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的死，劇情上而言，有起碼五次劇情分叉。

直到阿朱死前最后一刻，都有挽回的余地。

但當然，那些余地，只是金庸用來虐讀者和蕭峰的小把戲，要讀第二遍，才意識到這些枝節。

蕭峰人生最甜蜜的時刻是：他決定要和阿朱去塞外打獵放羊，是所謂“塞上牛羊空許約”。

但在這至樂時刻，悲劇已經埋了根：

“阿朱，這就到信陽找馬夫人去，她肯說也罷，不肯說也罷，這是咱們最后要找的一個人了。一句話問過，咱們便到塞外打獵放羊去也！”

如果他不想再問馬夫人，阿朱就不會死。他總想著最后問一個人，那就罷手。偏在這最后一個人，出了岔子。

這是第一道坎。

馬夫人騙阿朱說，段正淳是帶頭大哥，蕭峰于是放下塞上牛羊之約，決意報仇。

后來在小鏡湖，蕭峰喝問段正淳，是不是做過于心有愧的大錯事，害得一個孩子一生孤苦，連自己爺娘是誰也不知道。

他其實可以問得更清楚“你是不是帶頭大哥”，但問得語焉不詳，段正淳以為蕭峰在說他到處留情私生子的事，于是承認了。

“段某行止不端，德行有虧，平生荒唐之事，實在干得太多，思之不勝汗顏。”

兩邊誤會了。阮星竹還補了句段正淳“向來是這樣。”

你說東我說西，坐實了誤會。

這是第二道坎。

阿朱曾想過勸蕭峰算了，還跟他說一念之仁，多積陰德，必有后福。蕭峰沒注意。

阿朱裝病，蕭峰讓阿朱歇歇，依然堅持要去。

阿朱終于求蕭峰了，“大哥，我離開了你，你會孤零零的，我也是孤零零的。最好你立刻帶我到雁門關外，咱們便這么牧牛放羊去。段正淳的怨仇，再過一年來報不成么？讓我先陪你一年。”

只要蕭峰答應了，阿朱就不會死了。但蕭峰沒答應。

這是第三道坎。

蕭峰跟阿朱說，大理段家好手很多，遇上精通六脈神劍的高手，自己就贏不了。

蕭峰和段譽喝酒時，見過六脈神劍的厲害。阿朱在蘇州，見過段譽的六脈神劍。她決定不讓蕭峰招惹段家，是因為“大理段家有六脈神劍，你打死了他們鎮南王，他們豈肯干休？大哥，那《易筋經》上的字，咱們又不識得……””

這是第四道坎。

終于阿朱易容成段正淳去見蕭峰，蕭峰出手前一刻，都還在琢磨：他素喜結交英雄好漢，自從一見段正淳，見他英姿爽颯，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若是尋常過節，便算是對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相偕去喝上幾十碗烈酒。

但是：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豈能就此放過？

如果這時他心里一軟，算了，或者多問兩句？然而沒了。

這是第五道坎。

蕭峰一掌打死了阿朱。

如果蕭峰不去問馬夫人。

如果蕭峰問段正淳問清楚些。

如果蕭峰答應了阿朱的請求。

如果蕭峰和阿朱沒見過段譽，不知道六脈神劍的厲害。

如果蕭峰出手之前再心軟一下子。

這五個如果的劇情分叉，任一個蕭峰做了選擇，阿朱都不會死。

這每一個如果，都是蕭峰終身遺憾。

但如上所述，金庸小說設計里，《天龍八部》就是“有情皆孽，無人不冤”。

所以阿朱必須死。

阿朱死后，蕭峰變了一個人。

他對深仇大恨沒那么執著了，慕容博他也可以放過。

他下手越發謹慎了。星宿派的人，他沒殺。耶律洪基被他捉了，他放走了。游坦之刺殺他，他放過了。射殺楚王，但耶律重元他沒殺。

少林寺大戰游坦之慕容復丁春秋，但他一個都沒殺。

最后為了消弭戰亂，自己殉死了。

甚至耶律洪基勸他：把中原武林一古腦兒的都殺了來報仇，娶一千一萬個漢人美女。

蕭峰也只苦笑：誤殺阿朱，此生終不再娶。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國，千秋萬載，就只一個阿朱。

他自認與中原武人之間的仇怨，已然一筆勾銷。“怨怨相報，實是無窮無盡。戰釁一啟，兵連禍結，更是非同小可。”

曾經蕭峰在聚賢莊，為了阿朱大開殺戒。

在誤殺阿朱之前，蕭峰還說“我這雙手下不知已殺了多少人，還有什么陰德后福？”

到阿朱在無窮巧合下遺憾逝去，那許多許多遺憾的細節，幾乎半永久地封住了蕭峰的殺心。

《倚天屠龍記》里，謝遜誤殺空見，大為后悔。空見臨終前說：

“但愿你今后殺人之際，有時想起老衲。”

阿朱沒對蕭峰這么說，但蕭峰實在這么做了。

刀白鳳是段延慶心里的觀音。

阿朱何嘗不是蕭峰心里的觀音？

誤殺阿朱之后，蕭峰得到的掃地僧評價是：

“蕭居士宅心仁厚，如此以天下蒼生為念，當真是菩薩心腸。”

人都是經歷所造就。

《浪客行》里，澤庵說武藏，“強大的人都很溫柔”。反過來，我覺得，大多數見了世情，依然溫柔的人，不只是強大，也許，心里多少都有些遺憾。

《天龍八部》，一天二龍三夜叉，蕭峰是天神。小說后半部分，他剛勇又仁慈，已近乎完人。

但這天神之魂，是阿朱之死的痛楚與遺憾，才讓蕭峰最終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