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在江戶時代的日本,一位出身建仁寺的僧人以獨特的學術路徑與政治智慧,成為德川幕府與朱子學聯姻的關鍵人物。他就是林羅山(1583-1657)。
林羅山的學術啟蒙始于京都五山之一的建仁寺。1595年,年僅13歲的他以“稚兒”身份入寺。那時,日本佛教寺院還是知識傳播的主要場所,但林羅山敏銳地察覺到佛學教義與現實秩序的矛盾。他曾在詩中暗諷佛教“虛言惑眾”,認為其“滅絕義理、亂名分”的教義與世俗治理背道而馳。這種批判性思考為他日后轉向朱子學埋下伏筆。
1600年,林羅山研讀朱熹《四書集注》后,思想發生根本轉變。他驚嘆于朱子學“格物致知”的邏輯體系,更認同其“理一分殊”對封建等級制的哲學闡釋。1604年,他拜入藤原惺窩門下,系統學習朱子學。藤原惺窩作為日本第一位公開排佛的儒者,已將朱子學從禪學附庸中剝離,而林羅山則進一步推動其政治化轉型。他主張“理”不僅是宇宙本體,更是幕藩體制的倫理根基,這種思想契合了德川幕府建立中央集權的需求。
林羅山與德川幕府的結緣始于1605年。經藤原惺窩推薦,23歲的他以“僧官”身份入仕德川家康幕府。這個選擇頗具象征意義:德川家康雖以武力統一日本,卻深知儒學對鞏固統治的重要性。林羅山被授予的“御伽眾”職位,表面是陪侍將軍的閑職,實際上承擔文書起草、外交斡旋等核心事務。他參與起草的《武家諸法度》,將朱子學的“三綱五?!鞭D化為武士行為準則,明確規定大名需要定期參覲將軍、禁止私斗等條款,為幕藩體制奠定制度基礎。
林羅山的仕途轉折點出現在德川家光時期。1632年,他在上野忍岡創辦林家塾,這所私塾獲幕府資助擴建為昌平黌(湯島圣堂),成為日本第一座官辦儒學機構。與民間私塾不同,昌平黌的生源涵蓋幕臣子弟與武士階層,課程嚴格遵循朱子學體系,以《四書章句集注》為教材,強調“修身齊家”與“治國平天下”的貫通。林羅山親自講授《論語》《孟子》,把“忠君”“尊王”思想滲透至教學細節,培養出大批效忠幕府的官僚。
更值得關注的是林羅山在幕府決策中的影響力。他參與編纂的《本朝通鑒》,以朱子學史觀重構日本歷史,把天皇神格化與將軍權威合法化相結合,提出“神儒一致”理論。這個理論既為幕府統治提供神圣依據,又避免直接否定天皇地位,堪稱政治智慧的典范。1636年,他主導修訂的《禁中并公家諸法度》進一步限制朝廷權力,規定天皇僅能研習古典、不得干預政務,實質上將朱子學的“華夷之辨”轉化為“公武分立”的現實格局。
林羅山的學術貢獻不僅限于政治實踐。他試圖在朱子學框架內整合日本本土信仰,提出“理當心地教”的神道觀。這個理論宣稱“神道即王道,即理”,將天照大神視為“理”的化身,從而消解神道教與儒學的沖突。其代表作《神道傳授》通過訓詁學方法,把神道具象化,為幕府推行“神國”意識形態提供理論支持。這種本土化改造使朱子學擺脫“外來思想”的標簽,成為日本文化認同的一部分。
面對思想領域的多元競爭,林羅山展現出強硬的排他性。他嚴厲批判陽明學“心即理”的唯心傾向,認為其“致良知”說會導致道德相對主義;對古學派“直指經典”的治學方法,他斥之為“舍本逐末”。1640年,他主導編纂《朱子語類鈔》,把朱熹思想系統化、教條化,試圖以此統一儒學界認知。這種學術霸權主義雖引發爭議,卻客觀上鞏固了朱子學的官學地位。
林羅山的仕途始終面臨身份認同的張力。盡管他以儒者身份服務幕府,但因幕府初期無儒者官制,其官職仍沿用僧官體系。1607年,他被授予“僧正”法號,需剃發著袈裟履職。這種“僧形儒者”的尷尬身份,既源于幕府對儒學定位的模糊,也反映林羅山在權力結構中的妥協。
突破發生在德川幕府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時期。1635年,林羅山獲準以“儒臣”署名公文,標志著其身份的實質轉變。1642年,其子林鵝峰被授予“弘文院學士”稱號,徹底擺脫僧官序列。這一轉變背后是幕府對儒學制度的重構:昌平黌的建立使儒學教育納入官學體系,林家塾的官費生制度則為幕府培養專職官僚。林羅山晚年雖仍保留“道春”法號,但其政治活動已完全以儒者身份展開。
林羅山的遺產具有雙重性。他成功推動朱子學成為幕府官學,使“理”的哲學體系滲透至社會各階層。昌平黌的畢業生遍布幕府各級機構,形成龐大的儒官集團;其編纂的《性理字義諺解》等讀物,實現朱子學思想傳播的世俗化。1790年“寬政異學之禁”更以行政手段確立朱子學壟斷地位,凡不遵從者不得擔任藩校教職。
但是,這種官學化也導致思想僵化。林羅山后繼者將朱子學教條化,忽視其“經世致用”內核。山崎暗齋創立的崎門學派將“居敬窮理”推向極端,衍生出禁欲主義傾向;懷德堂學派雖嘗試引入蘭學(荷蘭學術),卻因偏離正統而遭打壓。至幕末,朱子學已淪為維護封建體制的工具,失去思想活力。
1656年,林羅山的妻子病逝,他悲痛至極,一口氣寫出26首悼亡詩,也因此獲得“愛妻家”的美名。1657年1月,江戶城發生“明歷大火災”,他在神田的住宅以及書庫也被徹底焚燒。那天,他帶著一本正在閱讀的書籍逃往上野,4天以后因為急病交加而死亡。
林羅山的一生,是思想與權力博弈的生動寫照。他以建仁寺稚兒為起點,把朱子學鍛造為德川幕府的統治哲學,卻在制度突破中不得不妥協于僧官體系。他既開創了儒學官學化的先河,也埋下了思想禁錮的種子。這種復雜性恰是東亞思想史的典型特征:任何外來思想的本土化,都必然經歷改造與被改造的辯證過程。
在我看來,林羅山的遺產提醒后人,思想的生命力不在于成為教條,而在于持續回應時代的挑戰。(2025年6月4日寫于東京樂豐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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