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澄 編輯:馮曉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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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首發于《九江日報·長江周刊》2025年1月19日,總第1015期,發表時有改動。經作者授權轉發。
王阮(1140-1208),字南卿,號義豐,南宋江州德安縣(今九江德安縣)人。王阮曾祖父王韶(1030-1081)是北宋集軍事思想、軍事實踐于一身的文臣軍事家,主導熙河開邊,拓地兩千余里,官至樞密副使,卒贈金紫光祿大夫,謚襄敏。祖父王厚(1054-1106)為北宋名將,官至武勝軍節度觀察留后,卒贈寧遠軍節度使,謚莊敏。父親王彥傅(?-1160)靖康年間勤王有功,南渡后曾以右朝請郎權臨安府通判、提點江淮等路坑冶鑄錢。
王阮“少好學,尚氣節,常自稱將種,辭辯奮發,四坐莫能屈。”是南宋中興詩壇重要詩人,深受范成大、張孝祥、周必大、朱熹、陸游等大家器重。隆興元年(1163)登進士第,其試策為范成大得而讀之,嘆曰:“是人杰也。”次年,王阮到任都昌縣主簿,乾道(1165-1173)末年任永州教授,淳熙六年(1179)知新昌縣(今宜豐),淳熙十五年(1188)再知昌國縣(今定海)。慶元(1195-1200)初,王阮知濠州(治在今安徽鳳陽),慶元五年(1199)移知撫州(治在今江西臨川)。開禧元年(1205),因拒附權臣韓侂胄而落職歸田。王阮雖然被朱熹贊為“才氣術略過人”,但終生不得大展其志。王阮文學成果也很高,其子王旦輯其遺作為《義豐文集》五卷,宋末文壇領袖劉克莊稱贊其詩高處直逼韓駒、曾幾,駢文佳作可比汪藻、綦崇禮,其文“變態無窮,不主一體”。可惜今僅存詩集一卷。
王阮自稱“某家世九江”,他的家在今德安吳山鎮山灣村,距離廬山南麓僅五十余里,他往來九江城必途徑廬山,因此他稱江州為“廬山腳下州”,稱自己為“匡廬山下客”,自言“某生長此山中”,回家當然也是“歸去廬山”,處處體現出對廬山的摯愛。
王阮《義豐文集》
王阮在太學求學時,與好友王質齊名。紹興三十二年(1162)三月,王質來九江,王阮陪同王質到廬山棲賢寺訪僧智通,徘徊于三峽澗玉淵亭上,王質驟見玉淵有游龍蜿蜒于崩濤駭浪之中,“如戲如怒,若有所喜”,于是撰《玉淵龍記》,而王阮也有《游三峽》詩:
王阮在太學求學時,與好友王質齊名。紹興三十二年(1162)三月,王質來九江,王阮陪同王質到廬山棲賢寺訪僧智通,徘徊于三峽澗玉淵亭上,王質驟見玉淵有游龍蜿蜒于崩濤駭浪之中,“如戲如怒,若有所喜,”于是撰《玉淵龍記》,而王阮也有《游三峽》詩:
玉淵真水府,三峽跨長虹。
萬斛镕銀瀉,千撾戰鼔雄。
倚天危石立,透地密泉通。
四海思霖雨,龍奚久在中。
詩中“萬斛镕銀”之語即與《玉淵龍記》相同,恐為二人相摩而得。有意思的是,僧智通認為應是王質有所祈禱而感應玉淵龍現身,而王質則不以為然,他認為上古有豢龍氏、御龍氏,他們豢養龍就像豢養牛馬一樣稀松平常,后世之人欲念太重,鞭牛策馬以供驅使,連牛馬都很害怕,龍則自然隱而不現,變得神秘起來,而自己“脫于塵世而近道”,故玉淵龍以為親屬同類,因此現身親近。此時,宋庭偏安江南,高宗趙構無意于進取,一直打壓主戰派,“四海思霖雨,龍奚久在中,”這兩個義氣風發的青年徘徊在玉淵潭邊,躊躇滿志,他們是多么渴望能有豢龍氏、御龍氏再現當世,讓他們這兩條猛龍能一飛沖天。
宋時,九江煙水亭在南門外三百步,“跨于甘棠李渤湖之間”,相傳為周敦頤之子周壽所命名。王阮與王質有一首聯句回文詩《避暑煙水亭》,也應作于此時:
顏舒且對清樽酒,(質)晝永方濃翠幄陰。(阮)
環珮響溪寒浪急,(質)畫圖藏谷繡煙深。(阮)
斑生石潤苔紋亂,(阮)碧度云飛鳥影沉。(質)
閑館邃風來迥野,(阮)隔樓斜日轉疏林。(質)
遙想當年,兩位二十多歲的青年才俊于亭上回文聯句,順讀、逆讀皆是佳作,展現出高超技巧,必是轟動小小的江州城的風流佳話。這首《避暑煙水亭》似是目前所見最早題詠煙水亭的詩。
隆興二年(1164),王阮在都昌主簿任上,仿蘇東坡作《和陶詩》六首,其中《和歸田園》詩說:
皇天亦愛我,生我匡廬山。
眷言敷原居,宛在瀑布前。
野曠易得月,谷虛常帶煙。
行歌紫芝曲,醉上香爐巔。
念此百年身,有此足以閑。
若乃不決去,使彼山凄然。
廬山的瀑布水、曠野月、谷中煙、香廬峰都深深烙在王阮的腦海里,都是其家鄉的意象,時時浮現在眼前。《紫芝曲》相傳為秦末隱士商山四皓所作,“行歌紫芝曲,醉上香爐巔,”廬山是王阮宦游在外的情感寄托。
王阮《義豐文集》
乾道五年(1169),張孝祥(字安國)卸任荊湖北路安撫使東歸過九江,王阮陪同游廬山,張孝祥有《漪瀾堂》《玉淵》《楞枷寺》《鸞溪》《萬杉寺》等詩,相傳今玉淵潭邊“玉淵”二大字即為其所書。岳珂《桯史》記載,萬杉寺為宋仁宗(葬昭陵)所敕建,有御書在。張孝祥作《萬杉寺》二首,其一曰:“老干參天一萬株,廬山佳處著浮圖。只因買斷山中景,破費神龍百斛珠。”其二曰:“莊田本是昭陵賜,更著官船載御書。今日山僧無飯吃,卻催官欠意何如?”王阮讀此詩,獨悵然不滿意,說:“先生氣吞虹霓,今獨少卑之,何也?”張孝祥沒有回答。一個多月之后,張孝祥即不幸去世,這詩成了他的絕筆詩。當時王阮也有《同張安國游萬杉寺》詩:
昭陵龍去奎文在,萬歲靈杉守百神。
四十二年真雨露,山川草木至今春。
面對同樣景致,同樣故事,兩詩氣勢判然有別,張孝祥讀后,大為擊節,自以為不如。王阮將他們的詩刻碑立于寺中。當年九月初九日,王阮再來,回想幾個月前兩人聯袂來游是多么愜意,如今碑墨才干,故人尸骨已寒,撫碑思人,悲傷無比,作詩書于碑后:
碧紗籠底墨才干,白玉樓中骨已寒。
淚盡當年聯騎客,菊花時節獨來看。
淳熙六年(1179),王阮知新昌縣很不順利,當年十一月,即有《和淵明歸去來辭》,其詩序說:“會有仇家擁節……欣然而歸。”宋朝時,靖節祠在廬山西南麓楚城鄉甘山社,距離王阮的家很近,他于次年六月拜謁靖節祠,作《題靖節先生祠》詩,借詠陶淵明以自況:
先生新布政,誰遣小兒來。
爾面何須識,其心端可猜。
有名高日月,無力救氛埃。
百世千秋后,聞風亦遽回。
淳熙七年(1180)十月,王阮作為弟子,陪同時任南康知軍的朱熹(號晦庵)游落星寺,看到寺中張孝祥的題字,想起亡友,為之嘆息。王阮《題落星寺》詩可能寫于此時:
島石是處有,星辰曾隕無。
莊嚴成凈土,怪誕出浮屠。
蜃氣樓穿海,龍堆沙擁湖。
盡除金碧像,吾欲舍吾徒。
淳熙八年(1181)閏三月,朱熹離南康軍任,他在王阮、黃榦等一眾弟子的簇擁下繞廬山由南向北而行,一路游覽黃云觀、三峽澗、玉淵潭、臥龍庵、開先寺、歸宗宗、谷簾泉、圓通寺、石門澗、天池寺、錦繡谷、濂溪墓及濂溪書堂等,這次師生告別之旅歷時十余日,直到九江江磯寺設宴作別。王阮有《送晦翁》十首,詩中高度贊頌了朱熹理學思想的精微和治理南康的政績,其八曰:
白鹿堂中巧鑄顏,天留一派在廬山。
他時沂水春風里,笑我于中獨自頑。
詩中用了與孔子有關的兩個典故。“鑄顏”出自揚雄的《法言》:“或曰:‘人可鑄與?’曰:‘孔子鑄顏淵矣。’”故后世用“鑄顏”指培養人才。“沂水春風”則出自《論語》:一天,孔子問弟子曾點的志向,曾點回答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沂水春風”即比喻審美式人生境界。王阮在詩中將朱熹比作孔子,稱頌他復興白鹿洞書院培養人才,廬山必將留下儒學一脈。他又把自己比作曾點,向老師表達了自己高雅的志向。
其十曰:
平生自謂此心剛,不信離樽可斷腸。
今日江邊兩行淚,更無情緒折垂楊。
詩中說到自己是個性格堅強的人,從不相信離愁能斷腸,但今日江邊與恩師道別,竟然忍不住落下了男兒淚,甚至忘了應有的告別儀式。這首詩看似平淡,實則通過強烈對比,將離愁表達到極致。
開禧元年(1205),王阮落職,已是年過花甲的老人。《宋史·王阮傳》稱:“阮于是歸隱廬山,盡棄人間事,從容觴詠而已。”王阮曾祖父王韶曾在東林寺筑豫老庵以養老,但目前并未有資料表明王阮也曾筑廬山中,所謂“歸隱廬山”,應只是歸鄉而已。然其家于廬山近在咫尺,賦歸之后,經常徜徉于廬山之中自是必然的。
王阮《義豐文集》
他曾考證《九天使者廟碑》作者李玭(pín)事跡曰:“唐李玭,有學不仕。至開元中,明皇夢神人稱廬山使者,求立廟,詔刺史獨孤正營建。下諸州,令所在學士制使者碑文。凡作者六百八十一人,獨玭文入用。詔召,不赴。”補錄于《廬山太平興國宮采訪真君事實》之中。其《題東林》詩序曰:“元豐三年,先襄敏公請于朝,照覺總公崇成法席。中燼野燒,今復一新。敬賦古風,仰致贊嘆。”記載了王韶于元豐三年(1080)奏請常總禪師主東林法席的事實。
《義豐集》中有關廬山的詩《題東林》《瀑布》《尋真觀》《延真觀》《入山遇雨宿開先寺》《龜父、國賓二周丈同游谷簾》《廬山太平宮》《八月過西林》等,均無法準確判斷寫作時間。
《瀑布》其一曰:
造物小兒不任事,一天元氣從淋漓。
云中雨降自應爾,山上水行誰激之。
幽林洶洶虛籟作,赫日粲粲寒光垂。
謫仙獨步得興體,此外篇篇俱比詩。
其二曰:
萬仞青空不可攀,天將飛瀑掛其間。
一雙玉塔倚絕壁,兩道白云騰半山。
覆器以欹嗟魯廟,設瓴而建笑秦關。
春風一卷出山去,萬里青秧抱甕閑。
此詩為受《望廬山瀑布二首》啟發,“戲述二篇,興比各一。”其一為興體,開篇“造物小兒”的典故取自《新唐書·杜審言傳》,指天地萬物的主宰為戲,“造物小兒不任事,一天元氣從淋漓,”體現出壯志青年睨視天地萬物、酣暢淋漓的精神氣勢。其二為比體。“覆器以欹嗟魯廟”典取于《荀子·宥坐》:“孔子觀于魯桓公之廟,有欹器焉,孔子問于守廟者曰:‘此為何器?’守廟者曰:‘此蓋為宥坐之器,’孔子曰:‘吾聞宥坐之器者,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不過反其意而用之,“設瓴而建笑秦關”則典取于《史記·高祖本紀》:“秦,形勝之國,帶河山之險,縣隔千里,持戟百萬,秦得百二焉。地勢便利,其以下兵于諸侯,譬猶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覆器以欹嗟魯廟,設瓴而建笑秦關,”體現出豪情干天,勢如破竹,睥睨一切,不可遏阻之勢。“春風一卷出山去,萬里青秧抱甕閑,”大有廣濟天下蒼生之志。《瀑布》二首應為其青壯年時期所作。
王阮《義豐文集》
《題東林》曰:
屏跡敷淺原,注目香爐峰。飽聞送客溪,鼎新古梵宮。
緬懷結社人,豈止避俗翁。一念薰戒香,千年仰玄蹤。
蜂房始義熙,鳳歷當元豐。果有大士出,一與遺言同。
堂堂照覺師,赫赫襄敏公。徹彼毗尼藏,掲我臨濟宗。
元曰立成佛,坡曰僧中龍。少林來于西,雙林振以東。
冥數其理暗,野燒中宵紅。天遣真道人,夜役眾鬼工。
幻出翚飛檐,化成雷吼鐘。神運儼若初,佛法豈有終。
余生慕真乘,愿力愧祖風。再窺拈花座,駭嘆折草功。
請續香山堂,老此平臺中。白撫生池蓮,青友夾澗松。
永劫不出門,寂照涵虛空。
其《廬山太平宮》曰:
貝闕岹峣不可攀,遙分絳節下人間。
起元立道幾千歲,擇勝棲神第一山。
膏雨應時豐綠野,真風與世養朱顏。
山前老叟非仙骨,悵望丹崖蘚篆斑。
其《龜父、國賓二周丈同游谷簾》之三曰:
一飲清泠體便輕,絕知真液是長生。
歸來世事都忘盡,惟記白云堆里行。
其《入山遇雨宿開先寺》之一曰:
擺落塵埃步入山,與僧相對浹旬間。
鶴林卻笑題詩客,只得浮生半日閑。
這些詩從語氣看,應多為晚年之作。“請續香山堂,老此平臺中。”“山前老叟非仙骨,悵望丹崖蘚篆斑。”“歸來世事都忘盡,惟記白云堆里行。”“擺落塵埃步入山,與僧相對浹旬間。”言語中少了往時的慷慨激越,多的是年過花甲的清雅從容。王阮一生壯志未酬,老而賦歸,廬山依然是他的精神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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