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朋友家做客的時候，跟我結婚四十年的丈夫替人打圓場說，“餃子沒有醋也挺好吃的。”
我聽到這句話，愣了很久。
趙括曾經因為曾經一次餃子沒放醋念叨了我四十年，他說我沒用，連伺候人都伺候不明白。
我以為他天生就不會體諒人，直到這次我才發現，他是只對我一個人沒有包容度。
算了。
我今年才六十，還能活。
我想為自己活。
矛盾爆發得非常突然，那是一個在朋友家吃飯的夜晚。
趙科的朋友老朱今天剛退休，所以邀請我們一家老小吃飯，飯桌上有一盤趙科最喜歡的茴香餡餃子。
餃子包得很好，煮的生熟程度也正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蘸料只有生抽和辣椒油，少了趙科最喜歡的醋。
老朱的太太翠芳反應過來，一拍腦袋說，“哎呀，我忘了買醋，趙科最喜歡餃子蘸醋了對吧。”
“你也太沒記性了，快下樓買一瓶上來。”
面對老朱夫婦的熱情招待，我以為趙科會欣然接受，畢竟他幾十年來一直是這個態度，可他這次卻一改往日，叫住準備出門的翠芳，“不要麻煩了，餃子不蘸醋也挺好吃的。”
為了展示自己可以接受沒有醋的餃子，趙科一連吃了四五個。
他們連連發笑，可我卻一口東西都吃不下去了。
我跟趙科結婚四十年，生了兩個孩子，撫養成人后又開始給孩子們帶孫子，從結婚的第一天開始，我就辭去了工作，包攬了家里所有的臟活累活。
我把趙科照顧得很好，他從來都不用做半點家務，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很挑剔。
四十年前我第一次給趙科包餃子，他說我放的調味料比例不夠好，白瞎了新鮮的茴香內餡，那時我肚子里正揣著八個月大的孩子，挺著身子不方便去給他買醋。
我沒有像翠芳一樣得到趙科的體諒，而是被他一陣數落，“誰吃餃子不用蘸醋，別找這么多借口，你就是懶。”
后來的四十年，每一次趙科心有不順就會拿起這件事說我。
“連醋都懶得去買的人能做成什么事？”

“伺候人都伺候不明白，哪個家庭主婦有你這么失敗？！”
我一直逆來順受，仿佛都沉醉于保姆這個角色無法自拔。
直到他今天這句話的脫口而出，我才意識到原來他也不是不能接受沒有醋的餃子，只是不能接受我出現紕漏。
趙科的脾氣大家都說好，他是街里街坊口中的老好人，對誰都是一副和藹的態度，唯有對我臉色永遠忽冷忽熱。
看我有些愣神，翠芳出聲提醒我，“阿琴？怎么了，快吃。”
我還沒回答，趙科就習慣性地貶低我。
“她這人就是這樣，經常精神不太對勁，不用管她，我們吃我們的。”
話畢還嘆著氣數落我，“真是掃興，不愛吃就趕緊滾回去，丟人現眼。”
我放下筷子，轉頭看喜笑顏開跟老朱喝酒的趙科，問，“餃子不蘸醋也是可以的對吧？”
“那為什么你要一直記掛著我沒給你買醋的事情。”
明明聽得出我話里的失落，但趙科還是不耐煩地讓我別沒事找事。
算了，一切都到此為止吧，現在還來得及。
我從飯桌上起身，直到離開也只有翠芳一個人挽留我，我曾經用四十年生命疼愛的丈夫、兒子、孫子，沒有一個人關心過我的情緒，他們在飯桌上歡快敬酒，在客廳里暢快聊天。
在街上走了一陣，我給趙科發去一條微信，“離婚吧。”

##2
我跟趙科的對話框還停留在前天晚上八點，我問他，“可以幫我在樓下買一瓶跌打酒嗎？”
沒回我。
往上滑動，好像一直都是這樣，我一股勁地給趙科發去微信，但能得到的回復只有寥寥幾句，大多時候都是他在微信上告訴我，今天要吃什么，明天要做什么。
其他的關心、聊天從來都沒有過。
或許趙科跟剛認識的保安都有比我更多的聊天話題，他們可以聊哪里的山剛開了花，哪里的魚塘可以掉到更肥美的魚。
而對于我，趙科只有不耐煩和嫌棄。
我回到家里的時候，地上還散落著兒子的衣服和孫子的玩具，他們都自然覺得“媽媽會收拾”，甚至他們已經形成了一種刻板印象，認為這一切本就注定是我的工作。
我一直被這樣的情緒捆綁著，但其實我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我只是我。
還好我清醒得不算晚，我才六十歲，還有至少十幾二十年的時間能好好生活，我猜趙科應該還沒看我的微信，畢竟他只要看到我的對話框彈出來，就會煩躁地關上手機。
所以我一個人在家里收拾了行李，四十年的生活，能帶走的東西卻只有寥寥一箱。
直到我在連鎖酒店辦好了入住手續，才接到了第一通家里打來的電話，不是趙科，而是被我疼愛長大的大兒子趙俊峰。
“媽，你在哪里？”
“你怎么都不知道收拾一下家里，到處都亂糟糟的，再不回來收拾小心我爸說你。”
我出走了幾個小時，兒子也不擔心我。
我調整了一下情緒，告訴他我不回去了，“我打算跟你爸離婚，以后你們家就自己收拾吧，你也大了，不需要我照顧了。”
“媽你在發什么瘋？！”兒子在電話里大發脾氣，“幾十歲的老人了鬧離婚，傳出去能聽嗎？鬧脾氣也要看看年紀好不好，趕緊回來打掃一下家里，明天安安還要準備上學呢。”
“聽不懂嗎，自己家自己收拾，我不是你們家的保姆。”
我直接掛斷電話，不想跟他繼續掰扯。
兒子從小到大不用操心家務事，成家后也依舊是我在照顧家里，含辛茹苦養大換來的不是感激，而是他的質疑。
正如他不斷發來的微信一樣，他看不起我這個六十歲的老媽。
“這么多年不都是這么過來的嗎，怎么就因為一盤餃子這么矯情啊？我爸掙錢養家，你在家干這些本來就是天經地義，沒見過一把年紀還抱怨這個抱怨那個的。”
正好前些天我剛從小孫子那里學了幾個新操作，于是我直接把兒子的微信拉黑，然后再拉黑了表面勸我、實際上跟趙科同仇敵愾的兒媳婦。
我沒有拉黑趙科，因為他也根本不會找我。
##3
跟趙科的離婚比我想象的順利，家里表示反對意見的只有兒子和兒媳婦，趙科作為當事人，并沒有半點勸我再想想的意思。
約好在民政局離婚的這天，親戚朋友都圍堵來看熱鬧，他們說得最多的無非就是，“你們都在一起這么多年了，還有什么過不去的坎，睜眼閉眼就過去了。”
他們都一致認為我該忍氣吞聲，并沒有半個人覺得趙科有錯。
也是，因為一盤餃子就鬧離婚，誰會覺得是他們心目中的老好人出問題了呢。
趙科甩著離婚證笑著咧嘴，“六十歲了鬧離婚，也不怕笑掉人的大牙，等百年以后沒人給你送終，沒人給你燒紙你就知道后悔了。”
兒子開著車在民政局門口等待，小孫子看我出來還笑嘻嘻過來求抱抱，但卻被兒子一把抓住，“別去，咱們跟爺爺回家，不跟奶奶好了。”
“爸，我跟小銀帶您去餐廳吃飯，然后再一起去買兩身衣服。”
趙科笑嘻嘻地點頭，“好好，乖兒子。”
全程沒人過問過我以后要干嘛，我只聽到兒子跟兒媳婦念叨了一句，“管她呢，自己愛作。”
好，很好。
這就是我付出一切養大的好兒子，整顆心都偏向他爸那邊了，看來大男子主義是真的會遺傳，他們都覺得不賺錢的人就不配當人。
遠在省外的女兒打電話要接我去她那邊，但我拒絕了。
我離婚后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不是為了逃離家庭去到另一個家庭。
我先找了個落腳的地方，畢竟一直住在酒店也不是辦法，濱江那邊有很多待出租的房子，風景很好，價格也實惠，只是中介都不太愛租給我這樣獨居的老太太。
“阿姨，不是我們不愿意做您的生意，實在是公司有嚴格的審批制度，您的條件過不去呀。”
“就因為我沒有丈夫沒有兒子嗎？”
“算了，我買一套吧。”
我手頭還有一筆幾十萬的現金，是離婚后分來的共同財產，倒不是趙科多會賺錢，而是前些年正好趕上了拆遷，這就是那筆剩下的拆遷款。
我買的是精裝過的二手房，直接換家具就可以入住。
但在入住前，我特地找了設計公司幫我重新改造了一番，換上我最喜歡的風格，以前的房子，裝修我總是說不上話的，他們父子倆討論得風生水起，我只提了一句“能不能裝個洗碗機，平時要帶孩子、打掃家里，洗碗這事我有點忙不過來”。
他們就一人一句指責我。
“連洗個碗都不愿意，你也太懶惰了吧。”“裝修的事情女人懂什么，不要瞎插嘴。”
現在是只屬于我一個人的新房子，我找設計師提出了我的訴求，“我要在家里裝洗碗機，裝三臺。”
在我搬進新家的同一天，我看到一封正在社區群里轉載的喜帖。
新郎：趙科
新娘：許文鳳
“執子之手，與子相守，讓我們奔赴一場遲了四十年的約定，為這對重新走到一起的新人送上祝福。”
我認得這個精心打扮的新娘子，她是趙科年輕時候愛而不得的初戀。
更為諷刺的是喜帖下我兒子的親筆留言，“我的爸爸為了家庭奔波四十幾年，他含辛茹苦撫養我們長大，現在終于可以選擇自己的幸福，擺脫過去的陰霾，走向更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