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叫《湖水永遠不會甜》。
來自意大利新生代作家茱莉亞·卡米尼托的一部女性成長小說。
3月底宣上市,大約20天之后便加印了——并不知名的作者,并不特別的故事——這個加印速度發生在這樣一本書上,無疑是一件振奮人心的事情。加印那天也成了這本書從籌備到現在,整個項目組稍微能喜笑顏開的一天。
是的,做這本書實在太“痛苦”了。
集中籌備的那幾天,項目組工作群日日一股愁云慘霧黯淡無光的vibe,從編輯到營銷,無一幸免。
在難過啥呢?擔心書難賣嗎?
那必然不是,這年頭在這行誰還不習慣這件事呢:)
書很糟糕嗎?也絕沒有。
它細膩、流暢、真實,探針一樣刺穿女主蓋婭這個小鎮女孩從童年到大學畢業這段脈絡,然后針尖透出書頁,作為第一批讀者的我們才終于察覺,自己原來與蓋婭有著那么多相似的疼痛。
是了,難過的原因是這樣——
這本書,這個故事,它勾起了我們悄悄埋藏于內心的,那年少時的生命經驗與體悟,又由書中字字句句把這些感受漸漸煮沸,水汽變得濃重,水汽變得燙手。過往喧囂狂舞,我們在相互傾訴中試圖尋回內心平靜。故事一遍遍把我們打包扔回十四五歲,我們又一遍遍回來。此時彼刻的生命體驗就這樣交疊在這片湖水中。
所以,收獲好評時的喜悅,快速加印時的喜悅,既出于工作成果的正反饋,更是一種隱秘同盟帶來的震顫與安心:除了我們,還有這么多人也被打動了。或許大家真的曾共寫過同一本日記。
當然還有不得不說的一句:
意大利怎么就能跟東亞像成這樣?。。?/p>
書開篇一段就是對母親安東尼婭的描寫。蓋婭的母親以一種不可阻攔的姿態進入市政廳,要求工作人員處理她的廉租房申請。五年間不斷奔走的疲憊令母親無法保持體面,她撒謊自己有預約,她態度強硬不容置喙,然而那間辦公室里的故事卻依然以這個畫面作為狼狽結局:
他們抬著她,把她舉了起來。他們抓住她的胳膊和腿, 她的襯衣被扯開,露出沒有鋼圈的胸罩和隆起的乳房;她的裙子也開裂了,能看見里面的內褲。母親身上的那件好衣服已經被撕扯成了碎布片。她又踢又叫,像一頭兇殘的野獸。
而我仿佛就在現場,站在房間的角落里,看著母親的一舉一動,我審判著她,我想,我不會原諒她。
只這一段引子,母親的形象性格與母女二人之間的分歧已然清晰講明。在后續蓋婭的講述中,我們看到這個母親頑強的生命力,與人周旋,處理家事,在貧窮與窘迫中求生,為年少時的錯誤選擇支付代價——只不過遠不是心甘情愿的姿態,而是把某種不甘傾倒在女兒身上,仿佛女兒是她能改變命運的唯一工具,所以她的孩子必須要拿好成績,她不愿讓女兒觸碰除了學習以外的任何事。
如果你在你自己選擇的那所學校拿不到八分的平均分,那以后你就別想出門了,我會把你關在家里。我和你父親要花很多錢給你買課本,你必須回報我們……
我們,這個詞如同一個禁錮我的監獄,沒人問過我是否愿意住在里面。
我為你們做出了多大的犧牲,你明白嗎?母親喊得聲嘶力竭,每個字都帶著哭腔。
沒有人要你做出這些犧牲,沒有人。
為什么她總是反對我?就像一道堤壩,橫亙在我的面前。為什么她不能與我親近?像所有的母親那樣,或者至少像我期望中的母親那樣。她從不親吻我、愛撫我,從不給我梳頭,也沒有安慰和鼓勵;她只會評判、要求,用言語和指責羞辱我,打破我的夢想和希冀。
媽媽辛苦,女兒痛苦,不能說誰對誰錯,雙方都留下傷痕在身。
書上市后看到很多讀者都留意到了安東尼婭這個角色,且持不同看法。而我們在書上市前的討論里,也有過類似分歧。
這截然相反的兩種評價大概也能折射出,仍有很多人正置身于與家人關系的困局:
血緣是細若游絲但難以斬斷的牽絆。
恨不徹底,也愛不下去。
這本書硬控完我們又硬控讀者,少不了少女秘密心事,或者說青春幽暗物語這件武器。
真實得不像話。
因為女主成長環境接近我們大多數普通人:缺位累贅的父親,冷漠強勢的母親,在經濟、情感、成長上都很難給予支持和引導,甚至源源不斷造成傷害的家庭。我們都太熟悉這種湖沼,溺水感甚至都快要變成我們的阿貝貝。
在這本書第一次討論會上,或許是出于方向暫不清晰的毛躁,或許是讀完書的后勁兒還沒上涌,我嘟囔了一句:
可是女主有些時候好矯情?。?/p>
然后“報應”不爽,當故事在腦海發酵了幾天后,像長出了肢干一樣給了我一巴掌,我迫不及待在群里發出一份聲明:
是的,苛責女主就是在苛責當時那個孤立無援的我們——
小心翼翼維護但仍然無比易碎的友誼;
錯將個人價值與性緣魅力綁定的懵懂;
背棄自己的感受換取某種融入,背棄自己的感受求取一些并不值得的結果
太多太多,無力一一概括。
在最清澈愚蠢的時候,拙劣地表演著成熟。
像小小的騎士,
獨自持劍面對她們尚未能理解的差距、情感與哀愁。
我們能苛責什么呢?小小的她們已經在竭盡全力長大。
在書中,蓋婭也有過一些接近勝利的時刻。她會揮起球拍砸向霸凌者的膝蓋,在游樂場射擊比賽里拿下第一得到巨大娃娃,會用自己的方式報復施加在她身上的傷害與背叛,以至于曾有那么一刻,她覺得湖水是甜甜的。她覺得自己的處境與命運終會徹底改寫,走向一個光明耀眼的未來。
這里留一會兒照鏡子的時間。
還是在第一次討論會上,忘記哪個環節卡住了一會,思緒飄飛,突發諧音惡疾,冒出一句“身在湖中不知湖”來, 大笑過后竟還頻頻回味這個梗。后來某次跟責編聊起,她說她也會常常想起這句話,覺得意思還挺對的。
就挺適合,曾經我們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什么的時刻。
蓋婭發狠學習,在故事尾聲時,讀了哲學,但終究這份學歷沒能如母親所愿,給蓋婭帶來一份體面高薪的工作。蓋婭沒有辦法,她的人生又再次停滯,變成“無用之人”,變成“不曾被趕出家門也不曾真正回家的女兒”。
她這樣說自己:
我的人生一頁紙便可概括,沒有工作經驗,沒上過培訓課程,也沒有任何語言等級證書。除了學習,我什么都沒做。我不知該如何向閱讀簡歷的人解釋,我投身于書本之中是一種自我犧牲,我一心一意地履行社會契約,它要求我做學生,而我按部就班地執行。我一步步完成我應該接受的教育,而現在我受了教育,卻仿佛再次成為普通、膚淺的大多數,成為一個無用概念的集合。人們期待我有足夠的經驗,但幾乎沒人提供歷練的機會。我就像奶黃醬,就像融化的冰激凌,毫無用處。
這本書的后腰封上印著這樣一段作者自述:
過去人們認為學習對女性來說毫無用處,而現在,讓女兒讀書、畢業、找到不錯的工作,已成為許多工薪家庭的目標。
創作過程中,我在想,這一切是否值得,學習是否依舊能克服貧困、改變命運。小說里,主人公忍受著學習之苦,不想讓母親失望。她期待努力能得到回報,但她所處的世界并非“天才女友”的時代,而是失業、經濟下行、充滿不確定的新千年。
落差之間,她感到憤怒,這憤怒最終延伸成暴力,一種對沒能得到保障與認可的抗議。她代表了年輕世代的呼聲——沒有家庭和社會的支持,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屬于他們的“風口”永遠不會到來。
破防,易如反掌。
拿出所有的樂觀與阿Q精神勉強安慰自己能糊口就很好了,準備潛心修煉安貧樂道大法,可是看到一些一些大學生就業難、失業大潮滾滾而來的新聞時,看到更年輕的那群人臉上卻浮現更重迷茫的時候,也還是會沉重感傷。
沒能改變命運,沒能過上更好的生活,是我們是ta們還不夠努力嗎?是認命吧老天就是不肯眷顧嗎?
好像無法這么說出口。
那要放棄努力嗎?故事也并沒有這樣結尾。
正如它的介紹里所說,這是一本向現實發問的書,替那些拼盡全力也無法改變什么的年輕人向現實發問。答案或許仍需時間抵達,但無論如何,謝謝這個故事,謝謝有人曾看見依然不愿沉溺,依然努力在湖沼掙扎的你我她。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