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年過年,我見到了大舅。
除了身體又結實了點,沒什么變化,還是一股子少年氣。這么大年紀了,再用“少年氣”去形容,屬實有點不搭。
不過,在大舅身上,這股“少年氣”還是有的。盡管,大舅都50多歲的人了,還是和年輕的時候一樣,干凈,純粹,簡單。
哪像我,常年在工作上摸爬滾打,一身的班味,我都不好意思站到他面前,覺得羞愧。
這幾年,大舅回到了村里,和姥姥姥爺一起生活。自己養了些羊,可以說是天天圍著羊轉。
早上起來,打掃羊圈,給羊添草添料。收拾差不多了,扒拉幾口飯,穿著專屬皮膚——羊皮襖,帶著水壺,就出去放羊了。
這么說來,大舅身上的“少年氣”也就不違和了。
一個人,一群羊,一片天地。
在外人看來,是孤獨荒寥的,起風時刮得漫天漫野,天熱時曬得地皮子只往上翻,下雨時淋得渾身濕漉漉的。
在大舅看來,無人打擾,是難得的清靜與自在。
我問過大舅,你到底是喜歡這份清靜還是真的喜歡放羊?大舅說,陶淵明難道真的喜歡種地?
我愣神了半晌,覺得大舅說得有道理,盡管我一時半會兒也沒有琢磨透大舅的意思。
不是大舅故作深沉,是因為他真的讀過書,上過學,是村里少有的高學歷人。
02
“你大舅當年學習還挺好的,個人也非常努力”,姥姥一邊收拾桌子,一邊絮叨。
“天剛露出點亮光,他就爬起來,抹一把臉,拿著書趕著牛就出去了。在山坡上,在田溝里,都能看見你大舅,牛在一旁吃草,他在一旁背書”,姥姥轉身拿起抹布擦桌子,順手把剩下的骨頭扔在小盆里喂貓。
“咣當”一聲,骨頭劃出了條完美的拋物線,掉進了小盆里,貓聽見聲音后,一個猛沖跑到小盆前,就像訓練有素的獵犬。
呼呼地大啃起來,向我們示威,容不得人們靠近半步。秉持著“美食要獨享”的理念,叼起骨頭鉆進了柜底,但是仍能聽到呼呼的聲音。
“你大舅可有意思了,背書回來,手里總要帶點東西,要么撿點樹枝,要么摘點野果子,給你媽和你小姨吃”,姥姥回想起這些往事,滿臉堆笑,像是開花的饅頭。
小姨則有不同的看法,手里提著掃帚,立在地上,抬手指著我說:“有時候回來給我們帶野果子,可是他都不看能不能吃,我們還小也不懂,拿起來就吃,最后拉了三天肚子。從此以后,再也不吃你大舅帶回來的東西了”。
姥爺靠著墻,上身向后一仰,坐了起來,端起炕上的水杯,哧溜一聲喝了大半,順帶著喝了幾片藥。
緊接著,一陣暢快的咳嗽聲,吐了口痰,清清嗓子,說道:“不管咋說,你哥也是想讓你吃點好的,他自己都不舍得吃”,說著把藥瓶放進了木匣子里。
人老了,毛病就急茬著找上門,喝點藥身體似乎就松快點。
姥爺收拾好自己的藥瓶,轉過身朝我說:“他念書時,可真努力。天剛露出點亮光,他就爬起來,抹一把臉,拿著書趕著牛就出去了。在山坡上,在田溝里,都能看見你大舅,牛在一旁吃草,他在一旁背書”。
他,在姥爺口中指的是大舅,這已經是不成文的默契了。可能用“他”比名字更順嘴吧,有時候也用“小子”代替。
姥爺這個人粗陋,表達也很簡單,聽起來清湯寡水的。凡是聽過姥姥說的,就不用再聽姥爺說了。
如果你問他,姥爺就會原原本本再說一遍。這不,關于大舅努力的事情,姥爺又把姥姥說過的話又講了一遍,很難從姥爺嘴里聽到一些新鮮的事。
說話的功夫,姥姥把今天的干糧準備好了。我打開一看,有蛋糕、有小面包、有香蕉、瓜子,還有一大杯茶水。小兜里塞了一把糖,大舅愛吃糖。
我提了一下,沉甸甸的。姥姥說,畢竟過年了,家里有點吃的,給你大舅帶上。出去放一天羊,不吃點肚子里空落落的。
小姨提著我的外套,讓我趕緊走,興許還能趕上。
我穿好衣服,戴好帽子,系好圍巾就出門了。臨走的時候,順手拿了節骨頭,打算給大黃狗吃,主要是為了和它搞好關系。
走出家門,好像聽到姥爺在叮囑要帶上蛋糕、小面包、香蕉……
可是誰也沒有搭理他。
03
大舅現在放羊,也看書,只不過看電子書。在手機上看,屏幕反光,他就把手蜷起來,往手機上一搭,頭深深地埋下去。
遠遠看去,就像草地上常見的土堆,有時候肩膀一抖一抖的,準是看到精彩內容了。
看著大舅看書這么費勁,這次回來,我送給他一個電子書閱讀器,提前把他想看的書都下載好了。出去放羊就帶上,但是不怎么用。我問他為什么?他說舍不得。
沒苦硬吃,好像說得就是他們這代人。但,也不全是。
大舅本身節儉慣了,衣服只要沒破就在身上掛著,隨身的物品,手機啊、背包啊,都是有年頭的。
工作的時候,就數大舅的工作做得細致有條理,小伙長得又精神,領導很喜歡他。慢慢的,時間一長,領導都會把重要的工作交給他,每次完成得很出色。
聽姥姥說,大舅那年負責了一個項目,是公司拓荒的業務。大舅接手后,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那年的中秋節都沒有回來。
工作上的大事小情都要找大舅決定,接待客戶、安排場地等等,大舅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客戶自然很滿意。
經過一陣的忙碌,算是為公司新業務打開了局面。大舅也說過,那段工作是他最享受的經歷。
再后來,大舅也干過其他工作,去過其他城市,基本上都無功而返。問起來,大舅只是說命運的緣故,沒有再說其他。
想必其中還有其他原委,大舅不想講出來。
04
起初,大舅回到村里養羊,只是想找個事情做,給自己的生活找點寄托。
他每天早上天還沒亮就起床,把羊圈打掃得干干凈凈,給羊添上新鮮的草料。他看著羊吃得津津有味,心里也漸漸生出了一絲柔軟。
大舅與羊群建立起深厚感情的過程,就像是一場無聲的約定,慢慢地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悄然生根。
放羊的時候,大舅總是走在羊群的前面,像是一個領隊,帶著他的隊伍走向廣闊的天地。他熟悉每一只羊的性格,哪只羊愛調皮,哪只羊身體弱,他都了如指掌。
有一次,一只小羊羔不小心掉進了溝里,大舅二話不說,跳下去把它抱了上來,小心翼翼地給它擦干身上的泥水,還從自己的水壺里倒出水給它喝。從那以后,小羊羔就像認定了大舅,總是跟在他的腳邊,寸步不離。
大舅還會在羊群里發現一些有趣的事情。比如,有一只羊特別喜歡在一塊有花紋的石頭上磨角,大舅就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石頭羊”。還有一只羊,每次大舅吹口哨,它都會第一個跑過來,大舅就叫它“哨羊”。
這些小小的趣事,讓大舅和羊群之間的關系越來越親密。
現在回想起來,大舅靠著這么多年的工作經驗,有一套自己的干事方法。這不,回村養羊后,用這套方法做起來倒也輕松。
羊圈溫度調多少、草料加多少、養多少羊合適等等問題,在大舅心里清清楚楚。大舅這個人,做什么事都有條有理,按照現在的說法就是流程化、可復制、能復盤。
在村里養殖戶中,大舅養的羊數量不多,可是個頂個的肥,羊羔的存活率也高。雖然不是養殖大戶,卻也是大家伙口中的“養羊大王”,大舅倒是不介意。
我問過大舅,冬天這么冷,為什么還要早早出去放羊呢?大舅說,冬天早一點是因為有的人家出來后,都把雪和草地踩到一塊了,羊就吃不上了。夏天早點出來,天不熱,人和羊不受罪。太陽升高了就回來,等下午涼快再出去。
過年的時候,你們都回來了,我也不用在家里收拾,吃完飯就早點出來了。
我沒有放羊的經歷,只是覺得有道理,但也不打算深究了。
05
一路上正想著這些事,一會兒功夫就趕上大舅了。
本以為大舅熱情相迎,沒想到是那條大黃狗發出了狂吠。嚇得我呆在原地,走也不是,跑也不是。
大黃狗以為碰上了硬茬,竟然敢和它對峙,更加猖狂了,做出了撲獵的姿態。大舅見狀趕緊呵斥了一聲,這才止住一場斗爭。
眼見著氛圍緩和了,我趕緊從包里掏出骨頭扔給它,算是一次和解吧。這條大黃狗跟著大舅很多年了,風里來雨里去的,是大舅的得力助手。
和它搶受寵的地位,我可沒有這個資格。出于安全的考慮,我只能以卑微者的姿態向它示好,根本沒有任何其他想法。
“沒事,過來吧”,大舅笑吟吟地說道,好像他的得力干將又生擒了敵軍一般,言語中透露著驕傲和得意。
“看把你嚇得,它又不咬人!”
“切,每個養狗的人都會這么說。”
“哈哈哈,看來大黃(大黃狗的名字)惹你生氣了,要不讓它和你道個歉?”
“可別,我哪能受得起啊!還是讓它安安靜靜啃骨頭吧。”
我坐在一塊石頭上,大舅順勢依偎在旁邊,我把包遞給他,“這是我姥姥給你帶的干糧,拍你放羊挨餓。還真是老母疼小兒啊”!
“哎,帶這干啥了,剛吃了飯,不餓,一會兒就回去了,沉甸甸的,背它干啥了。家里挺好的?”大舅接過包,和姥姥一樣絮絮叨叨。
是啊,剛吃過飯,剛從家里出來,剛到草地上放羊沒多久,大舅又開始惦記家里了。多年的習慣,改不了,總是惦記家里怎么樣。
“挺好的。嗯”,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大舅沒說話,起身后撿起小石子朝走散的羊扔去,一句蒼勁有力的喊聲好像也隨著小石子扔了出去,還沒等那頭羊回到羊群中,大黃聞聲趕過去,羊群頓時一陣騷動,繼而恢復了平靜。
天地之間,一群羊,一人,一狗,不動聲色地嵌在其中,詮釋著一種久違的精神:信任、相伴與自由。
06
“快回去吧,干糧也帶回去吧,我一會兒趕著羊也就回去了”,大舅轉過身和我說道。
我站起身,看著遠方,也看著羊群,“陪你待會,不著急回去”。
這時,大黃眼巴巴地看著我,希望我回去,把和大舅的獨處時間留給他們。
“大舅,這條大黃狗從哪里弄的”,我好奇地問道,“快把它賣了吧,老是沖我叫”,但是后半句話,我是沒有膽量說出口。
“它啊,在草溝里撿的”,大舅淡淡地說道。
“撿的?”我有點不相信。
“嗯,撿的。那年夏天,放羊臨回的時候,路過一條溝。就那天,羊群繞著走,不知道咋回事,過去一看是條小狗”,大舅看著遠方,像是回憶夏天那幕。
大舅繼續說道:“以為是誰家扔的,沒在意,趕著羊群就走了。沒走幾步,好像小狗在叫喚,一陣有一陣沒的。我回頭看了看,用鞭子棍戳了幾下,小狗又叫了幾聲。巴掌大,皮毛稀稀疏疏的,眼睛閉著,嘴張著,露著粉色的小舌頭。不忍心丟下它,就把它帶回家了。”
大舅喊一聲,大黃嗖一下跑了過來,“你看,沒想到長這么大”。
我看著大黃跑過來,本能地朝大舅身后躲了躲。
“把它帶回家,天天喂點奶,也就活過來了。家里有點什么吃的,給它吃點,慢慢長大了”,大舅頗有成就感的說道。
“看來和你有緣啊”,我竟然有點羨慕了。
“有緣又有份,難得啊”,大舅喃喃道。
07
我知道大舅這是在感慨他的人生。其實,大舅也遇到過有緣人,只是最后沒有走到一起。一拍兩散,好像是注定的結局。
曾經聽小姨說起過,我也不敢問大舅,只能從旁人嘴里一點一點聽來,再拼湊出完整的故事。
其實,大舅談過對象,就是當年外出工作的時候。聽說那個女孩子長得落落大方,聰明又能干??墒谴缶诉@個人,扭扭捏捏的,想太多,硬生生地錯過了。
后來,家里知道了,一頓數落。大舅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低著頭不敢說話,臉上一陣紅一陣熱的。大舅最后摔門而出,這才結束了這場“批判大會”。
自此,也沒有人再提這件事了。
這么些年里,大舅也相過親,可是都沒有成功過。在路上,大舅和我說“那些年,相親也沒個結果,可能還是緣分沒到吧。但日子總得接著過,家里老人需要照顧,羊也得放好?!?他的眼神望向遠方,像是在回憶那些過往的歲月。
我看著大舅的背影,那瘦削的身軀在風中顯得格外堅定。
其實,人這一輩子,總得給自己留點念想。那些沒成的事,就當是種緣分吧。
“緣分來了,抓??;緣分走了,放手。我年輕那會兒,太執拗,總想著非她不可。后來才明白,生活還得往前走?!贝缶俗灶欁缘卣f道,像是在總結自己的人生,也像是在給我提個醒。
我問大舅,不再找一個?大舅笑了一下,被曬紅的干皮臉上擠出了幾道褶,把手里的鞭子高高揚起,又重重地落在地上,脆生生的鞭響在干裂的大地上炸開,驚得羊群攏在了一起。
在敞闊的大地上,大舅穿著大皮襖,手中揮舞著鞭子,背上挎著跟了大舅多年的放羊兜子,朝著羊群走去。
越走越遠,大舅瘦弱的身子漸漸沒在了天地里,心不由得疼了一下。
這么多年,大舅都是一個人走著的。
08
“大舅,你就沒想過再出去闖闖嗎?” 我忍不住問道。
大舅笑了笑,“我都這把年紀了,出去還能干啥?再說了,這村里有我放不下的東西,你姥姥姥爺年紀大了,需要人照顧,這些羊也跟了我這么久,舍不得啊?!?/p>
走著走著,到了一片草地,大舅把羊趕到草地上吃草。他找了塊石頭坐下,從兜里掏出煙袋,裝上煙葉,點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
煙霧在他面前繚繞,他的面容在煙霧中顯得有些模糊?!澳憧催@羊,只要有草吃,就滿足了。人有時候也該像羊一樣,別太貪心,把眼前的日子過好就行?!?大舅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說。
我在一旁靜靜地聽著,看著大舅熟練地照顧著羊群。他不時地起身,把走散的羊趕回隊伍。在這看似簡單的放羊生活里,大舅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節奏和安寧。
羊群悠哉悠哉地啃著干草地,大舅背著干糧在后面跟著,大黃狗立在羊群的一側。
那一刻,好像有種東西戳了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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