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曾有齊白石,余墨尚存人世間。
若問余墨哪里求,白石山堂少白處!
齊白石與姚石倩(1879—1962)等人的合影。照片前排中為齊白石,左側為姚石倩,后排左測為張冠英。
姚石倩(1879—1962)安徽桐城人,四川書畫篆刻家,齊白石弟子。曾任國民黨第二十八軍秘書、北川縣知事。著有印譜《渴齋印草》。1953年被聘入四川文史館。
1930年齊白石為姚石倩所書潤格序言,收入《白石詩草》(丙寅至辛未)第14頁
齊白石致姚石倩書信信封之一
齊白石只讀過半年多的私塾,文化起點低。27歲從師胡沁園、陳少蕃后,雖讀詩誦文乃至作詩、作文并不多。《齊璜生平略自述》云:“從胡沁園、蕭薌陔游,能寫算,猶不能與人通書簡。”這時好友黎雨民幫助了他。“客南泉,黎雨民贈箋紙十匣與子,隔壁通函,予不得已,每強答,如是數月,能老實成文。”(《齊璜生平略自述》)“老實成文”,正是齊白石早期文章的基本特點,其精神貫穿了白石一生的成文之作。齊白石學的是文言文。他27歲后從陳少蕃學《孟子》,閑暇時讀了《聊齋志異》、《紅樓夢》、《西廂記》等古典名著。陳少蕃還時常給他“講講唐宋八家的古文”。從27歲至37歲的十年間,齊白石作畫寫詩之余,應時即興地作了一些文章。在拜師王湘綺時,特意拿了他“做的詩文,寫的字,畫的畫,刻的印章”,請先生評閱。王湘綺贊揚了他的畫與印,說他的文“倒還像個樣子,詩卻成了紅樓夢里呆霸王薛蟠的一體了”。這說明齊白石37歲前后的文章已有一定基礎了。40余年后,為齊白石編寫年譜的胡適對王湘綺的評論頗有異議,且痛加譏諷。然而,王湘綺批評的是齊白石37歲前的詩文,胡適盛贊的卻主要是白石40歲以后的詩文,胡適評議有失審慎。在齊白石成長的過程中,王湘綺的提攜與指教是至為重要的。事實上,齊白石在王湘綺教導下,文章從“老實成文”發展到“經世致用”,能夠將記敘、議論與抒情結為一體,文風走向抑揚有致、深婉動人。他開始廣泛涉獵兩漢魏晉及明清佳作,并一度傾心于桐城派清順徐婉的文章風格。
在齊白石作文歷程中,近十年的幽居(1909-1918年)生活最值得注意。《白石老人自傳》述及這段生活時說:“我這幾年,路雖走了不少,書卻讀得不多。回家以后,自覺書底子太差,天天讀些古文詩詞,想從根基方面,用點苦功。”龍龔也記述說,白石在這十年中在詩文書畫各方面“作了充分的自我進修”,其中“文學方面散文的寫作,用字造句,都是說自己的話,不搭大架子,也不避俚言俗語”。①從所見這時期的文章可知,齊白石在文章的創意、修辭鋪墊、音韻節奏諸方面,都下了苦功夫,在作文水準上有了空前提高。將此前所作的《借山館記》(1904年)、《大匠墓志》(1906年)《寄園日記》(1909年),與此時期所作的《門人馬傳輝七月家奠,余亦祭之》(1911年)《《悼次男子仁文》(1913年)相較,即可清晰地看出這種帶有飛躍性的變化。不妨摘引《悼次男子仁文》讀之:……仁兒年六歲。其兄十二歲。相攜砍柴于洞口,柴把未大如碗。貧人愿子能勤。心竊喜之。夏,命以稻草棚于塘頭守蓮。一日吾入自外,于窗外獨立。不見吾兒。往視之,棚小不及身,薄且篩日。吾兒仰臥地上,身著短破衣,汗透欲流。四旁野草為日灼枯。余呼之曰:“子仁睡耶?”兒驚坐起,抹眼視我,淚盈盈,氣喘且咳,似恐加責。是時,吾之不慈尚未自覺也。……八年之間。吾嘗游桂林及廣州。吾出則有吾兒省祖理家,竹木無害。吾歸造寄萍堂,修八碗樓,春耕小園,冬暖圍爐,牧豕呼牛,以及飯豆芋魁,摘蔬挑筍,種樹養魚,庋書理印,琢石磨刀,無事不呼吾兒。此吾平生樂事也。兒事父母能盡孝道,于兄弟以和讓,于妻女以仁愛,于親友以義誠。閑靜少言,不思事人,夜不客宿,絕無所嗜。年來吾歸,嘗得待側,故能刻印。……世變日亟。無奈何,九月初六日忍令兒輩分囊。十一月初二日,吾兒病作,初八日死矣,越二十六日將葬杏子樹三角園。痛哉!初三之日尚坐吾廚下,手攜火籠,足曳破布鞋,松柴小火與母語,尚愁其貧。不意人隨煙散。悲痛之極,任足所之。幽棲虛堂,不見兒坐。撫棺痛哭,不承兒應。兒未病,芙蓉花殘。兒已死,殘紅猶在。痛哉心傷。膝下依依二十年,一藥不良,至于如此。汝父母未死,將何以至之也。……
胡適讀完這篇悼文,深為感動,在《齊白石年譜·序》中幾乎全文摘引,并寫道:“樸實的真美最力量,能最感動人。”“樸實的真美與真情,當然還有洗煉精當的文句,在此類悼文中得以充分表現“他沒有受過中國文人學做文章的訓練,他沒有做過八股文,也沒有做過古文駢文,所以他的散文記事,用的字,造的句,往往是舊式古文駢文的作者不敢做或不能做。”(《齊白石年譜·序》)我們不必以貶“中國文人”來抬齊白石,但齊白石文章的不朽價值是不待言喻。應該說,心血為文,感慨成章,具有“樸實的真美”與真情,是齊文的最重要特征。同時,齊文敘事寫景與抒情的完美結合,也是令人稱道的。請讀《與黎大培鑾書》的一段文字……璜自游廣州歸,幾似進謁,因以事牽未果,愧甚。一日獨坐,回憶十年前與公頻相晤時蛻園,云溪多同在坐。聚必為十日飲,或造花箋,或摹金石,興之所至則作畫數十幅。日將夕,與二三子游于貼溪之上。仰觀羅山蒼翠,幽鳥歸巢;俯瞰溪水澄清,見蟛蜞橫行自若。少焉。月出于竹嶼之外,歸坐誦芬樓促坐清談。璜不工于詩,頗能道詩中三昧。有時公或弄笛,璜亦姑妄和之。月已西斜,尚不欲眠。當是時,人竊笑其狂怪,璜不以為意焉……。
這些文句抒寫自己的經歷與感受,卻又講究文采。行文從容自然,瀟灑如行云流水,全無斧鑿之痕,讓人想起蘇東坡的《赤壁賦》與柳宗元的《永州八記》。以感人肺腑的細節表達對親人的憶念,是齊文又一顯著特色。如僅有百余字的《小翁子葬志》只抓住了一個細節:“年三歲,時諸兄姊常爭分甘。獨翁子待父母呼方近膝下,得所分者,必欲返哺。
此文作于1938年,小翁子只活四歲,寥寥30字,便將其孝童情態合盤托出。又如憶念其夫人陳春君的《祭陳夫人文》寫陳夫人懷孕猶爬山砍柴一節,令人讀之動容:“二十歲時,長女菊如再孕。一日無柴為炊,手把廚刀,于星斗塘老屋后山右自砍松枝。時孕將產生,身重難于上山,兼以手行。以及提桶汲井,攜鋤種蔬,辛酸歷盡。饑時飲水,不使娘家聞。有鄰婦勸其求去。吾妻笑曰:命只如斯。不必為我妄想。有家財者。不要有夫之妻。”百余字的細節描述,活現出一位勤勞、刻苦、賢德、通達的陳春君的面影。齊白石的文章的點睛之筆也是令人驚嘆的。如《白石詩草二集自序》中記道:“明年戊午,民亂較兵尤甚。四圍煙,無路逃竄。幸有戚人居邑之紫荊山下,其地稍僻,招予分居。然風聲鶴唳,魂夢時驚,遂吞聲草莽之中,夜宿于露草之上,朝餐于蒼松之陰。時值嚴夏,浹背汗流,綠蟻蒼蠅共食,野狐穴鼠為鄰。殆及一年,骨如柴瘦。所稍勝于枯柴者,尚多兩目而能四顧,目睛熒熒然而能動也。”這種避亂野居的自我刻畫,在藝術上是相當高妙生動的。總之,齊白石的文章同其詩詞一樣,不為功名利祿,不為炫耀才華,只是出于實際需要。親情感懷,牽腸掛肚,使讀者身臨其境念念不忘,堪稱傳世之作。
齊白石的題跋,非文即詩,其風格與他的詩詞文章大體是一致的。齊白石喜歡題畫,有一畫兩題、三題或數題。也常題書法、篆刻、匾額或書冊。其題跋數量之多、質量之高是古今畫家中罕見的。有時為滿足親友或買主的要求,往往是多次題跋同樣或近似題材的作品,造成一些題跋大同小異。齊白石的題跋多為他本人創作,也有一些是借用他人成句和古人詩文題識的。從這些數以千萬計題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齊白石作畫時的喜怒哀樂和酸甜苦辣,可以清晰地聽到齊白石的人生感慨和獨特見解,可以具體感觸到齊白石脈搏律動和旺盛活力,從而發現齊白石藝術逐步衍化的足跡,進而把握其藝術思想漸次變異拓展的規律。比起獨立的文章和講究聲律對仗的詩詞,作為“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的題跋,似乎無關宏旨或不涉緊要,可以無所羈絆、隨心適意、信馬由韁、任情使性。正唯如此,畫家的題跋往往比獨立詩文更為真切動人,更具個性風骨,更有珍貴的認識價值和研究價值。齊白石的題跋文字突出體現了這一點。其內容豐富多彩,筆法靈活多樣,文字活潑生動,風格幽默犀利。篇幅或長或短,有時短至數字,有時長達百言或數百言。有時是轉錄詩文,有時是警句妙詞,有時是即興口號,有時是闡釋畫題。這些題跋的字里行間處處洋溢著濃厚的感情色彩和盎然的生活情趣,在內容的深度和廣度上均有超越古人之處,也為今人所難以企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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