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有一條小河,這條河曾經就叫小河。和別的小河不同,這條小河流的是泉水。和別的泉水不同,這是十幾處泉水匯聚成的泉水,這十幾處泉水來自五龍潭,五龍潭泉群有大小二十一個泉,其中古溫泉及附近的洗心泉、靜水泉、北洗缽泉、東流泉、月牙池六個泉東流進西護城河,其余的泉不管三七二十一,和五龍潭一起流進這條小河。
小河原本并不小。按照乾隆年間《歷城縣志》錄《舊志》記載,小河曾給這里帶來過一片如詩如畫的田園風光。按照那時的描述,蓮池與菜園相互交織,仿佛大地上鋪開的錦繡。夏天的垂柳低拂堤岸,枝條幾乎要觸到水面,游人浸泡在清涼的河水中消暑。
清末的大明湖
這個場景隨著濟南城的擴大慢慢消失,小河也不再叫小河,1938年,在小河的基礎上,經過人工挑挖,改為延續至今的一個名字:生產渠。
之所以叫生產渠,是因為這里一度是濟南民族工商業的集中之地。工商業生產,離不了水。濟南的泉水資源得天獨厚,但泉水所在位置通常較低,生產渠比西護城河要高出好幾米,在缺乏動力裝置的時代,利用起來應該更加便利,和人更近一些,工商業生產水到渠成。
濟南的民族工商業,在1904年自開商埠后發展迅猛,一度成為中國近代史上工商業生產和發展的重要城市之一,這讓濟南這座城市形成了延續至今的工商業基因,生產渠,包括它流入的工商河,見證過這座城市工商業的繁榮。
最早,在生產渠還叫小河時,在這里開辦的實業,是銅元局。
銅元局,顧名思義,生產銅元,相當于印鈔廠。中國最早的銅元在1900年于廣東首鑄成功,緊接著,時任山東巡撫的袁世凱請求清政府在山東開鑄銅元。袁世凱調任后,新任巡撫周馥接手籌辦,于1902年開始生產,但不到一年就關閉。1903年7月,周馥再次請求鑄幣并獲準,次年7月正式投產,日產銅元約十萬枚。
濟南銅圓局機制銅圓(郇起鴻攝)
其實,銅元局屬于濟南這座城市的試錯史。當時按清政府的規定,鑄造銅元要選用“銅九五鉛四錫一”的紅銅,山東銅元局使用的卻是含銅量僅占七成的黃銅,再加上當時全國已有十省開鑄銅元,設局達二十處,濫鑄之風愈演愈烈,導致銅元不斷貶值,1906年底,山東銅元局被裁撤,宣布停鑄,以生產渠為分界,只留下了銅元局前街和后街的地名,沿用至今。
那時,沒人會想到,這里下一次和制錢有關,是為新中國第一套人民幣造鈔紙。
銅元局關停后,原銅元局總辦丁道津在原址開始籌建“官紙局”,購買了德國蘭慈廠的造紙機器,1909年初,濼源造紙廠正式開機,轟動全國。當時南方造紙業發達,因為擁有天獨厚的水資源,在北方,泉城濟南恰好具備這一優勢,于是成為山東乃至江北第一家機制紙廠,代表了當時最先進的造紙工藝,天津《大公報》載:“所造各種紙張極為堅致,足于洋紙爭衡”“價亦甚廉,其信箋尤為精美,現尚竭力研究改良。”
上學時,從歷史課本上,我讀到近代民族工商業的艱辛時,并不能完全理解,更無從體會,但從濼源造紙廠的興衰,就能真切地看出民族工商業是怎樣的命運多舛。
從造紙廠成立,到濟南解放前,四十年的時間,造紙廠幾經波折,數次易主,機器停了又開,開了又停,一直在希望和嘆息中轟鳴。
我在文葦的一篇文章中看到,因“洋紙”輸入大量增加,開了五年的造紙廠在競爭中逐年失利,被迫于1914年停業。1917年山東督軍馬良租賃紙廠,因資本不足,生產年余,又告停業。1919年4月,原察哈爾都統、平陰人何宗蓮等人購買廠房機器,自行經營,7月份,濟南抵制日貨,本廠紙張一度銷旺,盈利萬余元,但到1923年夏,因失慎漏電,機器廠房悉毀于大火。后來再招股東,重購造紙機,于1925年春恢復生產,產值約二十余萬元,后營業欠佳,繼又連年虧損達十余萬元,至1930年,虧損達十二萬四千二百零五元。至七七事變前,每年平均虧損一萬五千元之上。
1937年12月,日軍侵略濟南,強行作價三十萬購買。1945年8月,國民黨政府接管該廠,收歸國有,改名為山東第二造紙廠,翌年1月開工,由于生產不正常,時開時停,至八月底,加之資金短缺,原料供應不足,負債達七千萬元,停機待命。1947年9月,由何少江贖回紙廠,由于煤炭嚴重缺乏,電力不足,產量無銷路,開機僅百余日。
直到新中國,造紙廠才開始走向正軌,經歷了一段真正的輝煌。
1948年9月濟南解放,中共軍管會接管造紙廠,1950年6月,成立了山東造紙總廠,劃歸中央輕工業部直屬領導。與濟南天橋北的人民造紙廠和濰縣魯明造紙廠分設為一分廠和二分廠,這里是山東造紙總廠東廠。
1963年10月,就在這里,成功研制了65克薄畫報紙,震動了世界造紙業,受到了周恩來總理的高度贊揚,成為《人民畫報》用紙。
1985年,工業總產值達五千三百多萬元,比解放初期增長了32倍,產量增長了一百二十倍,利潤突破了一千萬元;紙張品種也由解放前的連史紙、有光紙、包裝紙、新聞紙、卷煙紙等六種,達到了可生產一百余種產品。
有一段時間,這里還生產過證券紙和103—Ⅲ紙,也就是印制鈔票、各類證券的專用紙,用于新中國第一套人民幣的制作。
從銅元,到鈔紙,從清朝,到民國,再到新中國,生產渠的水倒映著變幻的歲月。
除了造紙廠,在這條生產渠旁,還有兩家面粉廠。
1915年10月,山東商務總會負責人張子衡與王敬伯等企業家,在濟南西關東流水開辦豐年面粉廠,資本十萬元。翌年2月,注冊為豐年面粉公司,資本擴大至一百萬元。1920年9月,張懷芝、王占元、靳云鵬等人出資,在濟南東流水設立民安面粉廠,資本一百零一萬元,工人一百二十人,為濟南較大規模的面粉廠之一。
1932年,苗杏村租賃民安面粉廠廠房機器,開辦成記面粉廠,建成投產,日產面粉數千袋。
那正是中國面粉業發展的黃金時期。因為一戰,歐洲從面粉輸出國變成了面粉進口國,面粉的價格一路上漲,中國的小麥價格便宜,加工成面粉利潤巨大,于是,中國面粉行業迅猛發展。在江南,有靠面粉業和紡織業發家的榮氏兄弟,他們在各地開了多家面粉廠,包括濟南茂新面粉四廠。在濟南,頂級的富豪幾乎都是“面粉大王”,比如成豐面粉廠的苗家兄弟、包括曾經的“首富”張采丞,1913年就在濟南開辦了第一家機器面粉生產廠家。
這座城市,小麥通過磨面的機器,磨出了財富滾滾,也磨出了民族工商業的高光時刻。
生產渠附近,還有濟南印染廠,就是電視劇《大染坊》的原型東元盛染坊。
包括宏濟堂阿膠廠,電視劇《大宅門》中白景琦原型在濟南創立的東流水阿膠。
生產渠如果有記憶,一定不會忘了這些。
和濟南這座城市的記憶一樣,生產渠并不全部是清晰的明渠,而是在流淌的過程中時隱時現,如同一個醉酒的人,第二天有點斷片,直到下一次喝醉的時候,卻又忽然想起。
《1957年濟南市城市公用事業基本建設計劃草案位置圖》中生產渠的流向
比如于家橋,是生產渠的一段明渠,而且“明”出了名。現如今,連著旁邊的扎啤屋,都成了濟南的網紅打卡地。
過了于家橋,水又轉入暗渠,繼續向北,過了少年路,流入青少年宮,繞過其中的假山、水榭,又從地下穿過北圩子壕,穿過河套莊,再次流出,到生產渠三孔橋街河段。
北關路上左邊的“生產渠” (文葦攝于1981年8月)
2023年,具體哪天記不清了,是那年天氣預報中最冷的一天,天橋區政協一位老友和所在街道負責人帶我去河套莊。
在旁邊的高樓和老房子之間,藏著一段生產渠,明渠的水又清又深,映著人影,沒有任何的修飾,比于家橋那段還要自然,讓我驚喜而又感動。
2023年冬天我用手機拍攝
去年的一天,我路過那邊,忍不住又進去看,發現可能是外面修地鐵的原因,水竟然干了,溝里散發著微臭,我相信可能很快會恢復,但也不知道如今恢復了沒有。
2024年秋天我用手機拍攝
生產渠,多次助力于濟南的生產?!稘系诙藜徔棌S廠志(1958—1985)》記載:“1964年12月25日,濟南市建設局(64)濟建城字第141號文通知我廠,同意我廠使用生產渠水源,每晝夜一萬立方米,用于生產?!闭且驗樯a渠的水,國棉二廠當年開始續建,1965年15000紗錠投入試生產,成為當時山東最大的棉紡織企業之一。到1991年,成為當時濟南全市產值超過偶一億元的十六家企業之一。
濟南市國棉二廠準備車間擋車工郭永東,獲1979年省紡織第二屆操作運動會整經操作第一名(濟南日報李連攝)
再后來,國棉二廠開始停產整頓。1998年6月,濟南國棉二廠壓錠66520枚,將22000枚紗錠、72臺特寬幅織機及配套設備轉歸至濟南第三棉紡織廠,廠址改成了綠地超市。
1982年,二棉廠廠房(濟南日報胡明攝)
也是在那個年代,造紙廠也被外資兼并,最終虧損嚴重,被依法清算,走到了它的盡頭?,F今該廠原址已改造成了商業區,記得意匠設計院的劉奎先生曾做過一個規劃,在工業遺產的基礎上,讓其煥發出時尚的色彩,也不知最后是否被采用。
聽說在于家橋附近,要建泉水博物館,室內加室外,讓更多的人感受濟南的泉水,確實非常適合,甚至是最適合的地方,也會讓生產渠為新時代的文旅生產服務。個人覺得,如果能將濟南的工業遺產更好地融進去,更能突出濟南泉水的特點,為將來“泉景觀”的申遺發揮作用。
濟南的泉水不光能讓人生活,還給了人生產的動力,生存的空間,因此,濟南的泉水,才是有生命的。
否則,不會有生產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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