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汶川地震的回憶有些不光彩,17年前,我也曾是賑災隊伍中的一員。
2008年5月12日的前一天晚上,我和朋友喝了不少酒,第二天中午才起的我坐在馬桶上,突然感覺天旋地轉,站都站不起來。
我揉著太陽穴,心想:“以后不能再這么喝了,身體已經出現異常反應了。”
后來才知道,那根本不是宿醉的副作用,而是汶川大地震的震波傳到了北京。
那時的一莎我25歲,大學剛畢業,對“災難”二字只有模糊的概念。
但地震后沒幾天,我的生活被徹底改變了。
大學老師組織了一支學生志愿者隊伍,要去汶川災區給孩子們做公益演出,幫失去父母家人的他們走出心理陰影。
我幾乎沒猶豫就報了名,甚至沒告訴父母,只和高中同學提了一句。
出發前,老師給我們每個人發了一個救生哨。
哨子可以擰開,里面有個紙條,我們在上面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血型和緊急聯系人,如果遇難被埋,這是唯一能救命的東西。
這個哨子我至今還帶在身邊。
我們坐飛機到成都,再轉乘大巴深入災區,失去了電力,一路上沒有燈,但救援車隊的車燈在黑夜中連成了一條長龍,像一條流動的星河。
越往里走,空氣里的味道越怪。
不是尸臭,而是種混著石灰粉、消毒水和爛木頭的味道,像有人把整個城鎮塞進粉碎機里攪拌過。
路上全是掛著“抗震救災”橫幅的軍車,有輛運送礦泉水的大貨車上,兩個小戰士蜷在貨物縫隙里睡覺,迷彩服后背結著鹽霜。
司機說,真正的救援行動已接近尾聲,現在的主要任務是運送物資和清理廢墟。
我們駐扎在了綿竹一所學校的操場上,地上還留著用粉筆畫的方格,他們說之前,這里停過遺體。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睡帳篷,從外面看起來只能勉強塞進一人的小帳篷,進去才發現躺下三個成年人都綽綽有余。
遠處傳來幾聲悶響,地面微微顫動,有人喊了句“又震了”,但沒人起身。
我突然意識到:這里的余震,早已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我看到帳篷頂上有塊補丁,月光從那里漏進來,像只渾濁的眼睛。
我們到了廣濟鎮的一所小學。
操場上支著幾頂藍色救災帳篷,旗桿斜插在廢墟里,褪色的國旗垂著頭。
孩子們擠在一起遠遠地看著我們,眼神空洞,面無表情。
他們中很多人失去了父母,只能和老師相依為命。
突然,地面又晃了幾下。
我下意識的要去護住孩子們,卻發現他們冷靜的可怕。
這時,校長小跑過來,咧著嘴沖我們笑著說:“哎,你們感覺到了嗎?余震了!”
他的語氣輕松得像是提醒外地游客別錯過他們這里獨有的一場煙花。
后來才知道,這里每天要經歷十幾次余震,人們早已學會用調侃對抗恐懼。
演出開始前,我緊張得手心冒汗——臺下靜得能聽見風聲,卻沒有掌聲,沒有歡笑聲。
可音樂響起的瞬間,奇跡發生了。一個男孩跟著拍起了手,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結束時,孩子們一窩蜂圍上來,拽著我們的衣角不讓我們走,問:“明天還來嗎?”
我們隊伍所有人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笑著跟孩子們互動。
陽光穿過廢墟的間隙,在孩子們沾滿塵土的笑臉上跳動,而他們身后是扭曲的鋼筋和半塌的教室,這是我一生,都忘不掉的景象。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輾轉于尊道、洛水等小鎮。
這里的房子大多都塌了,但幸存的小飯館卻成了最溫暖的風景。
無論白天黑夜,只要推門進去,老板立刻端上一碗熱騰騰的面,擺擺手說:“不要錢,你們是來幫忙的。”
有一次,我問一位老板娘為什么堅持開店,她邊擦桌子邊答:“總要有人給活人做飯啊。”
路上總能遇見解放軍搭的臨時軍營。
傍晚時分,軍歌從帳篷里飄出來,混著炊事班的飯菜香。戰士們灰頭土臉,卻總沖我們敬禮。
有個小戰士塞給我幾包壓縮餅干,說:“給孩子們分分,他們愛吃甜的。”
后來我才知道,這些十八九歲的戰士,很多人再也沒能回家。
最后一站是綿竹的富新二小。
這里是周邊唯一整體倒塌的建筑——教學樓完全碎了,磚塊、鋼筋、課本殘頁攪成一團。
我蹲下身,想撿起一本殘缺的作業本,卻突然淚流滿面,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我的夢想是當科學家”。
離開前,我們和孩子們玩了一場老鷹捉小雞。他們笑得越開心,我胸口越堵得慌。
一個扎羊角辮的女孩跑過來問我:“哥哥,你說天堂有地震嗎?”
我愣在原地,答不上來。她自顧自地說:“我媽媽在那里,要是沒有地震就好了。”
在災區的日子里,我幾乎忘了自己身處危險中,那個救生哨始終也沒拿出來過。
可直到快離開時的一個深夜,我手機突然響了——是我的高中同學。
電話那頭,他哭得語無倫次說:“你丫一定活著回來!答應我!”我當時被他逗笑了,說:你有病吧?咒誰呢?這兒很安全……”可他只是重復著:“你給我活著回來!”
后來我看新聞才知道:汶川地震導致近7萬人喪生,超過1.8萬人失蹤,救援人員也傷亡慘重。
那些給我們送餅干的小戰士、唱軍歌的年輕面孔,或許早已成為了紀念碑上的一個名字。
離開汶川前,我在手機備忘錄上寫道:“災難不是一瞬間,而是漫長的余震。”
許多人只記得“2008年5月12號14點28分”,卻不知道這之后的一段時間里。
有人用歌聲縫補童年,有人用一碗面守住溫度,還有人用生命換生命。
離開汶川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總覺得自己被劈成了兩半。
一半是地震前那個愛喝酒、愛逃課、總覺得“天塌了有個高的頂著”的混小子;
另一半卻像是被廢墟里的磚石重塑過,學會了用另一種方式呼吸。
2020年武漢疫情,今年的日喀則地震,每次我看到電視里的救災畫面就總忍不住想起汶川的帳篷、軍歌和孩子們的眼睛——仿佛有根線,把2008年和現在的我縫在了一起。
我常想起那個問我“天堂有沒有地震”的小女孩。
她的問題沒有答案,卻讓我明白:災難的余震不僅在土地上,更在人心深處。
2008年,中國將5月19日至21日定為“全國哀悼日”,國旗首次為普通公民降下半旗。
14億人在同一刻低頭默哀,鳴笛聲從城市蔓延到山野,仿佛整個國家屏住呼吸,為逝去的生命讓出一條回家的路。
有人問:為什么要反復揭開傷疤?為什么不能讓痛苦隨時間淡去?
因為遺忘才是真正的災難。
若忘記廢墟下攥著鉛筆的小手,我們便不會懂得生命的重量;
若忘記戰士們逆著人潮沖向震中的背影,我們便難以理解何為“以命換命”的犧牲;
17年過去了,汶川的斷壁殘垣上早已長出新城。
而北川老縣城作為地震遺址被保留了下來,裂開的鐘樓永遠停在14點28分。
游客們駐足于此,有人沉默,有人落淚,但更多父母會蹲下身對孩子說:“這里發生過很可怕的事情,但也發生過很美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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