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曹縣在魯西南,西南的不能再西南,再西南,就是河南。臨清在魯西北,也不能再西北,再往西,往北,就是河北。山東各縣,東西南北,論吃得豐富、獨特,我覺得,都難比上這兩個分處西北和西南的縣。
吃法上,曹縣和臨清也有相似之處,尤其是清真美食,都有八大碗,曹縣衍生出的雜燴菜,臨清稱之為雜拌,風格略有差異,最大的不同,是曹縣受中原文化影響頗深,一些小吃能在商丘或開封找到源頭。臨清則受運河文化影響,有淮揚菜、杭幫菜的影子,又融合了京津口味,和傳統魯菜也不一樣,就像金庸筆下的郭靖,被江南七怪開蒙,又跟全真派馬鈺練過內功,然后跟絕世高手洪七公學會了降龍十八掌,還跟老頑童學會左右互搏,終成一代大俠。
臨清能有郭靖這樣的機會,靠的不是運氣,而是運河。
臨清最早的運河叫“白溝”,屬隋唐大運河的一部分。從地圖上看,隋唐大運河是一個橫倒下的人字形,以洛陽起頭,一撇到杭州,一撇到北京。元代開鑿會通河,從臨清到揚州這一段有了直線,形成了今天的京杭大運河。
如此顯要的位置,臨清在明清時期發展成為軍事重地、漕運咽喉、商業都會。這里車船輻輳,商賈云集,志士賢達薈萃,貨物盈市,景德鎮的瓷器,遼東的毛皮,河南的牲畜,江浙的茶葉,天津的秫米……順著運河匯聚在臨清,又從這里分散到全國各地。
《金瓶梅》的故事發生地就在臨清,西門慶吃到的鰣魚,“一年只過一遭兒,吃到牙縫里剔出來都是香的。”用他結拜兄弟應伯爵的話說,“就是朝廷還沒吃哩!”
西門慶愛吃的溫面,就是臨清的什香面,不論碗,也不論斤兩,而是論套,一套面,配滿滿一桌鹵子,有葷有素。
葷的有肉醬,素的有西紅柿雞蛋、茄絲、黃瓜絲、豆角、蒜薹、韭菜、豆芽、西葫絲、再配上韭花醬、胡蘿卜咸菜丁、榨菜丁、黑白芝麻、麻汁、蒜泥、醋等調料,和鮮面條拌在一起,吃起來胃口大開,食指大動,最后再喝上一碗面湯,滿滿的肚子里全是滿足感。
臨清不光有什香面,還有獨特的捶雞面,是把凈雞脯肉剁成蓉,用純綠豆淀粉做醭面,再用面杖捶砸成薄餅狀,下鍋汆熟,切成面條狀,可加高湯上籠蒸制,也可用高湯煨制,若配以海參、蝦仁、魷魚,就是三鮮捶雞面,湯清味純、面條入口滑脆,香而不膩,讓人想起來就咽口水。
所以,都說在臨清請人吃面有面子,的確如此,臨清的面,本身就有面子。
當然,在臨清,請吃八大碗,更有面子。
“八大碗”的形成源自抱碗菜,其形成和回民的軍屯有關。據《臨清州志》記載,臨清回民的主要來源有“軍籍戶、僑宦、游商”,其中軍籍戶主要來自元明兩代,因為運河位置重要,大量回民遷徙過來,成為世襲的軍籍戶,他們把牛、羊肉等食物,通過燉、炸、蒸等方法,加工成熟制品,以備行軍打仗之需。每到軍隊開飯時,火頭兵架鍋燒湯,將預先備好的菜用熱湯水一澆,便成了一碗美味。這種吃法也尤其適合來往的商旅,出菜快,味道足,油水大,所以,經過各種融合發展,就成了今天的“八大碗”。
和回民“八大碗”做法類似,漢民的叫作“扣碗”,臨清人早飯就吃,有粉蒸肉、丸子、羊肚等不同種類,從熱氣騰騰的蒸籠里取出來,倒扣到大碗里,澆上高湯,一個人要上一碗,就著嗆面饅頭,吃起來無比豪橫。
一個地方美食的花樣,早餐往往可以代表。在臨清吃早餐,當地人自豪地說一個月不重樣,我不敢確定,但就算低調點,一個星期不重樣并不夸張。
溫熱可口的托板豆腐,撒著花生芝麻鹽的豆沫,香甜酥脆的糖蓋兒、還有麻汁味兒濃郁的豆腐腦,更有“形如石榴,皮薄肉多,鮮嫩多汁” 的羊肉燒麥,足夠讓人轉著圈吃,吃完了還想轉圈,轉圈消化了趕緊再吃。
我覺得,臨清的羊肉燒麥,是中國燒麥的分界線,臨清以南主打的燒麥多是以糯米為餡,往北,一直到呼和浩特,燒麥最大的特色就是羊肉餡了。客觀的說,盡管最好吃的羊肉燒麥在呼和浩特,但和大同、太原相比,臨清的羊肉燒麥也相當不錯。
去年“十一”在呼市吃燒麥,一位呼市的朋友認為,只有呼市的燒麥才是燒麥
要用一個詞來形容臨清菜,最貼切的就是“精細”。比如一盤炒雞蛋,在臨清的飯館里,叫“鍋燒雞子”,要把蛋清和蛋黃分開,煎成三層,兩邊是蛋清,中間的蛋黃里放黃瓜、蔥花,切成長塊,裝盤,再刷上些甜面醬,才端出來。
想起“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孔夫子,所謂“精細”,并非食材名貴稀有,而是體現在對待日常食物的態度上。
這種“精細”,是運河商業文明留下的精神遺產,和今天留下來的鈔關交相呼應。明代時,臨清鈔關為全國八大鈔關之一,負責運河漕運的關稅。曾萬歷年間征收稅銀八萬三千余兩,占全國稅收的四分之一。與此同時,臨清的餐飲業高度發達,水準自然也高。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途經臨清,受到了臨清鈔關主事的熱情款待,他在《利瑪竇中國札記》中寫道:“場面富麗堂皇,足以與人們所能想象的最高君主相匹敵。”
收稅太多,也會出問題。也是在萬歷年間,招待利瑪竇的馬堂主持臨清鈔關時,橫征暴斂,中飽私囊,因此,引發了“臨清民變”。那一次,民聚眾數千,焚馬堂官署,斃其黨羽三十七人,官府鎮壓,株連甚眾。最后,編筐工匠王朝佐挺身而出,自認是抗稅首領而從容就義。王朝佐被殺害后,臨清知府撫恤其母妻,臨清人民為他建立祠堂,清道光年間,臨清市民又捐款重修烈士祠堂,并立碑紀念。
不知道后來的臨清人張自忠少時有沒有看過這塊碑,但臨清人“性強悍,負義氣,遇事敢為”的性格,張將軍也是一個代表。
據說,因為那次民變,之前每次科考都有及第者的臨清,連續兩年無人考中,曾做過御史的臨清士紳柳佐決定修一座寶塔,保佑臨清文脈。于是,在他的主持下,臨清官紳、商賈、百姓踴躍捐資,在臨清城北的汶河、衛河,舍利寶塔一層層矗立起來,直沖云霄。
今天的舍利寶塔,還可以登上去,盡管里面昏暗窄陡,但登頂之后,依然有一種“風生八面”的暢快。登的不是歷史,而是這片土地上,人們最虔誠的文化期待。
鈔關雖早已停止了職能,建筑和遺址卻也相當完整地保留了下來,成為唯一一個保存完整的運河鈔關,也是世界文化遺產大運河的遺產點,或許,也正是餐飲的繁榮,讓今天的飯館也一直保留了客人不走絕不打烊的傳統。
鈔關不遠,就是臨清的老城,能看到穿城而過的運河,也能看到錯落分布的老街老巷。臨清的老街巷不像現在很多旅游景點那樣光鮮招人,而是顯得破敗逼仄,里面既有明清時期的老房子,也混雜著新中國成立后翻蓋的小院落,但恰恰因為此,保留了明清的基本結構和布局。
比如竹竿巷里依然有做竹器的小店,竹蜻蜓吸引著來往的孩子們;箍桶巷中斑駁的門礅上仍可窺當年繁華。老街巷里也遍布著各種老字號,磨香油的老頭還在打磨著歲月,納鞋底的老太太還在樹蔭里納糧,很多事物不在了,很多事物還在,不在的再也回不去,還在的注定會消失。
在臨清吃飯,不管在哪里,隨時都可能遇到驚喜。上次去臨清,當地朋友介紹,去一家漢民餐館,盡管不大,看上去倒也干凈衛生,隨便點了幾個菜:燒蹄筋,熗腰花都很好,汽鍋雞比我在云南吃的還要可口。結賬時和老板聊了幾句,老板說自己家三代人都是顛大勺的廚師,難怪菜做得這么夠味。
走的時候,才看到,他的餐館門口貼著一副有趣的對聯,上聯是窮也罷富也罷喝吧;下聯是東不管西不管酒管。
這副對聯盡管不太公正,卻也代表著店家灑脫的人生態度,和臨清季羨林紀念館的那副“三睡圖”一樣。
那張照片是季老的弟子錢文忠先生拍攝的,看上去甚是安適。我拍下來,發給錢先生,先生秒回:您在臨清?
我沒問錢先生來過幾次臨清,但季老喜歡貓,甚至甘為貓奴應該和臨清獅貓有些緣分。在吃上,季老在臨清并沒有太多記憶,他寫文回憶自己在臨清的童年生活,非常之貧苦,幾乎沒有吃飽過:“一年大概只能吃一兩次‘白的’(指白面),吃得最多的是紅高粱餅子,棒子面餅子也成為珍品。”
那時,運河已經在臨清停運了,新修的鐵路沒有經過臨清,讓臨清輝煌不再,百姓家更是窮苦。后來季羨林以北大教授的身份又回臨清,臨清的美食才讓他開了眼界:“在桌子中間轉盤上擺上了二十八個小碟,葷素全有。第一道菜上的就是一碗湯,我們都認為這是應有之儀,沒有怎么去注意。但是,在以后陸續上其他菜時,中間又穿插著上不同的湯,碗碗味道不同。這就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和思考:怎么有這么多湯呀!這在別的地方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季老也感嘆:“臨清文化的流風余韻,首先表現在飲食上……”
我無比同意季老的話。我老家曹縣在魯西南,西南的不能再西南,再西南,就是河南。臨清在魯西北,也不能再西北,再往西,往北,就是河北。臨清和我老家曹縣,就是山東的兩顆后槽牙,在西北和西南,充分咀嚼著這片土地上的酸甜苦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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