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郁達夫在新加坡中峇魯的故居的時候,預料到了一切。
預料到這不是一個惹人注目的景點,在谷歌地圖上也只是用英文標注。也預料到誰也說不準到底哪一間是郁達夫真正的故居,友人的回憶和郁達夫兒子郁飛的回憶很多時候都自相矛盾。我甚至預料到我到的時候應該是先下雨又天晴,因為郁達夫在詩中說“一雨頓教大暑收,炎荒亦自可涼秋,臨風寫幅丹青賣,不羨人間萬戶侯。”
但是我真沒想到,80年前郁飛玩耍的齊天宮竟然還屹立在白房子的對面,孫悟空面前的香火至今未斷。多年以后郁飛回憶,自己在這里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打破了父親和英國軍情處李小姐的曖昧。
郁達夫在牛車水南天酒樓和王映霞一別,寫下了“忍拋白首名山約,來譜黃衫小玉詞。”之后就是詩人漫長的獨身生活。郁飛對母親的想念,讓他沒辦法共情父親的孤獨,所以總在兩人會面的時候搗亂。
郁達夫在新加坡的所有故跡都在牛車水步行可達的地方。無論是星洲日報的辦公地羅賓遜路80號,還是會見老友的珍珠巴剎。
巴剎的意思本來是指集市,在新加坡多是賣干濕貨品的菜市場。后來隨著街區的士紳化,很多轉型為美食檔,直接一步到位把食材轉化為熟食。
郁達夫在新加坡成了三教九流來者不拒,販夫走卒無所不知的人。巴剎成了比學校和報社更容易找到他的地方。郁達夫的知己,就就成了不遠處珍珠巴剎上的一位茶娘。
新加坡最值得眷顧的地方,就是藏身于各種民居里面的美食檔。新加坡這些年的物價雖然一路走高,在先達城打開大眾點評,附近各種品牌餐飲的價格讓中國來的游客咂舌。但也能在點評上面發現,辦公樓和小區步行可達的各種美食檔一直保持著5元新幣就能吃上飯,10元新幣就能吃飽的水平。
郁飛當時不理解父親的第二件事,就是郁達夫每日周旋于南洋富商的宴請。遺詩贈墨,跟左翼作家,抗戰宣傳員的身份十分不符合。這也遭到了其他文人的抨擊。
潮州會館里面有一間俱樂部叫醉花林。郁達夫曾經給醉花林寫了一副對聯,“醉后題詩書帶草,花香鳥語似上林”。
我特意為了這一段故事搭車到了潮州會館,這里距離老巴剎不遠,郁達夫當年步行過來有些勉強,但是人力車是抬腳可達的。
郁達夫在北京寫人力車夫早過老舍,寫封建大家庭的不倫戀早過曹禺。但是這時候,郁達夫已經發現了文藝的另外一重作用,在針砭時弊和喚醒民眾之外,文藝還屬于自己,衣食住行無不可以入詩。
郁達夫在星洲日報文藝副刊主持工作的時候,發起了“馬來亞的一天”征文活動,鼓勵各位不止關注遙遠北方的抗戰,還要描寫身邊日常的生活。這個征文活動,后來被很多星馬作家視為是馬華文學的開端。
多年以后,郁飛替父親翻譯完了林語堂的《瞬息京華》,也大概明白了,時局紛亂的年代,人的苦悶需要排遣,這是一件不值得討論的事情。他已經原諒了父親放浪形骸的一切。
魯迅不是說過嘛,“達夫的墮落是可以原諒的”。
至今,醉花林的品潮軒仍然是很多南洋食客品嘗潮州菜的首選。這個館子在大眾點評上已經收錄了十二年。潮州菜本來就是新加坡美食版圖重要的一塊,美團最近發布的2025黑珍珠餐廳指南里面,有一家上榜的潮州菜館,名叫潮州發記。
多年來在新馬長期旅行,讓我養成了一個思維定勢。這里比中國更像過去的中國,慎終追遠,萬物皆可追溯。說不定年輕的(說年輕其實也有五十多年歷史了)潮州發記和潮州會館有什么關系。至少是和潮州會館的兩位先賢,當年邀請郁達夫赴宴的李偉南、陳振賢有什么交集。
于是我翻出手機做了一點信息檢索。
果然,醉花林當年有個主廚是自來潮州的李二弟。上世紀20年代他來到了新加坡,一路從巴剎擺攤起家,最后成為醉花林的主廚。而他的孫子,李長豪,就是潮州發記的創始人。當初決定要創業的時候,他們還是選擇回到巴剎從零開始。幾十年來店址在附近兜兜轉轉,終于成了新加坡潮州菜的一個新名片。
而且廚藝的傳承在李家,是通過李長豪的母親,從爺爺李二弟手里傳下來的。這讓故事聽起來不再“父父子子”,顯得有些親切了。親情味與煙火氣,從來是美食的兩大法門,如果再有詩人揮毫助興,那就更好了。
魯迅的名詩《自嘲》,“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就是寫于和郁達夫的一頓宴請時。當時王映霞為了照顧魯迅的口味,選的老無錫菜館聚豐園。
因為這一飯之恩。郁達夫舉家搬遷杭州風雨茅廬之后,王映霞又找魯迅討了一首詩,“錢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隨波不可尋……何似舉家游曠遠,風波浩蕩足行吟”。又是久經傳唱的名句,掛在風雨茅廬堂屋中最顯眼的地方。
其實美食常有,詩人不常有。如今想要尋找一點文學家和美食的來往,總要追溯到很遠的過去。
我走在牛車水的路上,從王映霞和郁達夫分開的南天酒樓,一路走到70年代新加坡地標性的商住樓盤珍珠坊。
路上的餐館是讓我有些驚訝的,一個是消費習慣和國內的同步,入選大眾點評必吃榜的海報掛在很多店面的顯眼處,美團上也可以直接購買優惠套餐和代金券。另外一個是餐廳的口味,并非我們在國內印象中的,肉骨茶、海南雞飯一類居多。甚至閩粵菜系都算上占比也并不高。反而火鍋、川菜、東北菜一家接著一家。
不知道這些符合新移民和中國旅客口味的餐廳把美團的業務帶過來了,還是中國人使用移動互聯網的習慣帶來了更多的此類餐廳。
同樣上榜黑珍珠的“金湖海鮮酒家”隱藏在不起眼的商場地下一層,2024年大眾點評評價數大約是2023年的2倍。新加坡的珍寶海鮮(登喜丘) 2024年上榜必吃榜后餐廳日均活躍用戶數增長超7倍。
黑珍珠這次發布的海外餐廳中,新加坡就占據了其中16家。10家餐廳都位于牛車水、烏節路及不遠處的海濱。如果是從國內來的游客,可以說不用費太大腿腳功夫就可以遍嘗南洋美食精華、豐儉由人。
中國駐新加坡大使曹忠明也出席了頒獎典禮。他的總結是,“人在旅途,總是習慣打開手機上的App搜索一下推薦的路線、景點和美食,看看大家的評價,找找哪些是必打卡的地點,我看美團這方面做得很好”。
離開新加坡的時候,我又一次在先達城約見了從國內來的朋友,然后從這里搭地鐵到樟宜機場。我想起來郁達夫曾經在日記里寫的一段,“今日風和日暖,午后從創造社回來獨坐在家里,很覺得無聊,就出去找到了華林,和他同去江南大旅社看了一位朋友。順便就去寧波飯館吃晚飯”。
時間緊迫,我們吃得很簡單,沒有吃寧波菜。但是樓上就有一家寧波菜館,甬府在新加坡的分店。甬府在國內是很著名的黑珍珠餐廳,現在又是中餐出海的代表,可以說是榜單背書給了他們楊帆海外的底氣。
和潮州發記老華人移民的故事不同,這完全是一個新華人餐飲出海的故事。2011年,40歲的翁擁軍從寧波來到上海,在中山西路開起了一家主打寧波風味餐廳,取名“甬府酒樓”。2018年,黑珍珠餐廳指南首次發布,上海黃浦區的甬府·錦江就拿到了黑珍珠一鉆。
甬府·錦江升為黑珍珠二鉆之后,翁擁軍把甬府開到了香港。2022年,甬府·錦江二鉆升三鉆,并在北外灘逆勢新開了三家餐廳,接著就是去年甬府新加坡店正式開業。
你看詩人下南洋留下的美食傳奇,最終還是要讓位給老板下南洋。
其實郁達夫在南洋的后半段,身份也從詩人變成了老板。1941年年底新加坡陷落之后,郁達夫逃到了海對面的蘇門答臘島,還和一位文學造詣極高的荷蘭女子有了很深的曖昧。
“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最終真的成了郁達夫人生的注解。由于害怕自己身份暴露,最后郁達夫還是忍痛告別了這位荷蘭女子,給自己娶了一個近乎文盲的華僑之女,甚至給對方取名“何麗有”,意思是“何麗之有”。
他的公開身份變成了酒廠老板趙廉。
郁達夫深諳日本人的脾氣,所以酒廠出產的酒,被取名為“雙清”和“初戀”。這兩種酒在日軍占領的蘇門答臘島大受歡迎,郁達夫也積累了足以賄賂日本人并且保護藏身蘇門答臘島的胡俞之、劉海栗等人的資金。
80年代中國國門重新打開,文學家和史學家紛紛到蘇門答臘島上的巴爺公務探訪郁達夫舊跡。當地的老人還記得這兩種酒的味道。
你看中國人出海之后的比較優勢,即使在80多年前也是難以掩蓋的。早年一介書生的單打獨斗尚且如此,今天變成了和平臺經濟一起造船出海,沒有理由不“更上一層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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