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到父親時,他正在用自帶的卡式爐煮掛面,配料只有鹽和零星的幾根油麥菜,再配上早上沒有吃完的半張素煎餅,在路邊蹲著一吃,午飯也就對付過去了。這時候的他已離家二十余天,也度過了二十多個在車廂里蜷著腿弓著腰睡覺的夜晚,面容已多顯憔悴。
過完年到小麥收割前的幾個月,地里農活不多,我爸會裝一車花盆,到湖北縣城擺攤售賣,晚上就住在車上,吃飯自己用卡式爐煮個掛面,去一趟就是近一個月,辛苦非常。我抽空去幫了他幾天,體驗體驗他的生活。從讀大學到如今畢業工作,我們每年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但和之前相顧無言的中式父子關系不一樣,現在每次見面父親都對我說好多話——他和我講許多他年輕時的事情。我要想站在他的角度去面對家庭感受生活,就必須成為他,和他同吃同住同為勞動,我只有成為他,才能理解他。
在與父親干活的幾天里,我也看見了許多同父親一樣,為生活而奔波辛勞的勞動人民,并提供了盡我所能的幫助。我把鏡頭對準了他們,聽他們跟我講述著一些事情,再用文字記錄下來,感受這個社會這個時代艱苦奮斗的底色。謹以此文獻給我的父親,獻給無數個同他一樣的勞動人民。
父親半蹲著吃著面條,我看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似乎看出來了我的神態變化,于是笑著跟我說,這煎餅不如我媽在家做的好吃,他二十多天前從家出發的時候,我媽給他炕了一摞餅、炸了一大袋油條帶上,他配上大蔥和蒜,早就已經吃完了,現在只好買著吃,味道沒有家里的好。
今年的生意難做,花盆的售賣情況并不好,有許多天甚至只能賣個百八十塊錢,拋去成本和運費,幾乎不掙。但出門一趟,怎么說也不能沒賣完就回去,就只好拉長工作時長,不分晝夜地干。擺攤自天亮到燈亮的十幾個小時里,父親要卸貨裝貨、騰挪地方,五六個的花盆套裝摞在一起很重,有四五十斤,父親除了要往車上搬上搬下,還需提著花盆旋轉翻動向顧客展示細節,這是個體力生計。除了沒生意的憂愁和搬運的疲憊,更多的還有不可名狀的孤獨。
在沒生意的時候,我爸他就坐在躺椅上,也不看手機,也不說話,就看著路邊人來車往,有時一坐就是一個多小時,他在想什么呢?他會想什么呢?我問他,他說他想起年輕時候了,想起和我一般大,二十出頭的時候。他說他在深圳務工,住的地下室是如何潮濕陰暗,當時賣水果是如何躲避城管堵截的,又是如何輾轉換工作賺錢的......他說的時候我就看著他,我突然意識到,我爸他曾經也是個懷揣夢想的少年,意氣風發,鮮衣怒馬,傲視天下,認為自己有改變世界的能力。
父親當時的日子過得很艱難,年少喪父(父親九歲時,爺爺就因病去世了),沒錢上學,農忙時種地,農閑時務工,那該是怎樣的一種生活?他是怎么撐過來的?有時候我看著父親躬身干活的背影我就想,若讓我拿上他人生的劇本,我會不會比他做得更好?每一次的答案都是否定的,我做不到他那樣堅韌,做不到他那樣隱忍,做不到他那樣的勇敢。想的深一點,甚至我還會覺得恐懼,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才能上為老下為小撐起一片天,我覺得撐起這樣的生活需要的不是條件,而是一種勇氣,一種精神。
父親每天起得很早,需要趕早市占地方。凌晨五點天剛擦亮,旁邊的農副產品果蔬攤就有許多老人在擺攤了。她們一人支一個一米見方的小攤,在編織袋上面放上自家種的蔬菜,有小蔥生菜、芫荽白菜等。老人們一不叫賣二不爭搶攤位,等著天完全放亮后有過路的人來買菜。她們有的用老式的秤砣桿秤,有的壓根就不帶稱重用具,來人問了,一兩塊錢就抓一大把菜裝給人家——那一把很大,按照市場價來計算也只會多不會少,顧客也往往多為樂意。甚至她們有的給顧客裝菜用的袋子,也是在往日其他方面積攢下來的舊袋子。
我給她們買了幾份早餐送過去,問問生意怎么樣,擺攤冷不冷(當時是三月),于是,話閘就打開了。其中一位擺攤老奶奶問了我三個問題,正確答案奶奶不告訴我,她說“你們年輕人自己去思考思考”。第一個問題想明白了對人生很有啟迪,第三個問題想明白了對生活態度會有幫助,第二個問題是知識考察。
問題一:歷史上的人物,誰是最幸運的?誰最早幸運?誰最晚幸運?
問題二:劉邦把教書先生稱為什么?
問題三:“舞臺”上的“老板”,是輸還是贏?這里的“舞臺”是指能被多數人看見的光鮮亮麗的地方,“老板”指那些在各方面有所成就的人。
我左思右想,一個也回答不上來,大家如有興趣可試著回答一下。關于第一個問題老奶奶給了提示,她說她七十二歲了,沒有退休金,一天中上午擺攤,下午在家里彈鋼琴,晚上可以跟“老姐妹們”聚聚說說話,兒孫們也都是在外打工的。鋼琴是她自己攢了幾年錢買的,是興趣愛好所在,會彈會唱。她說她的這種生活方式就和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有關,讓我細細思考,思考不出來也沒關系,她說我是和她孫子一般大的年紀,兒孫自有兒孫福,想明白有想明白的福氣,想不明白有想不明白的福氣,怎么著都行......
我把鏡頭對準了這些勞動中的老年人,聽她們跟我說一些話,講一些故事,聽她們談起以前,談起過往,談起對當下的感受,聽她們是如何老當益壯種菜賣菜自給自足而不花子女錢的,聽她們是如何在平凡生活中聊表怡情尋找意義的。她們有的說的非常感慨,有的說的老淚縱橫,他們在此之前,可能從未被鏡頭記錄過,可能從未有某篇文章的某段文字描寫過他們,但我所記錄的時長就那么點,所描寫的文字段落就那么長,三言兩語又怎么能講的完呢,那是她們真真切切度過的一生啊。
在集市上,我還遇見了一位八十九歲的、一條胳膊殘疾的老爺爺,他也是擺攤大隊中的一員。我看著他很不容易。聽其他擺攤奶奶講,他沒有子女,是和他弟弟一起生活,雖然政府把各項補貼政策都給他安排滿了,但也是“閑不住”,出來擺擺攤,雖然拉著車走得慢,一天也賣不了幾個錢,但能晃晃悠悠活動活動也挺好。“一閑就容易丟掉精氣神,一沒了那股勁,人可能就沒了”,她們對我說。
我帶老爺爺去理發店修了修面,買了兩箱禮品送到他家,偷偷往他口袋里塞了兩百塊錢,和他弟弟聊了幾句就離開了。不管是給擺攤老奶奶買早餐也好,還是給殘疾老爺爺買禮品也好,雖然都是小事,但都讓我獲得了一種極大的愉悅感。之前學考研政治時,徐濤說他對人生意義的認識有兩個階段,學生時代時認為人生意義在于體驗二字,所以吃喝玩樂到處旅游,見人見事折騰體驗,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不虛此行,但中年以后卻覺得那些虛無縹緲。他又舉了個自己同學在基層服務群眾盡可能改變一部分世界的例子,最終道出了人生真正的意義所在,即服務人民奉獻社會。這也是人之所以為人最為高尚的價值所在。
我明白他所說的話,我也清楚我所做的事情。我們的物質生活最起碼不那么貧瘠了,困擾我們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問題,但當我試著將我不多的物質幫助到那些更加貧瘠的人,我發現我的精神世界也得到了滿足。奉獻,唯有奉獻,是最能彰顯人自身價值的意義所在。
父親很支持我做這些,不會因為自己的錢掙著不容易就對其他過得不好的人視而不見。在我成年以前,他或許還會對我這種“泛濫”的良善之心予以訓勉,說善良是對的,但要擦亮眼睛,要推己及人,要先從對身邊的人好做起,提高警惕不要被人利用了。成年之后,他就對我完全放心了,做父親的他相信兒子的選擇和做法,他只會幫助我堅定我的選擇。
有時父親在擺攤時會遇見其他做生意的“同行”,有來自南陽唐河的賣粉條的大爺,有來自安徽阜陽的賣鞋的大伯,也有來自許昌襄縣的賣皮帶的大叔,他們無一例外,都是住在車廂或車兜里,用一個小鍋隨便煮點什么東西,簡單一吃就當飯了。盡可能減少生活成本的支出,盡可能讓外出做生意的利潤占比擴大,似乎只有這樣的過分節省,只有這樣盡可能攢更多的錢,才不枉出來一趟受的這份罪。
父親和這些同行們遇到了會坐一起交談,聊聊生意,聊聊各自孩子的現狀。我看著他們,發現以我父親為例的這些中年農民們都有一個特點,就是體格和樣貌上的“凍齡”化。這里的“凍齡”,不是說他們不會老,而是說他們一直都老。他們這些父親,似乎沒有“青年”這個階段,自打我五六歲記事起,我爸就是個中年男人,現在我都二十多了,我爸還是個中年男人。他一直都是一個眉頭微皺,疲態和憂愁交織的一種神態,很少言笑,也幾乎從沒有過娛樂活動。他不敢年輕,似乎年輕就意味著輕狂,意味著躁動,只有中年才意味著穩重——過早地擔起了責任,也就過早地步入了中年了。
我很樂意聽他們說話,我知道長大的標志之一就是耐心地聽完長輩的話。他們是最能吃苦的一代人了。我見過許多種父親,有春天在陶瓷廠搬花盆的父親,有夏天凌晨在地里澆地抗旱的父親,有秋天在路邊擺攤賣水果的父親,有冬天在蔬菜大棚冒雪往外搬芹菜的父親......當我見到這么多類型的父親,再回看相冊里年輕時中分頭西服褲的父親,就有一種不真實感。是什么讓他不再年輕不敢年輕?是什么讓他過早地步入了中年階段?是什么讓他早五晚十雨淋日曬地干活?我知道,促成他這樣勞累的原因有很多,但我也知道,“有了我”肯定是其中的一部分,且是主要的一部分。
在與父親一起干活的幾天里,父親跟我講了他許多以前的故事,講了他年輕時的風采。我在某一個瞬間突然明白父親為什么對我講這么多以前的事情了,因為父親的以后,再不會有那般的轟轟烈烈了,也再不會有那樣的波瀾壯闊了。父親已經五十多歲了,幾十年的體力活已讓他被慢性病纏繞。而現在的我,正是年輕時的他,他說我是他的驕傲,他對我現在的所作所為很是欣賞,他說他還能再干幾年,再干幾年,就干不動了。我清楚他對我說的這句話的分量,父親認可了我,也終將會把他所背負的責任,傳接到我身上。我知道的,我聽了他許多故事,我也終會變成一個講故事的人。
自他年輕時到現在,他都以他的堅韌和他的盼頭努力著,父親他改變世界了嗎?答案是否定的,甚至說,連爺爺奶奶希望他擺脫農民身份這一點,他都沒有做到。他改變世界了嗎?答案又是肯定的,他確確實實是撐起了一片天,他把我奶奶贍養的很好,街坊四鄰都夸他的孝,他養了一雙身心健康的兒女,他拼力托舉他的子女,讓他的子女考學遠離土地,并把堅韌樂觀的生活態度傳遞給子女,他并不懂教育,也并不懂什么理論,他是以言傳身教做到這些的,甚至說沒有言傳,他自己就是最好的踐行者,也是子女最好的榜樣。
我回去時的火車是在半夜,父親將我送到火車站,就又把車座放平,躺臥在車廂里就地睡了。車廂里空間狹小,若開窗則夜間降溫會很冷,若不開窗又難免會憋悶。我很難想象,這樣的一天又一天他是怎么度過的。但我也清楚,正是這個社會上有許許多多如我父親般堅韌剛強而撐起家庭的人、有如擺攤掙二三十塊錢但卻依然自得其樂的老奶奶那樣的人,有身殘志堅自力更生擺攤賣菜的老爺爺那樣的人,社會發展的軸輪才會以堅韌的、不可阻擋的勁頭朝前。我們稱他們為勞動者,光榮的勞動者。
我之前在《改造我自己的學習》一文中寫道,面對這樣的勞動者,我們有兩個所要做到的方面:一是盡己所能提供幫助以彌補差距;二是對其堅韌樂觀的生活精神予以贊揚和傳承。提供幫助是為了讓他們的生活多一點溫暖,也是為了讓我們通過服務和奉獻成就自我價值,贊揚精神才能讓他們秉持的艱苦奮斗精神更加厚重。只有做到這兩點,我才能真正理解我的父親,理解出謎題的老奶奶,理解這個社會上許許多多埋頭苦干的勞動者,理解這個社會的組成部分和許多不被看到的方面。這是我之前沒有做好的,也是我之后應該努力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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