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趙佶 (傳)《晴麓橫云圖》,大阪市立美術館。
留白,家族的印記
2017年3月,世界著名藝術品拍賣行佳士得,在美國紐約舉辦了一場藤田美術館藏品拍賣會,《林和靖孤山圖》赫然名列其中,它的估價被保守地定為1.5萬至2萬美元。
幾個回合后,競拍價躥升百倍,最終以156.75萬美元成交。在前后價格巨大懸殊的背后,本質是——誰畫了這幅畫?
畫作的落款是“馬麟”,他是南宋時的書畫家,繪畫名家馬遠之子。
馬麟的題款,使《林和靖孤山圖》迎來盛名,也帶來質疑聲不斷,因為這是一幅歷史檔案中不見記載的畫作,猶如少了一份出生證明。
《林和靖圖》(傳)南宋馬麟繪 。
圖傳為馬麟手筆,高士林和靖與仙鶴只占一線之地,凸顯馬氏之風。
我們來仔細看看這幅畫——以北宋名士林和靖隱逸孤山、梅妻鶴子為主題,畫技更為人熟知——繪近處山石,用斧劈皴法;呈現迷蒙遠山,用渲染法;畫樹木,用枝杈下偃的拖枝法,都是南宋山水畫的經典風格……
不過,力挺此畫是馬氏真作的也不少,理由在于畫作的構圖——毫不拖泥帶水、大面積留白的風格:人物、山石和樹木,都集中于下半部,甚至可說是集中于左下角,筆墨簡省,連樹枝也疏疏落落的……
這種獨具特色的“邊角之景”,一改五代、北宋畫作的“全景式”畫風,使畫面變得精簡卻無比雋永,它源出馬遠,世稱“馬一角”,當然也被其子馬麟習得。
一些關于“馬麟(款)《林和靖孤山圖》”的文章,將其與已確認的馬麟真跡對比,認為畫中人物線條比馬麟筆法更加利索、連綿,不似馬麟手筆。那又像誰?
南宋馬遠《華燈侍宴圖》。
馬遠是一個“寵娃狂魔”。據說,馬麟雖自幼耳濡目染,畫承家學,但時人都認為其畫技不如父、叔。馬遠愛子心切,竟“多于己畫上題作馬麟”,為兒子捉刀代筆,替他博取 一些聲譽。 為此,當這幅流失于日本的“馬麟(款)《林和靖孤山圖》”被公布于世時,人們依據其留白畫風,竟將其與馬遠本人聯系在一起。 是的,憑借“留白”二字,鎖定一幅畫的價值。
留白造美天地寬
讓我們來看一幅馬遠的經典之作——《寒江獨釣圖》。畫作取材于唐詩《江雪》,畫的正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在縱26.8厘米、橫50.3厘米的尺幅上,馬遠繪出一葉扁舟,舟上老翁俯身垂釣,船邊用淡墨勾出寥寥數筆水紋,余皆留白……
▲ 圖為《寒江獨釣圖》南宋馬遠繪。 他用極致的留白處理,獨寫扁舟漁翁與幾筆水波,余皆虛空,卻盡得妙境。此畫又可見,留白不僅畫學獨有,詩中也多,或可說畫中留白,是中國詩意審美的具象化。供圖/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
留白!盡可以從字面上理解,即在畫面上留下空白。然而,卻又不是空洞無一物,淼淼寒江的幽冷之氣躍然紙上,留白之處“鳥飛絕”“人蹤滅”,明明無墨無形,卻有蕭條寂靜,空疏淡泊,令人思之無窮,遐想于天地之間。
中國畫的留白,又有個美稱叫“余玉”,僅從這個詞就可以體會出一個道理——中國畫藝術中的留白,是一種獨特的美學追求。真正意義上的留白,或稱為“留白造美”,是由宋代畫壇奠定下來的。
留白墻是徽派建筑的特點之一。攝影/夏洪冰。
宋代詩人李清照有一首《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詞中有一處“斷脈”——“試問卷簾人”,但所問的問題省略不寫,只剩卷簾的侍女淡然答曰:“海棠依舊。”這種簡省式的留白,筆斷意不斷,反營造出一種空靈悠遠的意境。
宋畫中的留白,就是用來營造這種意境的。北宋詩畫家文同在《野徑》詩中吟道:“排石鋪衣坐,看云緩帶行。官閑惟此樂,與世欲無營。”性好自然的審美觀,在文人中悄然興起,前朝畫里多見的人物像,在移向廣闊的天地,溪山清遠、茂林遠岫、平坡洲渚、紅蓼水禽、風荷翠竹……正如宋代畫史評論家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所說:“若論佛道、人物、仕女、牛馬,則近不及古,若論山水、林石、花竹、禽魚,則古不及近。”
胸中有丘壑,怎樣呈現在畫中?怎樣做到咫尺而千里?
圖為北宋郭熙的《樹色平遠圖》,多用虛白描繪水與云霧,顯露出微茫縹緲的中國畫之美。 供圖/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北宋郭熙在《林泉高致》中,用高遠、平遠、深遠的三遠法,來表現山巒的空間感;同時代的韓拙在畫論《山水純全集》中又總結出闊遠、迷遠和幽遠的三遠法,此“六遠”即指山水畫的空間感受。 而締造它靠的是留白,也是畫作與觀者的互動——畫山不畫云,把空白變成無際的云海;畫岸不畫河,把空白化為廣闊的江湖;畫魚蝦而不畫水,用空白營造出水族嬉游的天地……時間空間通通可以打破。
郭熙所繪的《樹色平遠圖》,最能體現這樣的意趣:深秋郊外,近岸流淺,遠山疊嶂,船行處即為水,山腳處霧靄生。平遠舒展的視角里,景物因筆法的極簡而顯得蕭瑟,大幅留白得見云煙變幻。
半壁江山半邊畫
進一步突破的是畫家李唐,畫下北宋山水名作《萬壑松風圖》的李唐。
《萬壑松風圖》創作于北宋宣和年間,代表了南宋前流行的“全景式”構圖——北方大山堂皇居中。
這幅畫以壯麗的全景式構圖,描繪了北方的高大山川,畫面中央奇峰高聳,山腰一朵“白”云,烘托出山勢的奇偉。
李唐出身北宋畫院,是徽宗所選畫師中的高材,深諳五代北宋大家千巖萬壑的奇偉之風,然而,命運卻將他推向另一個舞臺。
1127年,徽欽二宗被掠北上,宗室、后妃、技藝工匠數千人隨行,李唐即是隊伍中的一員,中途他冒死逃離,卻又在太行山遇劫。此時,發生了戲劇性的一幕——強盜之一蕭照愛畫之極,更是李唐的“鐵粉”,得知其身份,竟拜李唐為師,并護其顛沛南下,抵達臨安(今杭州),二人重開一段人生。
南宋蕭照《山腰樓觀圖》。
不過,作為一位職業的宮廷畫師,李唐經歷了好一陣彷徨,身邊的山再也不適于積墨濃厚的描繪,也不適于古樸蒼勁的筆法。
“雪里煙村雨里灘,看之容易作之難,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從他這首詩作中,不難感受到一種不為時重的酸楚。
最終,年過花甲的老畫家,還是融入了眼前的江南煙雨里——從河川旖旎的《江山小景圖》,到樹翠石潤的《清溪漁隱圖》,他的筆墨變得越來越淋漓滋潤,直至畫面中充滿南方所特有的婉約。
值得注意的是,對比在北方故國的畫作,這些作品的留白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靈動起來。
那位李唐逃難路上撿來的徒弟蕭照,后來也成了著名的畫家,他畫了一幅《山腰樓觀圖》,有人將其與《萬壑松風圖》對比,發現蕭照竟將北宋山水畫中大幅占據畫面中心的高山,推到了畫面的一側。山腰上的人物正手指遠方,那里恰是畫面半邊留白、微帶煙嵐氣霧處,于是觀者的視線,便被拋向渺茫無盡的深處。
圖為《西湖柳艇圖》,一般認為是南宋夏圭的傳世之作。畫中有柳堤回環,有船家房舍,精細工穩,盡得水鄉美景,而畫面的另一半,則概括寫煙嵐云水,多為虛白處理,又覺意境清曠。供圖/臺北故宮博物院
李唐與他的弟子蕭照為時代所裹挾,但他們也順時而變,在不久之后,便啟發出兩位巨匠,一種畫式。其一是馬遠,其二則為夏圭,他們師法李唐,確立了大面積留白的“邊角式”構圖。奇特的是,于他們的畫中留白,仍少不了那“半壁江山”的慘痛。
今天的杭州五柳巷歷史文化街景區里,潺湲的東河上,自南而北排列著三座看似尋常的石拱橋,均名斗富橋。據說,南宋畫院就設在斗富二橋旁,距離西湖不過三四里路程。
遙想當年,宋室南渡,鳳凰山上營建起皇宮內苑,西湖之中漂蕩著御舟畫舫,偏安的君臣們,日復一日地演繹著“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的景致。也正是如此天上人間的風光,給畫院里的畫家們帶來了無限的創作靈感。他們一面沉醉于山水間,一面用畫筆再現勝景,從而總結、提煉出了蘇堤春曉、曲院風荷、平湖秋月、斷橋殘雪等后人耳熟能詳的“西湖十景”。
據記載,馬遠曾畫過“西湖十景圖”,可惜未能留存,但夏圭仍有《西湖柳艇圖》傳世。他以一道長堤橫貫畫圖中央,其下是柳岸回環、茅廬村舍、舟船畫舫的西湖風光,其上則是高天煙云的遙渺迷蒙,“筆墨淋漓,石煙變態”,渾然是“夏半邊”的風格。
南宋梁楷《澤畔行吟 圖》
自南宋以來,世人對馬遠、夏圭“邊角之景”的畫風多是褒贊,但也有人對他們深惡痛絕。宋末元初的莊肅就說馬遠是“家傳雜畫”,花鳥之作還能看看,“其所畫山水人物,未敢許耳”。莊肅瞧不上馬遠,原因很容易理解:身為南宋的秘書小吏,莊肅經歷了蒙元代宋的歷史更迭。元朝建立后,他便棄官不做、浪跡隱居,以收藏書畫來 消磨心中的亡國之痛。 正是這種心緒,讓他對馬遠、夏圭的“一角”“半邊”生出厭惡,因那截取山水局部、大面積留白、邊角構圖所帶來的意蘊,某種程度上像極了安享半壁的南宋朝廷。
《溪山清遠圖》被認為是南宋畫家夏圭的山水佳作,畫面中雖不乏深山巨巖,卻顯得十分空靈疏秀,全賴于氤氳水墨間的大幅留白,使闊水遠山氣脈通連。圖為畫作局部。供圖/臺北故宮博物院
在中國的道德評價體系里,一直有“以字畫觀人、以人論字畫”的傳統。南宋君臣們失去了中原,滿眼只有偏安的殘山剩水,創造出半邊留白的畫作,留下的不僅是紙面空白,更是萬里山河的殘缺。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當這種“殘山剩水”的政治意識,從世人腦中漸漸淡去時,留白的美學價值,反倒凸顯了出來。
無處不在的留白之美
留白,在無形之中浸染著中國人的文化思想。也投射到其他的藝術領域,比如宋版書。
▲ 宋刻本
《重雕足本鑒誡錄》? 上海圖書館。
宋版書被贊為中國古代“最美圖書”,俗話說“一頁宋紙一兩金”。宋人印書除了追求字體的完美,更追求版式結構的舒朗、簡潔,版面天頭、地腳、字里行間大面積留白,不僅方便進行箋批、眉批等,更使視覺上毫無逼仄局促之感。
繪畫的留白技法也與文學創作相通。 古典名著《紅樓夢》中,香菱向林黛玉學作詩,在其建議下點燈熬油地讀了一百首王維的五言律,終于從“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三句里得出了詩之“三昧”。
▲ 明宣德青花波濤九白龍紋大碗。供圖/ 臺北 故宮博物院
音樂的留白,是歇拍、煞尾,是白居易《琵琶行》之“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夜箏》之“弦凝指咽聲停處留白青花,別有深情一萬重”。 宗白華先生在《美學散步》里說的好:中國畫的留白,在“意境上并不是真空,乃正是宇宙靈氣往來,生命流動之處”。而這種虛靈的“道”,是留白之“道”,亦是中國文化“萬象的源泉、萬動的根本”。
圖為蘇州耦園一景,在中國古典園林建筑中,極講布局構思,一面墻、一扇窗往往都被用作詩情畫意的工具,大面積留白是基本手法。攝影/劉劍偉
在中國人的哲學里,最美好的生活應該是:袋有余錢、時有余暇、事有余地、家有余慶……于此,留白又是世情之需,人生智慧。
文章來源:中華遺產 2022年08期撰文:周舒編輯:方麗娟 部分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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