,車內的物品也沒了,只有在副駕駛座位上發現幾滴血跡。
谷在坤提出了幾條偵破思路:一是請當地偵查員配合,尋找目擊者;二是有可能車上的物品,是被當地人順手取走,可以通過拿死者東西不吉利的風俗為由,讓拿走的人送回來。
隨后,塘匯收費站工作人員反映說,車內有兩名年輕男性,開車的是一個矮個子。而被拿走的車上的東西也被還了回來,有香煙、火柴盒和巧克力等,還有一件黑色西裝。
西裝面料是腈綸的,已被泥水浸透,皺如抹布,在西裝口袋里發現了兩張火車票和一張電子秤記錄卡以及一塊絲織手絹。兩張火車票是20日由蘇州開往徐州的硬座票,票價為24元,票的背面用鋼筆寫著:“不得退票”;一張電子秤記錄卡上表明身高為1.65米。
大家匆匆吃罷晚餐后,谷在坤部署工作,兵分三路:一路請松江的偵查員留在當地繼續搜集線索,一路請海運偵查員回上海繼續尋找死者身邊人摸線索,他自己則率三名部下連夜趕往蘇州火車站尋覓持票人。
“運道不要太好!”多年后,谷在坤回憶當年這起案子時,感嘆著說。當他們一行連夜趕到蘇州火車站民警值班室,巧得很,接待他們的正是在火車票背面寫“不得退票”四個字的值班民警老屠。
谷在坤(右一)與同事商量案情
老屠回憶說, 20日中午,他見站臺上有兩個青年人在游蕩,便帶他們回值班室詢問,他們自稱是山東膠州南下游玩的學生。老屠問他們為何在車站上徘徊,他們說想回老家,但買票的錢不夠了,身上的錢只夠買去徐州的票。因票子緊張難買,為了讓他們早日返回,老屠幫他們買了兩張抵達徐州的火車票,還特意寫下了“不得退票”,是擔心火車票被轉賣。
谷在坤急切地問:“你有沒有登記下他們的姓名和家庭住址或聯系方式?”
“當然有!”老屠開始找登記簿,谷在坤也幫著找了起來,他眼睛掃瞄著地上的角角落落,發現了墻角有只塑料紙簍,將里面的廢紙一股腦兒地傾倒了出來,蹲下來用手撥拉垃圾,里面都是一團團的紙和煙頭以及水果皮和茶葉沫子,谷在坤細心地撿起那一個個紙團,一張張展開細心地尋找,還把撕碎的紙張拼起來查看。
一張公文紙上,留有一行行不同地點的筆跡,南京、無錫、蘇州、鄭州等的地名中間,突然跳出了“山東省膠州市”六個字樣,谷隊長眼睛頓時一亮,戴上老花鏡細瞅,在龍飛鳳舞的字跡堆里辨認:“孫海林”“宋云龍”, 17歲……其中,“海”字還有過涂改痕跡。
谷隊長舉著紙條欣喜若狂:“找到了!”
一起流竄殺人搶劫大案,在這個細節中找到了突破口。有了地址和姓名,以后的偵破可謂是順風順水,勢如破竹。他們星夜兼程趕到膠州將兩人擒獲。
每一場較量,都是心平氣和之下的波濤洶涌
審訊,是心理戰,是較量。
跟武林高手交手一樣,對谷在坤來說,每次遇到難以對付的對手,彼此幾個回合下來難解難分,他會有種棋逢對手的快感。對手越是狡猾,也越具挑戰性。
但審訊,可不是靠瞪眼睛吹胡子,粗言厲色就可以拿下的。
谷在坤的審訊,往往都是面露微笑,娓娓道來,每一場較量,都是心平氣和之下的波濤洶涌。
1988年,上海曾發生一起鉆石被盜的驚天大案。
1988年11月17日下午4點左右,某空運有限公司上海分公司戴家庫保稅倉庫一包重1.77公斤的鉆石不翼而飛。這包鉆石從比利時購進,內裝米粒狀鉆石5174.64克拉,當時進價67萬美元,折合時價人民幣470多萬元,這在當時,可謂是個天文數字。
技術人員迅疾趕到倉庫勘查,了解到這批貨送到了虹橋機場,經過檢驗后被送入航運處保險倉庫。經過對倉庫20多名工作人員的詢問走訪,疑點集中到了接貨員陳志(化名)身上。
11月14日上午10點,陳志去接貨。倉庫保管員老田將一只淡藍色的箱子交給他,還特別囑咐:“這是一件貴重物品,不能與其他普通物品混放,千萬單獨入箱保管。”
但陳志送到戴家倉庫時,沒有跟保管員小姚說明這是貴重物品,結果導致小姚將此物品放在了普通貨一號庫位。翌日,陳志又送來兩批瑞士進口的鉆石,這回,他告訴小姚這些是貴重物品,要放入倉庫辦公室的保險箱。
偵查員請陳志杰留了下來,開門見山地問他:“為什么當時進貨時不關照一下是貴重物品?”
“忘了”,陳志倒一臉平靜。
“你第二天和第三天又送過兩票貴重物品,怎么沒聯想起來?”無論偵查員怎么追問,陳志一直說自己忘了。
經過對案情的仔細分析,14日至17日,上海有36家單位和蘇州、常熟、蚌埠三家單位來提過貨,是否有錯發的可能?偵查員兵分三路,展開調查。
幾十位偵查員像網一樣撒出去,經過晝夜奔波,沒有發現更多線索。
最有嫌疑的還是陳志。
陳志沒有前科,但他具備了作案的三個條件:他知道里面是貴重物品,他見過貨物實樣,他有機會進入倉庫接觸貨物。
先后經過漫長的12次審訊,陳志不是裝聾作啞、緘口不語,就是煞有介事拍胸保證,抑或捶胸頓足,大喊冤枉。
12月6日,端木處長讓谷在坤出山辦理此案。第二天上午一大早,谷在坤就來了。
他沒有馬上開審,而是先了解案子進展情況,還得知陳志與妻子關系不好,外面有兩個情人,一個食品廠的財務,姓沈,45歲;另一個小情人姓張,29歲。陳志還正申請去英國,分別跟兩個情人借錢,借了1萬元和8000元。在案發后,他曾跟人打聽過走私的情況。
到了晚上,穿著棕色皮夾克、锃亮皮鞋的谷在坤出現在審訊室。
谷在坤
陳志坐下后,抬頭一看,對面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他整齊的頭絲里夾雜著縷縷銀絲,愣了一下,開口問:“我女兒好嗎?”
谷在坤看了看他,他敏感地意識到,這么多天下來,陳志想女兒了, “蠻好的”,他笑著說,又漫不經心地問:“你是哪天進來的?”
“21日。”
“你做了什么進來的?”
“搓麻將、調外幣、還有跟一個女人非法同居。”
“知道我們為了什么事關押你?”
“為了我們公司丟了一樣東西。”
“這東西是什么樣子的?”
“外面包著塑料袋,袋里是一只淡藍色的匣子。”
“這票貨物是你在14日去接的貨嗎?”
“是的。”
“你從哪里領出來的?”
“先是從普通倉庫,沒領到,后來的保密倉庫領出來的。”
“你到保密倉庫去過幾次?”
“第一次。”
谷在坤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案桌,正言厲色道:“第一次意味著什么,你懂嗎?”,緊接著,他追問了三個問題:“你什么時候結婚的?女兒何時生的?情人什么時候認識的?”
陳志不假思索地對答如流。
“這就是第一次,凡人生中第一次經歷的事情都會銘心刻骨。” 谷在坤在“點醒”他。
他接著問,“難道反復關照你要單獨保管,你第一次進保密倉庫竟會忘記?從機場到倉庫多少時間?”
“4分鐘。”陳志鼻尖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谷在坤反問:“僅僅4分鐘你忘記了,有道理嗎?”
“沒有道理,忘記是沒有道理的。” 陳志開始支支吾吾起來。
第一回交手,到凌晨4點多才結束,谷在坤在一來一回中,尋找著對方的破綻。
第二天晚上9點,谷在坤又來了。他又泡了杯濃茶,這回,他改變了策略。
他只字不提“鉆石”,而是大談起父母的養育之恩,妻子的恩愛之情,女兒的繞膝之情。還講到陳志的女兒挺可愛,說“好多天沒見到你,非常想你,多次問媽媽,爸爸出差怎么還沒回來啊?”
陳志聽了,抱頭曲膝,透出難過之情,哭著說, “今天我頭疼,明天講,我做的事保證講給你聽。明天能讓我看看老婆和女兒嗎?”
谷在坤胸有成竹地說:“只要你好好交代,可以考慮你的要求。”
沒想,陳志回去后,情緒波動,想自殘,幸好被及時發現了。
第三天晚上7點,谷在坤早早地來了。谷在坤捏著他的手,同情地說:“昨天不是講好的嗎?為啥想不通?”
突然,陳志抓著他的手,急切地說:“快!快!鉆石,要快,否則,追不回來了!”
“別急,先慢慢把話說清楚。”
陳志承認鉆石是他拿走的,“那天我接過貨物時,聽說是貴重物品,就想到不久要去英國,何不臨走前撈一票。所以我故意交貨時沒告知小姚這是貴重物品,趁接貨員放到一號位上不注意時,隨手扔進我的車里。當晚,我把這包東西帶出單位,開始以為是金銀首飾,可騎車到東安路中山南二路口時,撕開一看,全是玻璃珠樣的東西,心想這些東西沒有什么用,如果送回去一定會被查出來‘炒魷魚’,還不如扔掉。于是我將13包東西一路上都胡亂撒掉了。”
“你可真夠慷慨的,你知道嗎?這一粒鉆石就值100多元美金!”陳志聽了,愣了。
長寧警方組織民警在現場尋找被盜的鉆石
后來,長寧警方組織了100多名民警經過五個晝夜的尋覓,共撿回1.785克拉鉆石,價值20多萬美元,其余的鉆石也許就像秋葉一般被埋入泥土了……
我今天就開車讓你看看南京路和外灘的燈火,想去看嗎?
谷在坤承辦了許多重特大案件,他不僅是一個善于抓住機遇,乘勢而上的審訊專家,對那些嫌疑人,他也感到惋惜,尤其是年輕人,盡管他們犯了死罪,他也會給他們留下應有的尊嚴。
1990年初冬一天,金山地區一所大學廁所,發現一名女大學生被害,從現場判斷,女大學生可能是生前極力反抗,慘遭被人掐脖子致死。
此時,谷在坤已辦了退休手續,張聲華總隊長還是邀請他出山。
他來到金山分局,聽了案情介紹。
遇害的大三女生生前很用功,案發當晚9點30分左右,寢室熄燈后,熄燈后,拿著書本去女廁所去看書。分析是有人尾隨進入廁所后,對其進行侵犯,女生拼命反抗后被人掐死。
當時案發現場的廁所里,還有兩雙女鞋,一雙是白色的,另一雙是紅色的。這兩雙女式皮鞋引起了谷在坤的注意。他提出從這兩雙鞋入手,查一下到底是誰的?
當地派出所反饋消息,有個未成年男孩專偷女人的皮鞋,已處理過多次了。偵查員找來這個怪癖者一審,果然是這個16歲男孩干的。
他承認,當時他尾隨女大學生到廁所,就抱住她,女學生大聲呼救反抗,他慌亂中掐住她的脖子,沒多久,女學生就沒有呼吸了。
但到了第二天,男孩翻供了,還說自己是屈打成招。
谷在坤咬住這兩雙皮鞋做文章。他先到男孩家里搜查,發現家里有許多女式皮鞋,請803技術科化驗一下這些皮鞋,結合鑒定結果,分析這個孩子有對女式皮鞋自慰的習慣,是“戀物癖”。
當天晚上,谷在坤提審男孩。他拿出紅色皮鞋,“你這個壞習慣是什么時候養成的?”
男孩膽怯地承認一年多以前就有了。
谷在坤又拿出一本《刑法》,指著上面一條條款說:“你今年才16歲,還不到18歲,也就是說你可以免去一死,但這要靠你自己去爭取的。”
見男孩認真看著,谷在坤乘勢說:“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白紙黑字,你相信嗎?”
男孩點點頭。
谷隊長再次強調:“你的腦袋只有自己來爭取保住,別人是沒有辦法的。”
男孩膽怯地問:“怎么才能保住?”
谷在坤說:“唯一的辦法,就是主動交代,爭取寬大處理。”
見男孩猶豫著,谷在坤輕聲問:“你有什么難言之隱?”
男孩憤憤地說了自己的遭遇,原來他有幾次偷了皮鞋被抓了,被拉到大街上,還到他媽媽菜場攤位上,這讓媽媽無臉見人了。
谷在坤一聽明白了。又問:“你看過上海南京路和外灘的夜景嗎?”
“沒有”,男孩搖搖頭。
“那我今天就開車讓你看看南京路和外灘的燈火,想去看嗎?” 谷在坤說。
男孩瞪大了眼睛頻頻點頭。
接著,男孩全部交代了作案經過。聽完男孩的交代,谷在坤明白這個男孩是因為看了幾本黃色書籍受到的影響,從而心理也開始扭曲了。
谷在坤說到做到,在送男孩去市看守所路上,到南京路和外灘去轉了一圈。
警車緩緩地駛進南京路,少年腦袋貼著車窗,愣怔地瞪著雙眸,好奇地望著窗外神奇的世界。南京路色彩斑斕,霓虹燈閃爍輝映,鱗次櫛比的櫥窗富麗堂皇:“太漂亮了,我出來后再也不干壞事了!”男孩說。
兩個月后,法庭判處其無期徒刑。
相貌堂堂,一表人材,打扮時尚,英氣逼人的他,審訊臺上一坐,人未語,從氣勢上就壓住了對手。
采訪那天,谷老穿著件格子衣服,時而用格子手帕擦擦鼻子,頭發花白,但依然梳理齊整,他還是那么儒雅,那么瀟灑。他從紙箱里翻出24年前我寫給他的信,讓人感嘆歲月如梭,也讓我感佩他的重情義。
谷在坤
三十多年前,我見他時,他50多歲,穿著格子西裝,系著領帶,皮鞋锃亮,一頭黑發梳理得整整齊齊,可謂是標準的“老克勒”(*上海俚語,專門用來比喻那些從外國歸來、見過世面、兼有現代意識和紳士風范的老白領,是代表海派文化的元素。)
相貌堂堂,一表人材,打扮時尚,英氣逼人的谷在坤,審訊臺上一坐,人未語,從氣勢上就壓住了對手。隨著歲月的磨礪,進入知天命年紀后,他的審訊技巧更加嫻熟老到,似有神助。
谷在坤把“拿下對手”比作足球賽場中關鍵的“臨門一腳”,要靠團隊打好配合。“和你們作家寫文章一樣,什么角度切入很講究,如果不對路就會陷入死胡同,所以要在虛虛實實中敏銳地抓住要害,點擊穴位,將對象逼到絕路,然后抓住對手最關心和在乎的東西,采取以情動人的手法,注意火候引爆其感情,使其情緒失控,心理崩潰,關鍵時刻抓住火候讓他開條件,盡量滿足他,這一招猶如臨門一腳,最易進球。”他說。
“一是努力,二是能力,三是運道”。回顧幾十年破案經歷,如今已是耄耋之年的谷老總結經驗,談到破案需要三個條件。
在他的幾十年破案生涯中,每逢大案來臨,他喜歡泡一杯濃茶熬夜辦案,第二天繼續,努力從沒停止過,也是在他高超神奇的審訊藝術下,那些死頂硬扛的嫌疑人紛紛敗下陣來繳械投降,那些難以突破的重大案件終于起死回生順利告破,被上海警界譽為“審訊奇才”,是對他能力的肯定。而“運道”,的確,有時候,所有工作都做了,但最后也有可能沒抓到兇手或缺失某一個證據,讓偵破停滯不前。
但古人云: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谷在坤認為,努力總會有結果,離真相更近一步。
斜陽下,他的神情透著一種洗盡鉛華的寧靜,臉上的皺紋,像一部復雜難解的偵探書,寫滿了曲折離奇的情節和人世善惡的滄桑。
作者 : 李動
排版 :小豆
編輯 :胡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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