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喬納森·羅森鮑姆
譯者:Issac
校對:易二三
來源:Chicago Reader
(2000年3月3日)
我至少看過十幾部亞歷山大·索科洛夫的作品,但我一直很難理清他的風格。首先,我不記得看過他的第一部長片《孤獨人類之聲》(1987)或后來的《第二層地獄》(1990),但當我查過之后,發現十年前我已經寫過這兩部電影的評論。難道我的記憶像篩子一樣漏洞百出嗎?還是因為索科洛夫的很多作品都像即將消失的浮云?
就像他已故的導師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一樣,索科洛夫是一個神秘的掌握不確定性的大師,有時甚至讓人無法確定一幅畫面是彩色還是黑白,是內景還是外景,代表內在現實還是外在現實。多如這般的不確定性使得其電影很難被人記住。
《孤獨人類之聲》(1987)
另外一件事是,索科洛夫作為電影人和視頻藝術家非常多產,早在1991年便創作了不下20部作品,但他的職業生涯大部分仍未被記錄。據電影歷史學家尼古拉斯·加利琴科稱,即使「塔可夫斯基認定他為繼承人」,索科洛夫在1987年的蘇聯電影百科全書《電影》中也沒有被提及,這是為什么呢?
據索科洛夫自己說,他在1980年到1987年期間在俄羅斯制作了兩部長片、幾部短片和多部紀錄片,但這些作品都被蘇聯審查機構所禁止,雖然在「公開化」之后一些作品得以重見天日,但情況比塔可夫斯基還要糟糕。
《第二層地獄》(1990)
自那時以來,索科洛夫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德國或日本制作的(據我所知,日本是幾部索科洛夫電影唯一的視頻版本的發行國家)。這些作品通常使用俄語——除了順序講述了阿道夫·希特勒和伊娃·布勞恩的一天的《摩羅神》(1999)——但它們的英語翻譯經常不夠準確,容易讓人混淆。
例如,《卑微的人生》(1997)是一部長視頻,將于本周五在芝加哥電影人組織的放映會上播出,發行商的新聞稿寫道:「索科洛夫邀請我們進行一次穿越時空的旅程,首先是穿越空間。
《卑微的人生》(1997)
他帶我們前往21世紀初的日本,這是一個與時代脫節的地方。我們在那里遇見了一位繡制和服的女人,這位女人延續著一門古老的藝術。在位于這個國家心臟地帶的結實的屋子里,在冬天的霧氣籠罩下的山脈腳下,導演向我們展示了這個女人一天的生活。人物對話被減少到最低限度:只有晚上的幾首俳句。」
這段描述中的「21世紀初」的說法有些問題,因為它會讓我們期待一些科幻元素,而實際上這則視頻是在1997年制作的。法語翻譯中使用的詞是「aube」(黎明),德語翻譯中使用的詞是「Schwelle」(門檻)。所以,到底是哪個呢?
此外,英語字幕或幕間旁白經常不夠自然,例如《卑微的人生》最后的幕間旁白,用于解釋我們剛剛所看到的人和事,寫著:「山中老房子的女主人梅野雅好(Umeno Mathuyoshi ) / 位于奈良縣Aska村 / 日本」。這種表述方式可能會讓人分心。
索科洛夫的電影和視頻作品往往營造出19世紀的氛圍和場景,通常會將空間扁平化并用透視法縮小空間,但質感厚重。這些作品的情節較少,主題受限,而且節奏非常緩慢。然而,這些特點看似相互依存,卻也是這些作品成功的關鍵所在。
他的大多數電影都是用35毫米膠片拍攝的,并且通常是虛構或半虛構的敘事形式;而他的視頻作品則主要是紀錄片,盡管索科洛夫恰當地稱其中許多作品為「挽歌」。但是,這樣的描述過于簡單化了。由于作品節奏緩慢,最終它們更像是演員和場景的紀錄片。而其中一些視頻作品,包括《卑微的人生》,由于幕后詩意和個人化的敘述,更像是虛構敘事。
蘇珊·桑塔格最近在《藝術論壇》雜志上列出了她在90年代最喜歡的十部電影,其中包括索科洛夫的兩部作品,《第二層地獄》和《石頭》(1992)。她寫道:「在所有還在世的導演的作品中,我最欣賞的便是索科洛夫的電影。」她認為《日蝕的日子》(1988)是索科洛夫最杰出的電影作品。然而,有些海外同行不太喜歡索科洛夫的電影作品,但卻很喜歡他的視頻作品。
《日蝕的日子》(1988)
索科洛夫的作品中緩慢的節奏和缺乏敘事進展,常常讓一些觀眾感到不耐煩,但我卻覺得這些元素很有意思,因為它們迫使我審視自己看電影的習慣。實際上,索科洛夫作品中的緩慢節奏常常極端到時間似乎被轉化為空間,讓人感覺停留在某個地方,無限期地等待著發生什么。(在《卑微的人生》中,敘述者說:「一切事物中都有堅持、頑固和不變的東西。」當攝影機緩慢地上升到一座古老的日本房屋的墻壁時,他的話聽起來很像威廉·福克納的作品。)
我第一次遇到京都的能劇時也有同樣的體驗,原本只需要45分鐘演出的中世紀劇目,因為場景的擴展而延長到三倍時間。(我在西方戲劇中看到的類似情形只有羅伯特·威爾遜的《啞劇人的凝視》和塞繆爾·貝克特在70年代中期執導的單幕劇《足音》。)
索科洛夫現在在德國和日本進行大部分制作,這似乎不是偶然的,因為加上俄羅斯,這三個國家通常都會制作節奏最緩慢的電影,盡管它們的緩慢方式非常不同。簡單來說,俄羅斯電影通常比較沉重和緩慢,德國電影在沉默時期比較沉重和緩慢,而日本電影則既緩慢又快速,而且輕盈。
為了解釋日本電影如何同時緩慢和快速,讓我引用前衛作曲家卡爾海因茨·斯托克豪森25年前寫的一篇引人注目的短文《儀式的日本》。在這篇文章中,他探討了自己對各種各樣的日本儀式形式(包括能劇、相撲和茶道)的著迷。
斯托克豪森說:「在時間掌握方面,歐洲人是絕對平庸的。這意味著他們已經在他們的潛在速度范圍的中間定居下來了,這個范圍非常狹窄,而與之相比,日本人在某些時刻可能會表現出極快的反應,而在另一些時刻可能會表現出極慢的反應,他們的反應速度范圍非常廣泛。」
作為對斯托克豪森理論的支持,人們可以引用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東京物語》,片中主角通常是長者,并且就坐在那里,因此動作非常緩慢。然而,在他的無聲電影中,通常會有年輕角色站著或走著,因此動作和反應非常快。
在《早安》中,站立的孩子和坐著的成年人同樣重要,這使得電影呈現出復雜的快慢節奏混合。與此相似,《卑微的人生》的主角年紀較大且通常坐著,因此與《東京物語》相似,但比后者緩慢得多。
《早安》(1959)
電影《卑微的人生》一開始有點像哥特小說(類似于索科洛夫制作于1996年的更具誘惑力和魔力的黑白電影《東方挽歌》),主要是彩色畫面。它以一支在家庭環境中燃燒的蠟燭和類似于火車的節奏聲開頭,這使人想起塔可夫斯基電影《潛行者》的結尾。
一個不知名的男性旁白者(可能是索科洛夫本人)籠統地描述了他在黃昏時分到達一個位于山中的舊房子,接著我們看到一盞煤氣燈放在他的床邊,他的手指在近景中輕撫著它。
旁白者的腦海中出現了一系列黑白嬰兒和「某個母親」的照片,這些似乎是來自過去或未來的東西,并且場景是一個顯然是俄羅斯鄉村的背景,這表明了旁白者在俄羅斯。然后,鏡頭開始探索這座有130年歷史的日本山中房屋和住在里面的老婦人,她「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偶爾會插入云、森林、溪流和相鄰的巖石花園的畫面。通過特寫和長鏡頭、緩慢的淡入淡出和攝影機運動,平靜地觀察老婦人的面容、她的房子和縫紉活動。
接下來幾乎沒有什么事件發生。一群揮動鈴鐺的念佛僧人在房子外短暫出現,接受老婦人的施舍后離開。聽到一輛摩托車駛過。老婦人吃飯和祈禱。旁白者在房子的主屋里等待著老婦人,然后決定是時候離開了。視頻的開頭再現了鏡頭,然后老婦人出現了,并朗讀了幾首她的俳句,這些俳句暗示了自然、她已故的丈夫、她已婚的女兒和即將到來的暴風雪。
這些俳句被翻譯成幕間旁白,平衡了畫面的構圖——這在日本電影中有時會發生——首先出現在畫面的右上角,然后出現在老婦人的近景的左上角。然后,在一個長鏡頭中,她鞠躬離開畫面,畫面漸漸消失,留下了空無一物的空間。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