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鄉(xiāng)親們《美麗的壩河小鎮(zhèn)》視頻號
觀看美麗的小鎮(zhèn)動態(tài)
作者:柯晨
漢江在南鄭鎮(zhèn)北甩了個彎,沖積出半里寬的沙洲。秦老七的酒坊蹲在洲頭,青瓦屋頂壓著幾塊風化的磨盤石,遠看像只生銹的龜。霜降過后,江風裹著水腥氣鉆進墻縫,把晾在梁上的糯谷吹出細碎的響。
寅時三刻,灶膛里的青岡木爆出第一顆火星。秦老七赤腳踩進泡糧池,昨夜浸下的老種稻脹破了皮,指肚一捻便綻出雪白的芯。他弓腰舀起一瓢渾水,腕子上的筋腱鼓成山藤,水面晃出張模糊的臉——那是三十年前的他,正給臥病的爹喂酒糟粥,勺沿磕在缺牙的嘴上,叮當聲驚飛了梁下的雀。
杉木甑子騰起白霧時,日頭剛爬上龍王廟的飛檐。秦老七握緊銅勺翻攪糯飯,蒸汽在手臂燎出串水泡,他想起爹臨終前的話:“火候差不得分毫。”那年公社糧倉著火,爹搶出半袋糯谷,后背燒得焦黑,卻把谷粒護在懷里焐出了芽。那些芽后來在批斗會踩踏下全折了,只剩三粒被他偷偷埋進酒缸縫,如今早長成屋后那叢野稻。
保國踩著露水進院時,秦老七正把酒曲掰成碎末。曲餅是立秋那天制的,辣蓼草混著陳皮香,在晨光里騰起黃褐色的塵。“縣里要辦非遺展演。”保國遞過印著紅頭文件的紙,油墨味刺得秦老七鼻頭發(fā)酸,“說是讓您老現(xiàn)場釀酒。”
酒坊突然靜下來。梁上燕子銜泥的簌簌聲,江灘鷺鳥啄食的篤篤聲,還有墻角陶缸里酒液冒泡的咕嘟聲,都在這一刻變得格外響。秦老七抓起把曲粉撒進涼透的糯飯,菌絲爬過指縫的癢,讓他想起六歲那年偷喝頭道酒,醉倒在酒糟堆里被爹用竹條抽屁股。
第一滴酒落入陶壇那日,江上起了霧。錫鍋下的柴火噼啪響,酒液拉出銀絲墜進壇口,在寂靜中敲出編鐘般的余韻。王鐵匠蹲在門檻上咂酒,忽然說起他爺下葬時用的就是秦家酒:“棺木入土那刻,墳頭草尖都凝著酒珠子。”
保國帶著攝像機來那天,秦老七正在窖池封壇。黃泥糊住荷葉的瞬間,閃光燈驚飛了歇在壇口的斑鳩。“要拍您的手部特寫。”穿馬甲的小伙湊近他龜裂的指節(jié),“觀眾愛看這種歲月痕跡。”秦老七縮回手,在褲腿上蹭掉泥漿,那些裂紋里還嵌著五八年搶修水庫時沾的砂。
冬至前夜,化工廠的排污管裂了道縫。紫黑色污水漫過灘涂,在酒坊泥墻根洇出條蜈蚣狀的痕。秦老七蹲在檐下補酒壇,聽見老楊頭在江邊唱喪曲。這孤老漢原是鎮(zhèn)中學敲鐘的,兒女進城后再沒回來,成天攥著把銅鈴在酒坊打轉(zhuǎn)。
封缸那日下了雪。秦老七用稻草繩扎八寶結(jié),指頭凍得發(fā)紫。保國在屋里接電話,玻璃窗映出他半張臉:“對,百年古法……對,純手工……”酒窖突然響起碎裂聲,最里頭那壇鎮(zhèn)魂酒裂了縫,酒液滲進青磚地,空氣里泛起他娘投江那晚的梔子香。
驚蟄雷聲滾過江面時,秦老七開始咳血。他依舊寅時起身泡糧,只是舀水的瓢總打顫,水線歪斜著在地上畫符。保國請來穿白大褂的人,聽診器壓住胸口的瞬間,他聽見酒缸里菌絲生長的沙沙聲,像極了那年饑荒時,全村人刨草根的動靜。
最后一缸酒出窖那日,秦老七沒等來保國。他獨自把酒壇搬上板車,麻繩勒進肩胛的疼,讓他想起五八年拉糧車的情景。江灘上多了座仿古酒肆,琉璃瓦映著“非遺體驗館”的金字,穿漢服的姑娘在里頭教游客比劃釀酒手勢。
霜降那天,秦老七躺在竹椅上曬太陽。酒坊燕子忽然炸了窩,翅影掠過他渾濁的瞳孔。他看見爹在灶前攪甑子,娘在梁下曬酒曲,保國光屁股在酒糟堆打滾。江風掠過空酒缸,嗡鳴聲像極了從前蒸飯時的甑子響。
人們發(fā)現(xiàn)他時,竹椅還在微微搖晃。保國從城里趕回來,西裝袖口沾了棺材鋪的香灰。下葬那日,七壇陳釀被抬到墳前開封,酒液卻早已凝成琥珀,碗底沉著未化的曲粉,拼出個歪扭的“秦”字。
如今酒坊成了旅游手冊上的墨點。只有守夜人偶爾聽見陶缸夜半嗡鳴,起身查看時,只見月光在空缸里釀出銀色的霧。漢江風掠過沙洲,把霧吹成縷縷酒香,恍惚有人在哼:“九月九,釀新酒,好酒出在咱的手……”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