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去做那個持續加壓的人
作者/慧超
(一)
“扇那一巴掌給我爽到了。”
Manner咖啡一天喜提兩度熱搜,起因都是因為自家門店的咖啡師,和等待咖啡的顧客之間起了嚴重沖突。
對于一個快消品牌而言,這無疑是很惡劣的負面事件。但我注意到,評論區中大多數網友,都對咖啡師的過激行為表示不同程度的“理解”,其中有1.3萬人,把文首這句評論,推到了熱評第一的位置。
很顯然,人們在崩潰暴怒的咖啡店員身上,窺見了自己的影子。
關于系統性的壓榨和無處可逃的內卷生態,打工人早已積怨日久,對店員過激行為共情的背后,是打工人感同身受的肉體疲憊與精神痛徹。
何況,在完整的視頻里,那位行為失當的男店員“發瘋”之前,他曾反復道歉,乞求理解,但仍被持續地施加壓力和投訴威脅。
這種把人逼到墻角后仍不止不休的行為,對于屏幕前的“社畜”們,自有唇亡齒寒之怨感。
辦公室坐久了,可能很多人對站著干一天活能有多累,已缺乏基本的概念了。反正這樣的工作,我是沒那個體力和韌性去做的。
為了保護腰椎,我買了個站立式的工作臺,日常我穿著很舒服的厚底拖鞋,踩在柔軟的地毯上,最多站上三個小時,疲憊感就已很明顯。
而這些店員要在一個兩三平米的空間里,一站八九個小時,還要手腳不停地忙來忙去:制作咖啡,清洗器具,點單、打包、理貨等等繁雜事項——而根據媒體報道,Manner這類平價咖啡連鎖店,一個咖啡師的工資不過就在5000元上下。
如果你對上海的物價和生活成本有基本的概念,就會明白,這么點薪水,根本cover不住如此繁重的體力勞動和“奴隸式”的委屈。
而更關鍵的是,在顧客的步步緊逼之上,那個看不見摸不到卻堅硬的、龐大的、令人的窒息的系統,已將一個人作為工具的屬性,擰到了最緊繃,最高效的狀態。
今天我看到有財經媒體分析,Manner這樣的咖啡店,日營業額在5000元以下的,一個店只會分配一名店員,如果按營業額5000來計算,意味著一個人每天要制作超過300杯以上的咖啡。
(二)
來自“系統”之上的壓力,是一只強硬的、無形加壓的巨手。
還是上面那條視頻,如果你仔細聽他們之間的對話,可以清楚地聽到,在顧客不依不饒的最后一刻,在這名顧客舉起手機試圖拍攝店員面貌的前一秒,那個年輕的咖啡師還在給她道歉:
“影響您體驗了,不好意思!”
直到女顧客仍不依不饒地逼問店員的名字,并舉起手機開始記錄之后——積壓已久的怒氣終于爆發。
對于顧客而言,逼問名字,拍攝記錄,或許意在維權,方便日后投訴。
然而對于店員而言,這樣的舉動,則很可能構成了某種人格上的羞辱。
他們的內心感受,很可能不是惶恐于“我可能要被罰錢了”,更有可能是憤怒于這樣一種人格被欺辱,而自我又無法反抗的心理暗示:
“你一個底層小癟三,我還治不了你!看老娘一個投訴,就讓你一天白干!”
是的,仍是那個系統性的壓力與榨取。
那位盛氣凌人的顧客所仰仗的,也是店員背后的那個系統。她清楚自己“上帝”的身份優勢,她清楚那個系統會態度恭謹地站在自己一邊,然后冷酷地將壓力和冷氣,傳遞給那個店員。
一方面所有人都在抱怨自己的行業很卷,很不人道,但同時反過來,我們常常又不遺余力地去“卷別人”。
我所謂的“卷別人”,不是一種對產品和價格的苛求。而是一種對人不對事的,帶有欺辱性質的吹毛求疵——試想一下,這個不依不饒的顧客,面對她的重要客戶,面對她的上司老板,會因為多等了2分鐘,而喋喋不休嗎?
某種意義上,這就是“欺負人”。這是一種道德和階層上的審視,是一種頤指氣使的態度和情緒,是一種依憑優勢地位理所應當的咄咄逼人。
譬如在店員使用敬語反復道歉之下,仍要舉起手機等待和記錄他的崩潰,并威脅將投訴給那個可以控制他的龐大系統,尋求更進一步的嚴厲懲罰與羞辱……
譬如有些人平時刷抖音,一刷就是兩三個小時,可點份外賣,恨不得盯著人家外賣小哥的騎行軌跡催,超時兩分鐘就要甩臉子、寫差評,外加言語訓斥:
“你知不知道你耽誤我時間了?!”
當然,我知道我這樣寫,很多人要罵:就你圣母白蓮花,老子花了錢的,他們就應該準時、服務周到、微笑禮貌……
這話聽起來是沒錯,但這種邏輯所指向的,是一個令人恐懼的“效率至上,人皆工具”的世界。
我記得曾經和幾個朋友聊類似的話題時,我說過這樣一句話:
崇尚效率至上的社會,哪哪都好,就是缺乏一些基本的人文關懷。處處視別人為工具的人,自己也注定要淪為工具。
況且很多事,本不用那么慌張和著急,一杯咖啡而已,多等五分鐘,你的生活就會變得很糟嘛?
一個惴惴不安的、錙銖必較的、睚眥必報的社會,絕不會是一個令人感到美好、恬逸、放松的社會。
高壓下的窒息感,是屬于每一個人的。
(三)
當然,情緒過激下出手打人,肯定是不對的,尤其是作為服務業的一員。
但另一個維度上,這樣的社會共識,也會無意間造成一種“職業性歧視”,即你是服務員,就應該微笑、和氣、被人呼來喝去,乃至唾面自干。
所以加壓的,不僅僅是那個龐大的系統,還有更為龐大的社會觀念以及群體無意識。
我想起幾年前項飆老師談”內卷“的一段采訪,在這篇采訪中,項飆表示我們的當下社會的內卷,是一種不允許失敗和退出的內卷:
“成功者要失敗者一定要承認自己是失敗的。你不僅是在錢上少一點,物質生活上差一點,而且你一定要在道德上低頭,一定要去承認你是沒有什么用的,是失敗的?!?/p>
是的,面對這種種壓力,個體是孱弱的,孤立無援且無處傾訴的。
很多時候,向你加壓的人,不僅僅要你承認,你是個失敗者,還要不依不饒地用言語和社會規范,不間斷地羞辱你:
“你就該受著!你既然掙的是這份錢,就該受得住這份氣!誰讓你是服務員/咖啡師/送外賣的/送快遞的/開出租的呢?”
對人的物化,已經成了我們這個社會的某種“共謀”。
于是,更多的人習慣了在自己處于優勢地位的時候,向下加壓,也習慣了,在自己處于劣勢地位時,被欺辱,被踐踏,被手持手機盛氣凌人的“工具人”威脅說:
“你叫什么名字?我要投訴你”!
(四)
聽到那個被打的女顧客,在震驚之余喊出了一句話:
“你竟然敢打我?”
說真的,我實在是覺得這句話太天真,太自以為是,甚至透露著一種不諳世事的高高在上。
我的意思是,如果她留心這幾年的社會新聞,就不該有這樣的自信。
一個精神上已經被逼到墻角上的人,憑什么不敢打你?
社會上莫名其妙的崩潰和“無目的”的傷害,并不鮮見。別忘了,就在兩天前,上海地鐵還出現了惡性的持刀傷人事件。
“你竟然敢傷害我?”在這樣的新聞面前無疑是天真的,雖然警方沒有給出更多的行兇動機,但綜合現場情況,這顯然像一起隨機的泄憤,而非有目的的復仇。
我經常有一種感覺,如今社會方方面面的壓力很大,很多人已經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只差那飄然落下的最后一根稻草。
很多故意傷害事件,都是所謂的“激情犯罪”,甚至很多傷人者,都是人們固有印象中的“好人”、“老實人”,他們在日常中反復被社會和他人拍打、擠壓,在大多數時刻都能像皮球一樣,迅速恢復如初,露出職業性的微笑。
只是有一天,這只“皮球”,突然爆了。而危險的是,壓力是在一個人內心中一點點積聚的,爆炸前沒有任何征兆。
要提醒自己,可能站在你面前的人,前一秒還在以職業性的微笑向你道歉,后一秒內心已經按下了世界末日的核按鈕。
來自系統的,體制的,觀念的,社會的,他人的,持續的,晝夜不停歇的“壓力”,會對一個健康的人格,造成某種不可逆轉的創傷。
面對這無所不在的壓力,很多時候,個體是異常孤獨和無助的。有時他甚至會質疑自己作為“人”的意義和價值。
當這樣的疑問和精神危機一旦產生,一個人也就離崩潰和發瘋不遠了。
這種持續加壓所帶來的內心崩潰,往往會呈現出兩個極端:
一種是走向自我放棄的麻木,他們只能選擇“自我泄氣”,以抵御這洶涌且永無止息的外部壓力。
一種則是走向崩潰的“爆炸”,這也是一種傾瀉壓力的方式,只不過它是危險的,不僅容易帶來自我的毀滅,而且容易傷及無辜。
真的,不要去做那個持續加壓的人。不要把一個境遇、階層、權力資源不及自己的人,往墻角里逼。
這里是思維補丁,謝謝你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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