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
——岑參《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
歲月最是無情,時間能消磨一切。“湮沒了黃塵古道,荒蕪了烽火邊城……”,電視劇《三國演義》片尾曲《歷史的天空》中這句歌詞說的也是這個觀點。蕓蕓眾生,無數渺小平凡者在人世間的信息,歷經千百年的風霜,必將被歲月的流水沖洗得無影無蹤。即使許多歷史名人,千百年后,他們能給后人留下的一鱗半爪的信息,像詩仙李白存世的唯一手跡《上陽臺帖》、書法大家顏真卿的《祭侄文稿》、蘇東坡的《寒食帖》……等等,能夠保存下來的,也是十分僥幸,充滿傳驚險與傳奇。
李白《上陽臺帖》(曾由收藏大家張伯駒先生收藏,現藏北京故宮)
唐代著名邊塞詩人岑參一生先后三次出塞到西域(今中國新疆一帶)從軍。他公務繁忙、戎馬倥傯之際,往來于大唐北庭都護府輪臺各地,交通工具是驛站的馬匹。令人驚喜的是,他與隨從人員在一次出差途中用了幾匹馬,所用的馬吃了多少草料,如果用當今人的話語,也就是說,他這次出差時的“公務用車和用油”——用馬數量及馬料單子卻非常幸運的保存下來了,這是怎么回事呢?且聽在下慢慢道來。
一、沙漠中的驚世發現:唐代“紙棺”的考古歷程
1973年,新疆吐魯番阿斯塔納古墓群的考古發掘中,一座編號為506號的唐代墓葬震驚了學界。墓中一具以紙糊成的棺材顛覆了傳統認知——這種以廢棄公文、戰報等紙張裱糊而成的“紙棺”,不僅保存了墓主人的遺體,更因紙上的文字內容成為“絲綢之路”研究的無價之寶。
阿斯塔納古墓群位于吐魯番火焰山下,因干燥氣候成為天然“干尸博物館”。這里埋葬了西晉至唐代的各族群,墓中出土的文書、織物等文物數量龐大。而506號墓的特殊性在于,墓主人張無價是唐代鎮守西域的“跳蕩將軍”,其紙棺的發現揭示了唐代邊塞軍旅生活的真實細節。
紙棺的構造與保存之謎
紙棺以木條為骨架,表面裱糊多層廢紙,紙張來源包括軍隊廢棄的公文、奏折底稿、糧草記錄等。這些紙張被裁剪成棺槨形狀,甚至部分被折成衣帽覆蓋于尸體上。歷經千年風沙,紙棺雖部分破損,但文字內容仍可辨識,成為唐代西域軍事、行政的第一手史料。
二、紙棺上的千年密碼:從軍事文書到詩人手跡
紙棺上的文字內容堪稱一部“唐代西域檔案”,涵蓋軍事、經濟、文化等多方面信息:
1. 軍事部署與戰功記錄
墓中出土的《天寶十載張無價游擊將軍告身》詳細記載了張無價的戰功。他曾參與平定石國、九國胡叛亂,因“跳蕩功”晉升為游擊將軍。所謂“跳蕩功”,按唐代軍制,需在“矢石未交”時率先沖鋒陷陣、破敵制勝,足見其勇猛。此外,紙上還發現唐廷對西域駐軍的調令、邊防部署圖殘片,揭示了唐軍對絲綢之路的控制策略。
2. 行政與經濟往來
紙棺上的文書包括屯田記錄、糧草調度清單,甚至民間借貸契約。例如一份文書記載:“西州某坊借粟貳拾碩,至秋熟還。”這類內容印證了唐代西域屯田制度的實施與民間經濟的活躍。
3. 唐代著名邊塞詩人岑參與“馬料單子”的意外現身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份被后世稱為“岑參馬料單子”的文書殘片。
在新疆吐魯番阿斯塔納古墓群506號古墓考古中,有幾頁賬單為岑參在西域的從軍歷程和行蹤作證。上面一筆一劃寫著“天寶十三載,八月二十四日,郡坊馬六匹迎岑判官,食麥四斗五升。付馬子張計仵”。同年十月二十五日“岑判官馬七匹,共食青麥三豆(斗)伍勝(升),付健兒陳金。”(驛卒的名字叫陳金)這些馬料帳,記載了岑判官曾在前后兩個月,帶領隨從兩次跨越天山,把其千年之前的行蹤精確到年月日,成為古今中外絕無僅有的珍貴文書,也大大豐富了大唐西域史。
還有一份單子記錄了某次軍事行動中,岑參所率部隊的馬匹草料消耗情況,包括日期、地點、馬匹數量及草料配給明細。例如:“某月某日,輪臺驛支青稞叁拾碩,充岑判官馬料。”這不僅證實了岑參在輪臺(輪臺在古代邊塞詩中是一個屢次出現的地名。它有兩個主要的解釋:一是指新疆的輪臺縣,但這里的“輪臺”并非現代意義上的新疆輪臺縣,而是唐代時期的輪臺,大致位于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米泉縣境內,與漢代的輪臺不是同一地方;二是作為西北邊地的代稱,泛指邊防地區)的活動,更揭示了唐代軍隊后勤管理的精細化。
三、岑參的西域足跡:從邊塞詩到馬料單子
岑參作為盛唐邊塞詩的代表人物,其詩作中“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的豪邁,與紙棺文書的現實記錄形成了奇妙呼應。而“馬料單子”的發現,則為文學史提供了新的實證維度:
1. 岑參的軍旅職責
單子顯示,岑參曾以“判官”身份管理后勤,負責協調馬匹草料。這與他的詩作《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中“上將擁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軍行”的宏觀敘事形成互補,展現了詩人作為文職軍官的日常。
2. 詩歌與現實的交織
在《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中,岑參描寫“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而馬料單子中“支冰片貳斤,飼病馬”的記錄,則從實務角度印證了詩中嚴寒環境對軍馬的影響。
今日走馬川風光
今日走馬川風景
3. 西域文書的價值重估
此前,岑參的墨跡從未被發現,而馬料單子雖非親筆,卻是其活動的最直接物證。當代文史學者、散文家馮杰曾專程赴吐魯番尋找此單,最終在《吐魯番出土文書》影印本中得見真容,他不由地發出感嘆:“岑參在浩瀚文書中如風雪中的一粒名字,稍不留神便會遺漏。”
四、張無價與紙棺:一位將軍的西域終章
紙棺的主人張無價,是唐代西域史的縮影。據《告身》記載,他祖籍河南南陽,因軍功鎮守西州(今吐魯番)。其死亡與安葬過程充滿傳奇:
就地取材的葬禮:西域缺乏木材,部下以廢紙糊棺,既是對中原葬俗的致敬,亦是對環境的無奈妥協。
“跳蕩將軍”的榮譽:張無價因“跳蕩功”獲封。史載,“跳蕩功”這一功勛稱號在唐代僅授予赫赫有名的初唐大將薛仁貴等少數名將,而張無價墓志銘中“陷堅突眾,賊徒破敗”的描述,再現了冷兵器時代個人英雄主義的巔峰。
五、考古與文史的雙重啟示
1. 紙棺的跨學科價值
紙棺不僅是葬具,更是“再生紙”的早期案例。唐代“廢紙再利用”的環保意識,與今日的可持續發展理念不謀而合。
2. 邊塞詩的歷史語境重構
岑參詩中的“瀚海闌干百丈冰”與文書中的“支冰片飼馬”,共同構建了西域的立體圖景。文學想象與考古實證的結合,使盛唐邊塞文化的研究更具厚度。
3. 絲綢之路的微觀敘事
紙棺文書中的民間借貸、胡漢通婚記錄,揭示了西域社會的多元融合。例如一份婚書中提到“漢兒王二娶康國女”,印證了唐代“胡漢一家”的開放政策。
結語:紙上的盛唐回響
張無價的紙棺與岑參的馬料單子,如同穿越千年的時空膠囊,將盛唐的恢宏與邊塞的艱辛凝固于方寸之間。它們不僅是考古奇跡,更是文明交融的見證。當我們在博物館中凝視這些泛黃的紙片時,耳邊仿佛響起岑參的詩句:“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而這,正是中華文明在絲路上書寫的壯麗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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