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土耳其的國父、土耳其共和國第一任總統凱末爾，在去世之前，曾經告誡他的接班人：“如果爆發下一次世界大戰，那么最好是保持中立，不要參戰；其次則是站在英國人那一邊。眾所周知，英國人從來沒有輸掉過任何戰爭，所以一定要站在英國人那一邊。”

凱末爾的遺言存在一個明顯的漏洞：英國人輸掉過不止一次戰爭，最典型的就是1783年輸掉了美國獨立戰爭。但是，他的本意是“英國人最強大、勝算最高”，這沒有錯誤。土耳其的下一代政治家完美地履行了凱末爾的遺言：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保持中立，最后投向了英國那一邊，也就是投向了獲得勝利的同盟國那一邊。

從感情的角度講，土耳其有一萬個痛恨英國的理由：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它們是敵國，曾經在加里波利半島兵戎相見；在英國支持下，希臘一度奪取了伊斯坦布爾以及小亞細亞的大片土地；土耳其奧斯曼帝國的崩潰，完全是英國和法國主導的。如果沒有可惡的英國人，土耳其理應是首屈一指的大國、地中海世界的主宰者。作為一個土耳其愛國者，我相信凱末爾對英國不會有什么個人好感，因為他在一戰期間還曾經與英國海軍大臣丘吉爾派出的登陸部隊直接作戰過。

然而，凱末爾克制了個人感情，選擇了冰冷的現實主義邏輯。他要求自己的接班人追隨最強者，選擇最有可能取勝的道路。因此，凱末爾直到今天仍被視為20世紀最重要的政治家之一，他的畫像在土耳其街頭隨處可見；而希特勒、墨索里尼、安東內斯庫之流則給自己的國家帶來了巨大的災難，被人唾棄。

在大學期間，我在一本投資學教科書上，讀到過一段精彩絕倫的話，大意如下：

“股票不知道你在持有它，債券不知道你在交易它。對于這些毫無知覺、不可能回報你感情的死物，為什么要付出感情呢？如果你希望獲得良好的投資業績，就應該把感情因素徹底驅逐出決策邏輯之外。”

股票和債券沒有感情，它們背后的資產也沒有感情——因為沒有生命的東西就不會有感情。或許有些人熱衷于對死物產生感情，但我不會。我只喜歡有互動、有回報的感情。證券交易所是我能想到最糟糕的談情說愛的場地。與某個上市公司談情說愛，則是非常詭異的行為，不禁讓我想起《聊齋志異》里的故事。

不要誤會，我的意思不是要忽略對市場情緒的研究。投資者的非理性樂觀或悲觀情緒，是驅動資產價格漲跌的重要因素。我們需要研究投資者的感情，但是要小心地阻止自己陷入這種感情。就好像一個精神病醫生，冷靜地、鞭辟入里地分析患者的疾病，但是他自己不需要染上這種疾病。

現代土耳其國父凱末爾

2019年初，我曾經與一位港股基金經理討論“美團的股票有沒有投資價值”這個話題。我們討論了半小時，完全是雞同鴨講，無法在同一個軌道上對話。最后，他笑道：“我的邏輯只有一條——我是阿里巴巴的粉絲，所以我篤信阿里能砸碎美團；而你的邏輯呢？你是騰訊的粉絲，篤信騰訊能繼續扶持美團？我們當然講不到一起去了。”

我對他說：“我不是任何公司的粉絲。我的偶像主要是歷史人物，也有一些學術人物；公司要成為我的偶像恐怕還不夠格，哪怕是蘋果那樣偉大的公司。關鍵在于，你成為某個公司的粉絲干什么呢？它能給你簽名，為你唱歌，還是提升你的幸福感？”

對方回答：“唔，至少這個公司能給我帶來投資收益。”

我說：“投資收益依靠的是你購買并持有這家公司，而不是你成為這家公司的粉絲。”

現代公司制度是一個偉大的發明，其偉大之處就在于：公司對股東（基本上）只承擔經濟使命。公司當然需要遵守法律、符合社會公德，但那屬于社會義務。絕大部分股東從公司獲得的只是利潤，以及基于利潤的分紅或資本利得。公司通過服務客戶產生收入，與包括供應商、員工和稅務部門在內的各個利益相關方瓜分這些收入，剩下的部分留給股東。

所以我完全不關心某個公司（無論屬于互聯網行業還是其他行業）有沒有技術含量、有沒有夢想、代不代表先進文化這些事情。我只關心它未來多年的凈利潤和現金流的增速。準確的說，我們應該只關心現金流的增速，因為只有現金流是可以拿來分掉的；我們關心凈利潤，僅僅是因為當期凈利潤是下一期現金流的良好先行指標。關于這一點，有許多會計學的學術論文可供參考。

在研究投資對象，尤其是研究公司的時候，我們需要考慮各種各樣的因素。與此同時，我們需要記住：這些因素必須體現在未來某一年的凈利潤和現金流上面。無論我們多么痛恨一家公司的管理層，多么鄙視它的業務和文化，只要它能在未來持續創造強勁的現金流，它就是值得投資的；反之亦然。這與我們的價值觀、意識形態、興趣愛好，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

就像丘吉爾在希特勒入侵蘇聯之后所說：“過去多年，我是最痛恨蘇聯的人之一。但是，哪怕希特勒入侵地獄，我也總要為魔鬼說幾句好話。”丘吉爾是我最敬佩的歷史人物之一，他用大英帝國日益縮小的本錢，取得了不錯的投資戰績（而且這些戰績主要是斯大林和羅斯福幫助他獲得的）。

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感情；人之所以失敗，也是因為感情。若脫離感情，我們就會成為冷冰冰的機器人，生活乏味，對外人毫無吸引力。問題在于，有一些工作、有一些領域，就是需要我們成為機器人——例如投資，例如戰略（無論是企業、軍隊還是國家的戰略），例如非常復雜的科學研究。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喪失感情沒什么不好，反正你又不會一天24小時做這些事情。

人類成熟的標志就是能夠把“個人喜好”與“邏輯判斷”區分開來。作為一個資深游戲玩家，我個人最喜愛的游戲開發商依次是：Paradox, 5bp, Square Enix, Nintendo, Battlestate. 然而，理智告訴我，它們全部加起來也還沒有騰訊或網易的一個大型工作室賺錢。因為騰訊開發不出《塞爾達傳說》就詛咒它消亡，是毫無意義的；因為網易開發不出《維多利亞3》就嘲笑它無能，也是小孩子賭氣式的行為。

公平嗎？不公平。不公平就對了。我們應當適應這個不公平的世界，并試圖從種種不平衡之處獲利。這就是我們應該在投資工作，以及一切嚴肅的高技術工作當中杜絕感情因素的原因。因為這個世界不講道理、不相信感情，我們只能努力配合它。

而且，當你賺到足夠的錢、積累足夠的社會資源、見過足夠多的風景之后，往往就會發現：上面這些事情也沒有那么不公平。很多看似不合理的事情，其實遵循著某種更高、更本質的規律。憑借一腔熱血去盲目地改變它們，最好的結果是一事無成，最壞的結果則是天下大亂。

愿我們都擁有豐富、真摯的感情，一輩子都是少年，永遠不被世界的冷漠所打敗。同時也愿我們都只把感情用在該用的地方、適合的人身上。這樣才是最珍惜感情的方式，也是這個世界的正確打開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