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倒數第二天，我到了珠海。這座城市很美麗，不大不小，冬天不冷不熱，適合躲避席卷了大半個中國的嚴寒。在海灘盤桓片刻，由于海風太大，我決定去附近的步行街吃點東西。

我去的是一家粵式茶餐廳，門面很小，一看就是以本地人為主要客戶的。這里的招牌菜是司空見慣的車仔面、碟頭飯、牛雜粉，如果你把餐蛋面換成出前一丁，加上一杯熱鴛鴦或西洋菜蜜，總共也就是三十多塊錢；若再加上餐后的蛋撻，則是四十多塊錢，不過我沒有加。

午間客人很多，上餐流程很長。在無聊的等待中，我注意到了坐在自己旁邊一桌的客人：年紀跟我差不多大，三四十歲，衣著普通，跟店員很熟，口頭點單而不是掃碼點單，一看就是在附近居住或上班的熟客。等餐的時候，他聚精會神地看著眼前的手機，不時念念有詞。一開始，我以為又是一個刷視頻刷到沉迷的抖音重度用戶，直到我聽清了他跟著手機念叨的內容：

“Country, State, Nation, 這三個詞都是‘國家’的意思?！?/p>

“Country是國家，State是國家，Nation是國家，但是不要搞混了噢，它們不是同義詞?！?/p>

“Country，是地理上的國家。State，是政治上的國家。Nation，是民族上的國家?！?/p>

“跟著我說：I love my country. Which country are you from?...”

我聽得入神，差點和他一起跟著念了。此時，我和他的餐都上了，于是這段三分鐘的英語學習之旅告一段落。在吃餐蛋面的時候，以及吃完之后、在步行街上漫步的時候，我的心情先是驚奇，再是驚喜，直至變得有些激動。午后的陽光灑在包括我在內的每一個人身上，步行街的石板路布滿灰塵，卻充斥著生機活力。路邊的小貓小狗看著我，有的目光友好，有的目光警覺，可是在我看來都是可愛的。因為只要你心中有了希望，一切都是可愛的！我剛才目睹的就是希望呵。

那個中年男子，顯然已經過了上學讀書的年齡，甚至已經過了考公的年齡。他利用午餐前的片刻，見縫插針地學英語，姿態很認真，表情很入迷。他學的還不是”How much is this one”, “What would you like for lunch”, 或者”How can I get to the airport”之類的實用日常會話，而是有點深奧、日常不易用到的知識：

“Country, State, Nation，翻譯成漢語都是‘國家’，到底有什么區別呢？”

這是深奧的知識，也是常識——很多常識都是既樸素又深奧的。我愛我的祖國——I love my country; 你來自哪個國家——Which country are you from; 中國是一個偉大的國家——China is a great country. 在這些場合，我們最好不要誤用State或者Nation；后者還有點道理，前者則完全不成話。2024年12月30日，一個普通的工作日午后，一家普通的茶餐廳里，一個普通的中國人在學習這個知識點。它是普通的，又不普通，因為很多人從未學過，或者學了也不覺得有何重要。

我的平凡的同胞、可愛的同胞，還在抓緊時間學習，學習那些在短期沒什么用、在長期意義非凡的知識。不要小看這一點！這就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偉大的根本原因。有一張新聞圖片讓我記憶猶新：1945年8月，日本剛剛投降，在被美軍轟炸留下的廢墟里，一群學齡兒童還端端正正地坐在殘破的桌子前，聽老師上課。雖然日本被炸是咎由自取，但是在百廢待興的情況下，還沒有忘記教孩子讀書，那就預示了它的復興。同樣的精神在我們的歷史上也存在，還記得嗎？“再窮不能窮教育”，盡管很多人沒有做到這一點。

我還想起了一個更加古老的故事：楚漢相爭，劉邦打敗了項羽，西楚各地都投降了漢朝，只有魯國都城曲阜堅守不下，因為那曾經是項羽本人的封地。漢朝大軍包圍曲阜，誓要在破城之后來一番屠城。但是，在圍城的過程中，劉邦聽到城中傳來弦歌之聲，不絕于耳。在古代，弦歌之聲不是娛樂的象征，而是儒家文化的象征，因為君子興于禮、成于樂，面臨著毀滅的危險還不忘勤學禮樂，那不正是儒者應有的精神嗎？于是劉邦感動了，向曲阜人承諾禮葬項羽，以此換取了和平開城。這股精神一直流傳到今天，構成了我們中華民族的文化底色。

有人會說：“偶遇一個人學英語，有那么重要嗎？你不看看四周，是不是大部分人都在玩游戲、刷抖音？個例不能代表全局，有什么值得希望的？”我要說，這種觀點是錯誤的，因為人群是由大量個例構成，正如歷史長河是由大量浪花構成，每一個浪花都很重要！就像一瓶醇酒，其中絕大部分是水、少部分是酒精，只有一丁點芳香物質；難道我們能說，因為這物質太少了、無足輕重，所以這瓶酒就是水和酒精的混合體嗎？就是這點物質，賦予了整瓶酒以靈魂?。?/p>

過去一段時間，我的心情經常低沉；我見過許多朋友，他們的心情也很低沉。前方的路上彌漫著濃霧，我們竭盡全力，最多只能看到下一個彎道，看不到更長的未來。我來到南方，是為了散心，而我的一些朋友已經低沉到了不想去散心的地步。然而，就在2024年結束之前，我的心情又振奮起來了。一個小小的跡象，讓我突然對一切又有信心了。有句流行的話：“悲觀者往往正確，樂觀者最終得勝。”我贊成一半，關鍵得看你為了什么而樂觀。我覺得自己的樂觀是有道理的！

《舊約·列王志》記載著：先知以利亞走了四十晝夜的路，登上何烈山，住在山洞里，形容枯槁，心如死灰。他面前有烈風大作，崩山碎石，但他尋求的事物不在風中；風后地震，但他尋求的事物不在其中；地震后有火，但他尋求的事物亦不在火中?；鸷笥形⑿〉穆曇?，不絕如縷，直指人心，他所尋求的事物就在其中。昨天我聽到的，就是那微小的聲音。

那聲音說：“不要害怕，不要以為自己孤獨。我在眾人之中為自己留下七千人，是未曾向巴力屈膝的，未曾與巴力親嘴的。”我所目睹的就是那七千人之一，今后還將目睹更多。

祝大家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