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出來的心梗
這場病是氣出來的。
兩天前的清晨,父母爆發爭吵。
老媽主張下午要洗澡,洗完澡她來洗全家人的臟衣物,要洗到晚飯前。
老爸和社區棋牌室的老板娘約好,要去打麻將。他怕失約,以后沒人找他打。就那么點小心思,他就不同意下午洗澡,堅持要晚上洗,他一個人洗。
老媽覺得老爸一把歲數,只圖自己過得痛快,一點不關心別人,就很傷心。
連續兩天,她都覺得胸口痛。
昨天下午4點,我正在外面開會,收到老媽微信:
“回來了嗎?陪我去中山醫院看病。”
我一看不妙,莫不是心梗又犯了?
我和合作伙伴狂打招呼,大家都表示理解,各家情況都差不多,老人都七八十了,身體要緊。
于是我匆匆忙忙結束了會議,橫穿整個上海市,趕往中山醫院。
今年春天老媽犯過一次心梗。由于搶救及時,中山救了她。那是我們全家的福地。
母子相擁
我踏入17號樓底樓急診室,是6點多。
老媽呆呆地,站在預診窗口志愿者身邊。
您怎么了?
高壓187,低壓92。
從來沒見過這么高的血壓數據。我頓時嚇得腦門出汗。
媽,這是怎么了?
老媽委屈地說:“你爸,他不關心我。他眼中只有麻將……”
“你又沒了工作,家里底子薄,我這心梗老是犯,醫不好,我也不想活了……”
我自打2008年開始創業,遇到不知道多少艱難險阻,都沒害怕過。那一刻,我和母親相擁在了中山醫院急診室人流不息的主過道。
她滿頭白發,我兩鬢斑白。
身邊人頂多是看一眼,壓根不動心,好像我們是透明人一樣。
中山醫院,全國知名的心血管專科,最高單日門診1.12萬人,這里每天發生不知道多少生離死別嗎,人心早就麻木了。
費勁的預檢
為了防風,醫院急診室安裝了兩重門簾。
1月6日晚上,短短一小時之內,門簾被掀起來的次數超過200次——不斷地急診病人來,心血管病。
7-8點的半小時,連續來了5趟救護車,大都是老人,心梗的,腦溢血的,心臟病的……
急診室的過道,能利用的地方都利用起來,到處塞滿病床。距離緊湊到,算好了病床的間隔距離,想要再放入病人的輪椅,需要通過保安和鄰居商量借位。
全國來此病患的情況,慘如阿鼻地獄。
擦肩而過的年輕大夫跟同事稱:危重都往中山送。
大家都信賴這家。
我媽的胸口痛、背部痛,去區里面三甲也能看的,她知道。可她更了解自己,年紀大了,怕死,又糾結。
萬一不信任區三甲,再轉到中山,還是第二番折騰,也苦了孩子。
不如一步到位,直接奔中山而來。
我跟老太太做心理建設:“您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上行’哇。”
老媽苦笑。
排隊,最怕遇上不懂病情的病患。
排在我們前兩位的是一對上海老夫妻,老頭陪著老奶奶來瞧病,后者應該是心血管病,渾身痛,頭痛。
渾身痛去內科,頭痛去神經內科。這么簡單的一個問題。
兩位老人反復問。
預檢窗口護士聊了五分鐘,老人家去哪個科室定不下來。女護士一怒之下,吼著嗓門開出了神經內科。
無盡的排隊
我媽很清楚自己的病情,報了急診內科“胸痛專科”,中山的大熱門。
領了一張“胸痛”的圓形紅牌,要先去11號拍X光片,然后去6號房間。
可怕的考驗開始了。
整個中山,急診都叫號,唯獨“胸痛急診”不叫號。只因人太多了,程序也復雜,人流來回穿梭,這里的問診是各憑手段的。
短小的甬道不過5米,就是底層人爭斗利益的浩浩江湖。多少英雄氣短,多少飛短流長。
我和老媽都是領教過修羅場的老人了,排入隊伍后相互打聽,這天白天,6號房門口已經發生三四宗小規模爭執了,都是和插隊有關。
中山其他的急診房間,只排隊一輪(大約30分鐘到1小時),看醫生,開單做檢查,拿到單據后病人一般可以不再排隊(需和正常第一輪排隊病人打招呼),可再次進入診室問詢病情結果。
看胸痛的人太多了,經過博弈后形成的規則是:
進胸痛6號房間,不管什么理由,都必須排隊。
那么就是兩輪排隊。第一輪看醫生,開檢查單子,一般是血液和CT。排隊等10多組人,要2小時左右。
拿到化驗單后,再次來排隊。不出意外,又是1.5-2小時左右,再次見到醫生,得出結論,開藥或者打吊瓶。
里外里,看個胸痛,排隊4小時。
別抱怨,這里是中山。
插隊的邏輯
8點多,排隊的人等得不耐煩了。
可不斷有人打破秩序,拿著化驗單子要插隊——在他們意識中,回來看第二次是無需排隊的,這就和6號房間的“共識”產生了沖突。
“插隊派”絮叨著自己的破理由,在其他房間這樣,在這里還是這樣……
這是他以為,不是正常排隊的人以為。
隊伍中有個小伙兒,高血壓、心臟病,偏偏性子急。他母親陪著一起來,兩人前面已經讓了一組化驗單子的人插隊。
兩派人僵持在6號房間。
第二組和第三組化驗單子又來了,以為自己得勢,自說自話地排在“插隊派”后面,口中念念有詞,敘述著自己插隊的正當理由。
小伙聽不下去了,不樂意了。跟第二組、第三組說,前面那組是跟我打過招呼的,我同意了。
你們兩組人我不同意,請排隊。
他很明確地拒絕。
第二、第三組化驗單的人就是想插隊,一個勁說自己有道理如何如何。
小伙的母親側身攔住他們進門,小伙則很明確大聲地表明立場:
排隊的都是有化驗單的,人人遵守規則,為什么你們不遵守?
我可以讓所有排隊人進去,今天就跟你們杠在這里了,不會讓你們進。
由于他一人的堅持加上排隊行列中其他人的支持,“插隊派”怏怏退開,秩序終于恢復。
一個背后別著“維持秩序”字樣的老保安說,6號房間一個多小時排下來,就要有兩三次吵架,沒辦法……
靠門口最近的座位,有一位老先生,下午1點就來看病了,看完了以后掛水,掛水出了問題再回來,拔了管子又來排隊。
每一輪排隊都超過兩個小時,一共歷經三輪排隊。
他最后實在是排不動了,就坐在位子上,看著排隊的人一個個從他面前走過。
他身上裝了三個支架,前半年還挺好的,他還能去登山。
一年以后就不行了,他走地鐵三格樓梯,走到第二格的時候就開始氣喘吁吁。
今天早上發病是因為他拿著掃帚去掃地,稍微掃了一下就覺得胸口劇痛,“看病一看就是12個小時,實在吃勿消。”
我和老媽面面相覷。
人間萬象
值班醫生看一個病人平均十分鐘,對心血管來說算是很快了。
這樣的效率,6號房間門口擠了至少15組人。
這天值班的殷銘醫生,一個敦厚的男子,還要負責樓上的病房,跑上跑下。
他每次離開6號房間,排隊的人就要揪心一次,議論著醫生何時回來,今天晚上還能不能看上病。
熬到9點多,我和我媽進入看病第一輪。
我們前面那組病人是個老太太,還不肯走——她需要一個床位,反復向醫生確認進了急救室,能不能候到床位,轉到住院部?
她在問,一旁陪同的女兒也在問。她們問的是自己命。
雙手不停作揖,千恩萬謝,好像身在佛門在求菩薩。
殷醫生回答她們三次,她們才走,生怕再來問一次又要等2個小時。時間在這里就跟廢紙一樣不值錢。
輪到我媽了。
殷醫生態度很好,問的很詳細,最后出單子時候,他小聲問:
我能不能上個廁所?
連續4個多小時,他廁所都沒上一次。
老媽善意地同意了。不能憋壞了身體。
他一溜小跑人走了。
我細看這間小診室,窗對面是斜土路,繁忙的街道早就睡了。夜色朦朧,皓月高掛,一地清輝。
黃色帷布幕天席地,藍白相雜的救護車車燈時不時刺入,一驚一乍。
銀白色Voss礦泉水瓶撐開飄窗。500ml的款式,未開封,京東上賣10元一件。
我和老媽,我48,她76,相互攙扶著走出診室。
驗血后,我讓76的坐著,48的去跑單子。
急診室就是一個小社會,晚上這里有各種的聲音。
刷抖音發出的蜂鳴聲,痰盂罐掉到地上的心咕嚕咕嚕的,還有急促的心電圖的聲音。更多的是老老少少的呻吟聲。
“讓一讓,讓一讓”,輪椅聲,救護擔架賣力搬出,病人、家屬或者疲憊的護工有氣無力,痛苦地發聲。
我走過一處簡陋臨時床鋪,一個護工喊著口號,和另外一名家屬合力扒開病人的雙腿,把試管伸到他肛門附近,導出泛黃的液體混合物,令人不忍卒睹。
我是拔腿就跑。心理承受不了。
有的老病人像死魚一樣的眼睛,蒼白的皮膚,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像坐雕塑,眼睛像死魚一樣的望著天花板,你根本都不敢跟其直視。
你對著她看很久,她突然反應過來,朝你對視一下,露出一口黃色的牙。她是笑著,也是哭著。
打著吊瓶的女人邊走邊罵:我死了不是正好?身后是賠著笑臉的男人和面無表情的保姆。
警察來了,伴隨病患家屬的哭罵。有人假扮護工,偷走了病人老人的手機。手機不重要,里面有老人過往的所有腦溢血病歷。家屬急紅眼了,在過道破口大罵。
來來來……護工喊著口號穿行于人流之間,好像北京的小販叫賣,穿行于前門擁擠的人潮,只不過他手里不是火紅的糖葫蘆串,而是天藍色的醫用氧氣瓶,一前一后兩大罐結結實實,轟隆隆猶如坦克。
這種情況下堅持三年扛住疫情的醫療工作者,個個都是英雄好漢,大寫的服。
各種聲色融入主基調,白藍混雜,到處都是生死、糾結、掙扎,合成深度的夜色。
進入后半夜,急診室過道終于稍微安靜了一些。
耐不住熱(人實在太多)和煎熬的人,紛紛走到院子里,閑聊,打游戲,或者抽煙。
明明貼著就是“院內禁止吸煙”的標牌,但是偏偏有很多人忍不住偏要吸起來,保安不得不一再的勸阻,防止煙味兒飄散到急診室去,給病人造成不好的影響。
就像玩老鷹捉小雞一樣,抽煙者跟保安打游擊,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地上紅色煙頭點點,天上的星星放著銀白微光。
放射科
驗血之后做CT,我和我媽去了地下一樓的放射科。
根據經驗,只有9號窗口依舊工作。
我媽弱了,瘦了,靠在我肩膀上。
她猶豫著說,給我添麻煩了。
我說:家人就是要彼此麻煩了。說完這句,我忽然感到自己又成熟了一些。
很多人不熟悉夜晚的中山。
每逢下來“新人”,在地下亂溜達,我們就好心地招呼他們去9號窗口。
慢慢地,我們連動作都不想做了,聲音也不想發,就是癱倒在座椅上,盡可能小的動作,少的損耗,手指著9號窗口,那個昏黃中還堅持散發光亮的方向。
我餓了,想必我媽也是。這一整天折騰得。
我從背包里翻出一包鍋巴和一包桃酥,我媽選了桃酥,我選了鍋巴,我們都心照不宣地帶了玻璃水瓶,我還隨身帶了紅茶,灌滿了熱水。
我們晚上來一頓下午茶,感覺頗有點革命大無畏主義精神。
不信命運折磨我,只信我折磨命運。我是命運的對手,希望命運不是我對手。
睡在放射科鋼架椅子上,每隔半小時保安會過來巡場,然后提醒大家不用不能睡,只能坐著。
他要拍,要拍照,考核KPI,真是見了鬼了。
驗血,半小時出報告;CT,2小時出報告。
我跑上跑下拿報告。居然還記得避開告別室(Last Rite),那地方太晦氣。
6號房間第二輪排隊的人又多了起來。我親眼看著排在我前面的一個阿姨,手機上“開心消消樂”游戲玩到了9068關,佩服至極。
我見勢不妙,一面讓老媽先去排第二輪隊,一面等著耗時的CT報告出來。
我們運氣好,等到CT報告出來后15分鐘,我們第二次進入了6號房間。
此時已經過了11點。殷醫生下班了,換班是另一位男醫生,只花了10分鐘就看完了,判斷不是心梗,配了一點降壓藥。
等了7個小時,是這么個結果,老媽和我哭笑不得。
再花一個小時打車回住所,回到家已經12點多了。
整整近8個小時兵荒馬亂。老百姓苦啊,生病苦啊。
再多財富不如有個好身體。
晚上睡覺我腳兩次抽筋,凌晨4點起來看手機,運動步數暴漲,竟然走了2萬多步。
太太從澳洲給我發微信,問我是不是瘋了。
我很想反問身為教育學碩士的她,這個人間是不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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