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雨》
院子里的老杏樹又開花了。
花是白的,微微透著些粉,簇擁在枝頭,像一群羞澀的少女。風過時,便簌簌地往下墜,落在青石板上,鋪成一層薄薄的雪。我站在樹下,恍惚間又看見母親坐在那里,手里摘著菜,或是與鄰人閑話。她的白發與杏花混在一處,竟分不清哪是花,哪是發了。
母親年輕時是遠近聞名的美人,老了也還存著十分貴氣。她總愛穿一件藏青色的布衫,洗得發白,卻永遠干干凈凈。八十七年的人生,在她臉上刻下皺紋,卻不曾磨去眼中的光彩。她常說:“命當如此。”這話里含著多少無奈,多少堅韌,我至今才懂。
老杏樹是母親一生的見證。四月開花,六月結果,年復一年。母親會把熟透的杏子摘下來,黃里透紅,盛在竹筐里,挨家挨戶地送。她走路很輕,像怕驚動了什么似的。如今杏子又熟了,卻再沒有人去摘了。它們落在地上,爛在土里,成了樹的養分。
母親臨終那夜,說了許多話。愛恨情仇,憧憬失望,缺憾圓滿,都在那些絮語里了。她提到每個兒女,提到老屋,提到院里的杏樹。我握著她的手,那手已經枯瘦如柴,卻還有溫度。我想起小時候這雙手如何為我縫補衣裳,如何在我發燒時撫摸我的額頭。現在輪到我來撫摸她了,可這撫摸竟成了訣別。
她走得很安詳,在杏樹含苞待放的四月。醫生說是壽終正寢,無疾而終。可我知道,母親是等不及看今年的杏花了。她等不及二兒子蓋新房,等不及高鐵通車,等不及我常回家。她等了一輩子,等兒女長大,等孫輩成人,等一個又一個春天。最后,她終于不必再等了。
老屋還在,灶臺還在,晾衣繩還在,水井還在。只是沒有了母親,這些都成了空殼。我打開衣柜,里面整齊地疊著她的衣服,每件都洗得發白。我拿起一件貼在臉上,仿佛還能聞到她身上的氣息。那是一種混合了陽光、肥皂和淡淡藥香的味道,是母親特有的味道。
母親一生節儉,舍不得吃穿,省下的錢都給了兒女。我們給她的錢,她也總是找機會還回來。現在想來,她何嘗不是在用這種方式表達愛?一種沉默的,不張揚的愛,如同杏花,不爭艷,卻自有芬芳。
晚年的母親常失眠,只有我回家睡在她身邊時,她才能安睡。而我,何嘗不是如此?躺在母親身旁,聽著她均勻的呼吸,便覺得世上再沒有什么可懼怕的了。如今這呼吸聲永遠消失了,我的夜晚也變得漫長起來。
母親沒留下什么遺言,只留下滿屋子的回憶。她的針線筐里還有未完成的鞋墊,廚房的墻上掛著用了一輩子的鍋鏟,書桌抽屜里整整齊齊碼著她寫的字。她寫得一手好字,清秀有力,一如她的人。
杏花又落了,一年又過去了。我站在樹下,看花瓣飄落,忽然明白母親說的那句話:“時間并未及時給出的回答藏在種子里,去未來開花。”她的愛,她的堅韌,她的善良,不都像種子一樣埋在我心里了嗎?
風起了,杏花如雨。我仰起臉,任花瓣落在臉上,涼涼的,像母親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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