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逸飛,一個中國當代藝術史上不能忘卻的名字。
今年是陳逸飛逝世20周年暨誕辰80周年。
50多位與其生命軌跡深度交織的知名藝術家的百余件畫作匯聚在“致敬逸飛——紀念陳逸飛逝世20周年畫展”上。
記者專訪了此次展覽的總策劃、油畫家、陳逸飛的弟弟陳逸鳴,聽他談陳逸飛的精神力量。
陳逸鳴 《外灘風云》, 2024年
“一道去畫畫”
“我們小時候的家就在這里。”陳逸鳴指著他筆下的《外灘風云》對記者說。畫面里的建筑是模糊的,可兒時的記憶并沒有隨著時間而模糊。朋友們的呼喚聲、自行車的鈴聲仿佛從樓下傳來:“陳逸飛、陳逸鳴,一道去畫畫……”
北京東路四川路轉角的北京公寓是陳家兄弟小時候的家。陳逸鳴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他深受長兄陳逸飛的影響,從小喜歡畫畫。兩人經常在陽臺上寫生,眺望著江河交匯處,暢想未來。
在陳逸鳴的記憶中,哥哥為人真誠、慷慨,朋友非常多。“樓下一傳來陳逸飛的名字,我就拿起畫具奔下樓去,像小跟班一樣隨他們一起去寫生。”陳逸鳴說。
18歲那年,陳逸鳴去崇明農場務農,一去就是6年。盡管生活艱苦,但他沒有放棄畫畫,經常把速寫寄給哥哥看。陳逸飛在回信中進行輔導,并鼓勵他要堅持畫下去。“很可惜,我們當年的那些書信沒有保留下來。”
陳逸飛知道弟弟身體不太好,就托朋友想辦法,希望弟弟能早一些回來實現藝術理想。有一次,他誤以為陳逸鳴要上調回來了,在那個通信不發達的年代,站在吳淞碼頭等了整整一天,最終也沒見到弟弟的身影。
1972年,陳逸鳴從崇明農場回來探親,陳逸飛為其所畫。
離開崇明后的陳逸鳴被分配去船廠做了一名電焊工,直到1978年,才如愿以償進入上海戲劇學院學習油畫。后來到上海輕工業專科學校(上海應用技術大學前身)擔任素描老師。
“我們的父母去世較早,哥哥真是長兄如父。他不僅給我無微不至的照顧,在藝術上引領我,也在潛移默化間教會我如何做人,做一個善良、低調、認真的人。”陳逸鳴對哥哥的思念溢于言表。
邱瑞敏《老人像》,1977年
夢開始的地方
“這張是邱瑞敏老師畫的素描《老人像》。1977年,他和我哥哥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畫了同一位模特。”陳逸鳴告訴記者。
當年,陳逸飛的父親是不同意兒子畫畫的。他覺得,學畫畫不如學一門技術來得踏實。
藝術的萌芽源于母親。小時候隨母親去教堂看到的彩色玻璃,給了陳逸飛最初的藝術熏陶。少年宮則是他畫畫的啟蒙地。
進入中學后,陳逸飛加入學校的美術小組,美術老師施南池非常欣賞他,對他悉心培養。在那個物質條件匱乏的年代,畫畫是奢侈的,可越是艱苦,他就越要想辦法畫畫。
3年多前,陳逸鳴舉辦了一場“青年陳逸飛畫展”。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梳理、研究陳逸飛的早期作品,并準備出版相關畫冊。“那時候我們家的條件不好,全家人都靠父親一個人的收入維持生計。哥哥常常在原來畫作的背面繼續畫,他進步很快,一張紙正反兩面的畫判若兩人。”
1960年,陳逸飛瞞著父親考取了上海市美術專科學校,系統學習了素描、制模以及美術理論等。后來他直升本校大學部,師從著名油畫家俞云階。
當年的上海美專云集了張充仁、周碧初、哈定、孟光等一批既有專業精神又有人文情懷且視野寬廣的大家。上海美專把蘇聯的美術教育體系與歐洲現代美術教育體系相融合,培養了一批優秀的美術人才。
“哥哥在美專逐漸顯露出自己的繪畫才能,老師們也為他創造了優越的學習條件。他們是真心地愛護學生。”陳逸鳴說。
如果說上海美專是陳逸飛夢想的搖籃,那《解放日報》則是他夢開始的地方。
1969年,23歲的陳逸飛應《解放日報》之邀與徐純中合作水粉畫《知識青年的楷模——金訓華》。金訓華是為搶救國家財產與洪水搏擊而光榮犧牲的青年楷模。這幅作品后來發表在《紅旗》雜志的封底上,署名“逸中”。全國掀起學習金訓華的熱潮,陳逸飛也隨之名聲大振。
直到那時,父親才從內心認可了陳逸飛的選擇,并為兒子感到自豪。
1971年,陳逸飛到梅山鋼鐵廠采風,與魏景山共同創作了《開路先鋒》,在全國美術展覽中獲高度評價。同年,他又創作了《黃河》組畫中的《黃河頌》、反映解放戰爭題材的組畫《紅旗》。此后,《刑場上的婚禮》、《占領總統府》(與魏景山合作)、《踱步》等佳作成為陳逸飛藝術生涯中的重要作品。
1970年發行的金訓華(革命青年的榜樣)郵票
“他的畫是接近詩的”
展廳中有4幅陳逸飛創作于1983年和1984年的作品,其中的《后花園》《清晨》是他在紐約哈默畫廊第一次舉辦的個展中的作品,可以說是陳逸飛出國后在國際上的第一次亮相。
出人意料的是,這4幅作品并沒有單獨陳列,而是與夏葆元、魏景山的作品陳列在同一面墻上。陳逸飛與夏葆元、魏景山是上海美專的同學,三人先后進入上海油畫雕塑院工作,后來被譽為“上海油畫三劍客”。
“如果哥哥在世,他一定會同意我們這樣陳列的。”陳逸鳴說,“之所以舉辦這個畫展,就是想告訴大家,陳逸飛就是從這代人里面走出來的。”
1981年,陳逸鳴去美國留學。當時,比他早一年出國的陳逸飛在一家藝術品修復公司工作。陳逸鳴記得,到紐約的第一晚恰巧是感恩節,他來到陳逸飛的住所——他與一對來自北京的夫婦合住的公寓。公寓有兩間臥室和一間小書房,那間只有5平方米的書房先后住過許多人,不少初到紐約無處落腳的中國藝術家都來這里投奔熱心的陳逸飛。
在小書房住了幾個月后,陳逸鳴決定自己出去闖一闖。他租了一間小小的地下室。“那時候的家具和電器大都是撿來的,我人生第一次睡的席夢思就是撿來的。一開始根本沒有條件畫畫,只能在周末偶爾過過畫癮。后來我到雜貨店當伙計,到鏡框店做鏡框,到古董店當修復工,一邊打工,一邊讀書、畫畫。”陳逸鳴記得,當年有不少藝術生因生計所迫,到街頭畫畫,“但我哥哥不讓我去”。
陳逸飛 《清晨》,1983年
1983年,陳逸飛在紐約哈默畫廊首次舉辦個人畫展,大獲成功。《后花園》《清晨》等一批作品正是在那間與朋友合住的公寓里創作的。哈默畫廊的主人哈默博士被陳逸飛的畫深深打動,“他的畫是接近詩的”。美國《藝術新聞》雜志將陳逸飛定義為“一個浪漫寫實主義畫家”,“作品流露出強烈的懷舊氣息,彌漫著靜寂氛圍的江南水鄉尤其動人”。
“與他后來的作品相比,初到美國時的畫風稍顯拘謹。我還記得,與哥哥討論過《清晨》的橋上要不要畫那個老太太。他當時已經摸透了藝術市場的規律,知道什么樣的畫會受到歡迎,什么樣的畫家能夠在西方生存,因此他到美國不久后就獲得了成功,走上了職業畫家的道路。”
陳逸飛《后花園》,1983年
陳逸飛告訴弟弟,不要畫到哪里就是哪里,要盡快找到自己的藝術標志,畫畫要成系列,一個畫家的成功關鍵在于眼光與審美的提升。
在哥哥的啟發下,陳逸鳴用短短一年時間完成了《中國的海》系列,并于1987年在紐約芬得萊畫廊舉辦了首次個人畫展,在紐約藝術圈引起轟動。他筆下的海,融入了他對故鄉浙江鎮海的思念,融入了他對崇明島的眷戀,也融入了他對惠安小漁村的迷戀。惠安女就此成了陳逸鳴早期藝術的標志。
1990年,陳逸飛與陳逸鳴在紐約哈默畫廊舉辦兄弟畫展,成就一段佳話。此后,兄弟二人取得了一系列成就,對推動中國油畫走向世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致敬逸飛——紀念陳逸飛逝世20周年畫展現場
自由、創新、多元
陳逸飛的骨子里有一種冒險精神。“有些事,在我們看來可能是孩子做夢,他卻覺得一定能做成。”陳逸鳴說。
回國后,對美有著敏銳嗅覺與不懈追求的陳逸飛逐步涉獵時尚設計、雜志、電影等諸多相關領域,他將其統稱為“視覺產業”。陳逸飛認為,畫家不能一輩子埋頭作畫,要走出沙龍,走出象牙塔,投身到多元的社會中去。
“我對生活中所有美的東西都非常關注,我用賣畫所得經營自己的視覺產業,這些產業又讓我的畫風得到突破。”陳逸飛曾說。
陳逸鳴告訴記者,哥哥之所以從純繪畫領域轉向視覺領域,其實是受到包豪斯設計體系的影響。“我到美國后不久,他就對我說起了他在德國參觀考察包豪斯學校時所受到的觸動。”
包豪斯是20世紀初起源于德國的藝術與設計運動,對現代建筑、工業設計、家居美學等領域影響深遠。包豪斯的核心理念是設計應優先滿足實用需求,主張通過批量生產實現民主化設計,讓大眾享受優質產品,并且提倡建筑、工藝、藝術的協作,打破傳統界限。而包豪斯學校是世界上第一所完全為發展設計教育而建立的學府,是現代主義設計的發源地。
包豪斯學校誕生于1919年,當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剛結束不久,人們盼望著美好的生活。陳逸飛敏銳地意識到,改革開放之初的中國與包豪斯興起的年代有相似之處,當時的中國需要包豪斯理念,視覺設計能滿足人們內心深處對美的渴求,更能促進生產力的發展。
于是,他陶醉于對美的各種形態的實踐,甚至參與城市空間的改造與設計。在他的諸多作品中,位于世紀大道上的《日晷》、五角場上空的《動力彩蛋》,以及曾在法國皇家花園展出過的《東方少女》,至今仍是上海的藝術地標以及人們談論的話題。
“今天我們紀念陳逸飛,不只是呈現他的畫作,而是要探究他的精神力量。我認為,自由、創新、多元是他一生遵循的法則,也是陳逸飛之所以成為陳逸飛的根本所在。”陳逸鳴說,“他留給這個世界的,不只是油畫。”
原標題:《專訪畫家陳逸鳴:這幅登上《解放日報》的畫,讓陳逸飛一舉成名》
欄目主編:龔丹韻
來源:作者:解放日報 陳俊珺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