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本海默:一個非典型“正面人物”
作者/慧超
(一)
“如今我已成為死神,世界的毀滅者。”
諾蘭新片《奧本海默》中,一個標志性的轉折,是人類歷史上第一顆原子彈,在大銀幕上炸開的那個瞬間。
在頂級音效和極富沖擊力的畫面下,外溢的余波已足以震撼每一位觀影觀眾。
在第一顆原子彈爆炸之前,奧本海默的人生只有春天。
電影中有一個細節,奧本海默來到荷蘭萊頓大學僅僅幾天后,就可以用荷蘭語發表學術演講。
實際上,歷史上真實的奧本海默可以熟練應用8種語言,包括據說是世界上最復雜的語言梵文。
作為凡人,咱們得承認,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天才,比如奧本海默。他17歲以10門全優的成績上哈佛,一口氣選了7門課程(一般學生只報4門),但還是經常抱怨“作業太少了!”
然后大學只上了3年,奧本海默就以哈佛大學榮譽學生的身份,提前畢業了。
23歲獲得博士學位后,奧本海默在學術和專業道路上一路高歌,年僅37歲,就當選了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
此時的奧本海默,是擁有極強領悟力和超強學習能力的天才,是受世人敬仰的理論物理學家,是受到學界尊敬的美國院士。
他是揮斥方遒的創造者,甩下一句話,就有人為其在沙漠中建立一座城;也是指點江山的“曼哈頓工程”總指揮,調度數千名全世界一流的科研工作者,以及數十萬各類工程建設者。
在洛斯阿拉莫斯的荒漠上,奧本海默縱馬馳騁著自己的野心,放肆勾勒著人類有史以來最為磅礴的欲望——試圖“盜取上帝之火”。
(二)
傳說中,普羅米修斯從太陽神阿波羅那里盜取了火種,將它送給人類,因此受到宙斯的懲罰,遭受永恒的折磨。
這一神話,成為了“盜火者”奧本海默后半生的隱喻。
在沙漠中親眼見證原子彈的恐怖威力之后,“原子彈之父”便陷入到一場伴隨余生的惶恐、自責和悔恨中。
前半生以所有激情和創造力去發明原子彈的人,在親手打開“潘多拉魔盒”并目睹魔鬼之后,后半生堅定地扛起了“反核運動”的大棋。
這也是造就奧本海默“悲劇性人生”的本源。
自此,成功和榮耀漸漸從他身上剝離,他成了總統口中矯情天真的“愛哭鬼”,成了被監聽被警惕被審查的對象,成了面目可憎的“疑似國家間諜”,成了立場搖擺、私生活糜爛的“偽君子”。
是那個為創造原子彈揮灑全部激情與智慧的“神”,還是站出來反對使用核武器,否定氫彈和核競爭戰略的“愛哭鬼”,誰更能代表奧本海默?
我個人的答案是,他們都是那個最真實、最典型的奧本海默。人性本就是極其復雜的,本就是詭譎多面的。
想必這也是諾蘭想借電影所呈現的。單純一個英雄隕落的故事,其實是很俗套的,但在每一個人的內心中,都藏著一個幽暗深邃的宇宙。
電影中,小羅伯特·唐尼貢獻了很好的表演,尤其那段在得知自己落選后,怒而控訴奧本海默“虛偽、偽善”的戲份,堪稱精彩。
這一段不僅直接呈現出角色的陰暗動機,更與基里安·墨菲所試圖還原的奧本海默身上那股強烈的復雜性,產生了戲劇性的互文:
作為“原子彈之父”,沒有人比奧本海默更清楚,這一人類有史以來最恐怖的武器,將會帶給這個世界,以及千千萬萬普通人何種可能的未來。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讓那個不敢直視廣島核爆慘狀景象的奧本海默,讓那個感覺自己雙手沾滿鮮血,奪走22萬條生命的“原子彈之父”再選一次,要不要去發明原子彈?
我以為,他依然不會拒絕。
作為物理學家,他的畢生所學,只為蘑菇云升起的那一刻。奧本海默比任何人都渴望原子彈的實驗能夠成功,那一刻,自己將身披20世紀“盜火者”的榮光,在全世界震驚的瞳孔和核爆般的掌聲中收獲成功。
沒有任何科學家,或者說,沒有任何人可以拒絕這樣的誘惑。
所以,在世人和仇視他的政客眼中,奧本海默的確是“虛偽的、偽善的”:
一方面他希望最大化地滿足自己的野心和欲望,向世界證明自己可以破譯潘多拉魔盒的密碼。
另一方面,他親手釋放出魔鬼之后,轉身站在反核的第一線,以“贖罪者”的姿態試圖向世界宣告,我的初衷并不希望魔鬼殺死任何一個人。
乍一看擰巴又撕裂,但這正是復雜人性的一部分。
正如電影中反復出現雨滴入水的畫面,一個人的內心宇宙,何嘗不像一場雨灑在湖面上的漣漪。
任何一朵圓漪,都可以代表一個人的一部分,但只有無數雨滴所共同激蕩出的漣漪,才是那個完整的人。
(三)
電影中,在那個小小的審訊室里,格羅夫斯少將作為證人,被問了一個十分關鍵的問題:
根據最新的審查規則,你還會給奧本海默簽發安全許可嗎?
電影中,格羅夫斯少將給出了否定的答案,同時加了一句:
如果按你們現在這扯蛋規則,我不能給任何人簽發安全許可。
電影里格羅夫斯少將面對的這個問題,可以理解為一則明晃晃的隱喻,它實質上是導演諾蘭拋給所有觀眾的一個哲學問題:
“你以什么樣的標尺,去看待和評價一個人?”
如果以今天中文互聯網的道德標準和價值尺度,奧本海默別說去領導“曼哈頓工程”了,網友們不把他網暴到自殺,那都得算嚴重失職。
下面,超哥就粗淺模仿一下當下網友們的發言:
學生時代就給老師投毒的人,能是什么好鳥?這純純就是潛在殺人犯啊,如此心底陰暗心胸狹窄的人,怎么還能進大學里教書,你們美國人考編制時不做政審嗎?
私生活不堪入目簡直辣眼睛,首先“知三當三”有沒有?明明知道人家姑娘是有夫之婦,還上前勾引,拉著人家的小手非要講什么量子物理。
然后男小三上位,未婚狀態先把人肚子搞大的事兒暫且不談,婚內出軌是實錘吧?家人們誰懂啊,就不能把渣男們都集中起來扔一顆核彈讓他們集體氣化嗎?這種人還美國院士,還能去發明原子彈?
不止如此,弟弟是美共,情人是美共,老婆也是美共,日常為“反動派”捐錢出力,這不是行走的50萬是什么?這不是里通外國的間諜是什么?難以想象,你們審了半天,竟然覺得這樣一個“兩面派”忠誠度沒問題!
看完電影我在想,諾蘭為何想要拍這樣一部電影?或許,與我們當下所處的政治氣氛和時代氣候,不無關系。
俄烏戰爭仍未看到和緩的跡象,不僅如此,網絡上很多同情俄羅斯的網友,竟然喊出了“支持俄羅斯使用核武器轟炸烏克蘭”的恐怖口號。
對于當下的觀眾,奧本海默所遭受的事無巨細的審查、羞辱和非難,在我們的網絡生活中并不陌生,甚至是過于熟悉了。
只是審判從一個逼仄的小屋子,轉移到浩渺的互聯網。
但是批判、審查和羞辱的對象,卻從幾個人變成了可發出核爆般吶喊的普羅大眾。
不僅僅我們所處的世界,連同我們的公共生活和觀念水位,似乎正同時滑向一個更極化的危險邊緣。
我們曾一度反思和警醒這樣的狂熱和極端,以避免重復殘酷的歷史,可惜,人類實在是不擅長在歷史中汲取教訓。
(四)
寫到這里,想再多談一點電影之外的故事。
我不知道美國人怎么看諾蘭的《奧本海默》,但對于一個了解近代史的中國人而言,這位“原子彈之父”后半生所遭遇的羞辱、折磨和委屈,實在是算不得什么。
我看到一些網友在講述中國“原子彈之父”鄧稼先在文革時的遭遇,當時他的夫人許鹿希被批斗折磨得奄奄一息,不滿15歲的女兒被下放到內蒙古烏梁素海,鄧稼先自己也一度深陷于批斗之中。
運動結束后,許鹿希曾回憶起當時的荒誕氛圍:
“當時,會英文的就是美國特務、會俄文的就是蘇聯特務”。
其實,鄧稼先的經歷遠遠稱不上慘烈,在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中,他的經歷已可算得上“幸運”。
在我看來,最殘酷的折磨,是束星北式的悲慘。
束星北這個名字,可能很多人聞所未聞,但在當年,他甚至一度被譽為“中國的愛因斯坦”。
束星北很早就顯現出了對物理學的極高天賦,他曾先后在美國歐洲等多所大學求學深造。1927年束星北來到柏林大學威廉皇帝物理研究所,擔任研究助理,而他輔助的老師有一個響當當的名字: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
他曾先后獲得愛丁堡大學的碩士學位和麻省理工學院的理學碩士學位,回國后他領導研發了中國第一部雷達,后被譽為“中國雷達之父”。
后來束星北去大學任教,他的很多學生遠比他更知名。其中有一位就參與了美國的“曼哈頓計劃”,她的名字叫吳健雄,當時唯一參與原子彈研發的華人女性。
束星北曾強烈建議一位對物理表現出極高天賦的學生,將自己的機電專業改修為物理專業。
這名學生聽從了束星北的建議,并在1957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他的名字叫李政道。
為什么束星北這樣一位天賦異稟的科學家,后來卻落得個籍籍無名,仿佛消失在人海中了?
因為他被打成了“右派”。
1972年,束星北的學生,諾獎得主李政道回國。周總理接見李政道時談到了希望他能幫助解決中國人才斷層的問題。
當時李政道就談到了自己的老師束星北:“中國不乏解決斷層問題的人才和教師,只是他們沒有得到使用。比如我的老師束星北先生。”
而這時的束星北,正在青島掃廁所,且已經掃了十幾年。
對于一位渴望在專業內做出點貢獻的學者,對于一個在歐美求學多年歸國后立志報效祖國的科學家,人格上的羞辱,肉體上的折磨,或許并非難以承受。
生生折斷他所有的熱望,生生扯掉他人生中所有的可能性,生生踩滅一個人心底里最微弱的那點點理想之光——
這才是對一個立誓有所成就者,最殘忍的放逐,這才是真正的殘酷,最深的羞辱,最慘烈的折磨。
我想,狂熱的政治運動與觀念極化下的人心,遠比原子彈更為復雜,也更具摧毀性。
狂熱的政客與狂熱的民眾互相加持,極端的觀念與狹隘的價值觀鏈式反應,曾造成了人類歷史上許許多多的災難。
韓愈寫: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
回望歷史的時候,我常常唏噓,總會升出一種感覺:
伯樂并不是某個人,“伯樂”其實是一種時代氣候,在寒風凜冽的年代里,在一種“非黑即白”的世界里,天才的創造力,以及他們人性中所呈現出的灰度,只是一種可供批判與審查的靶子罷了。
面對震耳欲聾的時代洪流,即便是一個注定被后世冠以“偉大”標簽的人,也不過是這條大河中一顆身不由己的砂礫罷了。
今天的我們無比恐懼于核戰爭的殘酷,卻常常忽視另一種時代氣候的凜冽,即極端主義的政治狂熱,以及建立在偏狹之上愈加極化的價值觀念——
而后者所可能造成的恐怖圖景,可能遠甚于核彈。
這里是思維補丁,謝謝你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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