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馬寧
這兩天特朗普和馬斯克翻臉了,前“國師”班農跳出來喊話讓馬斯克“滾回南非”,這讓筆者想起來上個月特朗普會見南非總統拉馬福薩時的尷尬場面。當時特朗普拿著一張剛果(金)的照片對拉馬福薩指控南非搞“白人種族滅絕”,又給拉馬福薩播放南非白人的抗議錄像。
這不是特朗普第一次指責南非了。2月份那會特朗普就炮轟南非頒布的新版《征用法案》,指責南非政府“沒收土地”構成對南非白人的“種族歧視”,并發布行政令宣布切斷對南非援助。
顯然,自從二進宮以來特朗普沒有一天不折騰,雖然他“什么都懂”,但實際上他既不會有時間也不會有必要去費勁了解南非的真實情況。就像拉馬福薩所說,是“一些團體借機向美國政府灌輸錯誤信息,將白人塑造成‘受害者’”。
向特朗普灌輸錯誤信息的人里,主要人物可能就是馬斯克。眾所周知馬斯克生于南非,又是右翼白人至上主義者。馬斯克曾多次在社交媒體宣稱“南非存在對白人的種族滅絕”,也多次抨擊南非正在進行的土地改革政策,甚至將星鏈未進入南非市場說成是“種族歧視”。特朗普和拉馬福薩白宮會面,馬斯克也在現場,全程盯著拉馬福薩,表情非常難看。大概鍵政上癮的馬斯克是真信了自己說的話吧。
想想也是諷刺,特朗普和拉馬福薩會面是5月21日;僅僅過去半個月,馬斯特就和特朗普翻了臉,并被人要求滾回南非。比起南非,還是美國這灘水渾多了。更諷刺的是,特朗普指責南非的言論出來后,國內也有一些人跟著復讀,說南非不該搞土改,說一個曾經的發達國家被黑人治理成了發展中國家之類的。
筆者長期在非洲工作,對非洲各國的不少問題深有體會。雖然不敢說了解多全面,但應該是比張嘴說瞎話的特朗普和馬斯克了解的真實一些。回應這些白人至上主義者的荒謬言論,要搞清三個問題。現在南非白人地位到底怎樣?南非為什么土改?南非衰落到底是誰的原因?
白人還是人上人
在今天,白人在南非仍然居于優勢地位。南非人有50%的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下,白人中貧困線以下只有不到10%,最多的統計口徑也僅為12%。總不能說白人里有一些窮人都不行吧?白人的失業率也并不高,大部分地方在7%-8%之間,安普敦在4%左右。而南非總的失業率為30%左右。
至于治安惡化和暴力事件,這不是針對哪個種族的。早在20世紀80年代,南非的經濟就陷入了衰退,社會治安惡化是社會政治經濟形勢惡化的結果。像現在南非被搶的對象并非僅限于白人或者到處都能遇到的中國人,黑人自己也經常是受害者。
對殖民者的土改天經地義
擁擠特朗普和馬斯克言論的人大概會覺得,就算南非白人現在經濟條件還是比黑人好,但是不應該土改,土改會影響南非白人的正當權益,或者是南非經濟衰落的原因。
所以我們首先要強調一點:很多非洲國家在獨立之后都以這樣或者那樣的方式進行過土地改革,因為幾乎所有的非洲國家都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即在白人殖民時期,殖民者通過各種手段侵占了大量的土地。南非土地改革并不是個例。
在白人到達南非之前,班圖人的酋長制度中不存在土地私有制。酋長擁有一定的特權,但是并不擁有土地。班圖人的這種社會制度處于氏族社會向階級社會轉變的門檻上。
最早登上南非土地的白人是17世紀的荷蘭人,他們主要定居在好望角的開普殖民地,被稱為布爾人(荷蘭語的“農民”)。拿破侖戰爭期間,荷蘭本土被法國占領,英國人則趁火打劫于1806年占領了好望角。英國人與布爾人的激烈沖突讓內陸地區黑人成為了白人殖民者斗爭的犧牲品。
19世紀中葉后,英國人通過英布戰爭吞并了布爾人的領地,1910年組成南非聯邦,成為英國的自治領地。在聯邦成立之前就出臺了《南非法》,規定只有白人才能參與國家政治,立法、司法、行政權力全部屬于白人,非白人無權進入議會。
不論是英國人還是布爾人,都通過各種手段攫取了大量土地。在這個過程中,大量黑人失去了土地,淪為農場勞動力甚至農奴,最早居住在南非地區的種族之一桑人滅絕。
不過直到19世紀中期,黑人還是可以擁有土地的。而且由于缺少勞動力,很多白人農場甚至無法與黑人農場競爭,以至于部分白人農場主不得不將農場租給黑人農場主。這些黑人“分成農場主”能夠有效的雇傭黑人勞動(黑人更信任黑人),在生產和銷售方面也擁有一定的自主權。
但是白人不能受制于黑人。1869年開普議會通過了《安置法》,強迫黑人到白人農場工作。1894年《格蘭格里法》給與開普黑人土地占有權,但是每份不得超過10英畝且只能擁有一份。而在當時的生產力水平下,10英畝僅僅能維持生存。這一系列法案實際上剝奪了黑人作為“分成農場主”或者經營自己農場的可能性,導致黑人要么去白人農場做雇傭工人,要么在保留地勉強生存,要么去做工業工人。
隨后,通過1913年頒布的《土著土地法》和1936年的《土著信托和土地法》,將黑人可使用的土地限制到全國土地面積的13.7%,且都是邊遠、狹小、貧瘠和分散的地區。同時在保留區也被剝奪了對土地的實際擁有權,個人不能自由地開發土地使其產生相應的經濟效益。
同時,南非政府對亞洲人也有類似的規定。19世紀末到20世紀,南非發現了大量礦產,但南非法律禁止白人以外的任何種族擁有礦產。那些嘲笑南非黑人政權的人裝作不知道,按照舊南非的法律,中國人和中國企業根本沒有可能在南非從事礦業和工商業。對于白人殖民主義者來說,亞洲人和黑人一樣是低等種族。
1948年南非國民黨上臺后,進一步加強了種族隔離制度。黑人幾乎被完全剝奪了任何生產資料,喪失了接受教育的機會,淪為白人的廉價勞動力。到20世紀80年代末,黑人家庭農場已經全部被消滅,黑人農民成為白人大農場農工或者礦場工人。90%的農業土地落到白人手中;剩下10%的土地在“黑人家園”,供養1300萬黑人。由于種族隔離制度,黑人白天出現在白人的農場、企業之中,夜晚消失在白人的視線之外。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南非實現種族和解,1994年南非大選組成民族團結政府。
從上述對舊南非土地狀況的概述可見,從最早的殖民時期一直到20世紀,白人殖民者通過明搶和立法等巧取豪奪的手段,從黑人手搶占了大片土地。白人殖民者所擁有的土地在歷史上都是不清白的。說新南非不應該將白人的土地重新分配,就如同說抗日戰爭結束后應當保留日本開拓團在東北占據的土地一樣,極其可笑且無恥。
南非土改不是太快而是太慢
1994年南非新政府成立后,著手于實施“重建與發展計劃”,要對歷史上的不公正予以重新調整,對種族隔離時期被剝奪的土地予以歸還,目標是在5年內對30%的白人農場予以重新分配,約2470萬公頃;并在此期間建造100萬套低標準住宅分配給貧窮的黑人。
從當時土地高度集中于白人手中的現實出發,這個計劃本身是沒有問題的。而且南非新政府從來沒有想過剝奪全部白人的土地。但即使這個相對溫和的目標至今也沒有實現。
該目標的實現期限開始被延長到20年 (即2014年);2009年11月,再次將該目標期限延長到2025年,也就是今年應該完成全部目標。截至2019/2020年度,南非土地重新分配和所有權改革累計轉讓土地約518萬公頃,僅完成了原有轉讓目標的五分之一左右。
不僅目標溫和,實現目標的手段也是溫和的。新南非憲法規定,除非為了公眾需要并予以公正合理補償,否則不能剝奪私人財產。1994年通過的《土地權益歸還法》規定,向土地的原占有者歸還土地時,政府首先需要向現有主人收購土地,價格由雙方協定。如果雙方協定好價格,則達成交易,否則繼續磋商談判。土地的價格也可通過專門的評估機構進行評估。如果磋商和評估均不能達成一致,則上訴至索賠法庭裁決。
可見,曼德拉,這位前毛派共產主義的仰慕者、南非共產黨的同路人,秉承非國大種族和解的立場,試圖用非常溫和的手段來推動土地改革。無疑,南非憲法條文和《土地權益歸還法》是對有產者、主要是對白人有產者的妥協和讓步。事實證明,這種妥協和讓步使南非的土地改革舉步維艱,并且激化了社會矛盾。
從1994年通過的《土地權益歸還法》起,南非通過了無數相關立法,諸如《土地管理法》、《南非土地改革白皮書》、《農業發展土地重新分配計劃》、《積極的土地征用策略》、《提供土地和援助法》、《黑人經濟賦權法案》、《黑人經濟賦權農業框架》、《農村綜合發展計劃》、《土地改革綠皮書》、《資本重組和發展政策方案》、《加強土地勞動者相關權益》、《農業土地持有政策框架》等等,都沒有解決問題。但是在不同執政時期,曼德拉、姆貝基、祖瑪、拉馬福薩的側重點還是有一些差別的。
曼德拉創造的模式就是通過市場定價、政府收購、轉讓的方式,有限度地實現土地重新分配。這種模式也借鑒了其它非洲國家的土地改革經驗。姆貝基更右一些,側重點轉向為黑人商業農民服務,市場效率和商業化農業受到重視。在曼德拉“買賣自愿”的基礎上,加強了對購買土地的黑人及有色人種的補貼,出資越多的人得到的補貼越多。這個政策明顯有利于富人,不利于窮人等邊緣人群。
由于曼德拉和姆貝基時期,土地改革進展緩慢,引發社會普遍不滿。2005年7月,在以 “無地人民運動”為代表的社會組織推動下,南非農業與土地事務部召開了主題為“加速土地改革伙伴關系:邁向2014年新路徑”的全國土地峰會。包括“無地人民運動”、“南非共產黨”等在內的25個組織建立了統一戰線,組成了“土地和農業改革運動聯盟”, 要求政府在6個關鍵領域作出努力,首先就是廢除以 “買賣自愿” 為基礎的土地分配原則。
2006年的《積極的土地征用策略》,是南非政府對全國土地峰會要求廢除 “買賣自愿” 原則以及呼吁政府在土地重新分配中發揮更加積極作用的回應,某種程度上對非國大失敗的右翼路線進行糾偏。按照該政策,政府可以主動征用那些被認為是土地重新分配所必需,但市場沒有提供足夠獲得機會的土地。此外,通過該政策獲得的土地屬于國有土地,受益人需要首先租賃土地,租期滿后,經過評估再確定受益人是否有資格購買土地。
在祖馬擔任南非總統期間,雖然出臺了若干文件、政策,但是措施乏力、土地改革推進遲緩,沒有太大的成效。
非國大為土地改革等方面的碌碌無為付出了代價,支持率不斷下降,最終在2024年的選舉中遭遇慘敗。2024年5月29日,南非舉行新一屆國民議會和省級議會的選舉。在全部400個國民一會席位中非國大獲得159席,首次未過半數。最大反對黨民主聯盟獲得87席。在省級議會選舉中非國大的表現也不佳。拉馬福薩雖然再度當選總統,但是非國大和他個人的執政危機已經清晰的表露出來。特別是前總統祖馬及其支持者脫離非國大投向反對黨“民族之矛”,表明非國大內部派系已嚴重分裂。
在選票的壓力之下,加之部分反對黨沒收全部白人土地的極端要求(特朗普給拉馬福薩播放的錄像應當是反對黨的集會,真是莫大的諷刺,類似于向特朗普播放Free Palestine的集會錄像并要求他對此負責),促使非國大不得不逐步調整立場,土改路線向激進方向轉變。其中的重要一步就是修改南非憲法,允許南非政府無償征用土地。
2015年祖馬政府通過的《征收法案》,允許政府在“符合公眾利益”的前提下對土地進行征收,但要作出“公平公正”的補償。2017年特大貪污犯祖馬在議會演說時呼吁南非所有黑人政黨聯合起來,廢除關于“有償征收土地”的憲法條款,使政府能無償征收白人土地并進行再分配。但是修改憲法的流程異常復雜,2021年12月修正案未通過國民議會表決。
當時特朗普就注意到了南非試圖修改憲法條文,聲稱“南非政府正在掠奪白人農民的土地”。由于非國大沒有足夠多的席位修改憲法,拉馬福薩政府以普通立法的方式于2024年大選前通過了《征用法案》,在2025年1月生效。特朗普本來已經淡忘了南非土改一事,但是大紅大紫的南非移民馬斯克不時宣揚“南非左翼公開對白人實施種族滅絕”、“搶占土地”,使得特朗普政府決定制裁南非,并接受所謂的難民。
實際上,《征用法案》并沒有突破南非憲法的制約,僅僅是明確了在若干極為特殊的情況下,政府可以無償征地。因此,這個法案引發了廣泛的批評,右翼認為走得太遠,左翼認為遠遠不夠。至于實際效果如何,現在還不得而知??傊粯酚^。
擁抱新自由主義是衰落根源
非國大本來是左翼政黨,一開始想走左翼路線。但由于新南非在1994年成立的時候,全球共運處于絕對低潮,加上內部黨派斗爭,所以在國內外壓力之下,非國大主導的政府很快就拋棄了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殘余,通過《增長、就業與再分配戰略》選擇了新自由主義道路,精簡部門、改革國有企業、公共服務外包等等。
很快,新自由主義道路可能會導致的所有后果在南非都發生了:階級分化和貧富差距拉大,失業率居高不下,社會治安敗壞,精英人群操控政治,民主制度形式化,法律體系紛繁復雜,治理能力底下,所有這些都導致南非發展乏力。不管是黑人政府還是白人政府,選擇了新自由主義最終就會面對這樣的結果,不會因為人種膚色而有什么區別。
新自由主義道路在土地改革方面的影響,就是以“買賣自愿、土地私有”為主要特征的南非土改,進展緩慢而且沒有使廣大底層黑人從中受益。與南非土改形成對比的、也是更引人注目的津巴布韋土改,以暴風驟雨的方式剝奪了白人農場土地,雖然背景復雜、受益者主要是所謂老戰士們,但是在付出較大代價之后,津巴布韋的農業生產恢復了正常。
農業對津巴布韋經濟的貢獻從2001年的21%下降到2008年的10%,但是2009年回升至15%,2010年升至34%。以煙草、玉米、棉花、牛肉為主要產品的農業逐漸回到正軌,許多中國煙民們都抽過來自津巴布韋的煙葉。津巴布韋國內處于糧食不安全狀態的人口比例從2008—2009年的18%下降至2011年的12%。津巴布韋的經濟困難,主要來自于西方國家的制裁。與南非一樣,如果沒有津巴布韋的土改,如今在津巴布韋大舉投資的中國礦業企業也沒有那么容易。
事實上南非土改逐步激進化,除了南非國內形勢變化的原因外,也有津巴布韋土改造成的影響。津巴布韋在獨立之初制定的憲法也強調私有財產不可侵犯,保護白人農場主、企業主等等有產階級的利益。但是形勢的變化促使穆加貝以激進方式完成了土地改革。南非,或者說非國大,如今也站在了十字路口,如果不能真正實現土地改革,就面臨著內亂和被歷史淘汰的命運。
根據南非統計局公布的數據,1994年至2020年,南非農業產出幾乎翻了一番。按2015年不變價格計算,南非農業部門1999年的產值為612億南非蘭特,2020年增長到1191億南非蘭特。土改并沒有摧毀南非農業。我在贊比亞的時候,就經常購買來自南非的葡萄和其它水果。
南非必須土地改革,這一點毫無疑問。而且,時間已經證明了溫和路線是走不通的。唯一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重新分配土地這種土地改革方式是否是正確的?有網友在我的一篇相關文章下留言,認為土地集中可以為城市工商業的發展壯大提供現實的基礎,平分土地并不好。還提出要借鑒中國的經驗。
這位網友的留言,抽象來看,似乎是正確的。但是這位網友忽略了南非的實際情況。首先,南非的土地關系十分復雜,或者說十分落后,并不像中國這樣簡單。重新分配土地,并不意味著全部土地重新分配,也不是平均分配,而且分配后的土地也并不是全部成為私人財產。
其次,南非經濟狀況不佳,與土地改革推進緩慢其實是一體兩面,本質上都是推行新自由主義路線的非國大和南非政府造成的惡果。2024年12月14日,南非共產黨舉行了第五次全國特別代表大會。作為非國大的政治同盟,南非共產黨的宣言稱,“多年的新自由主義政策強化了殖民主義和種族隔離的遺留問題,加深了種族和性別不平等,加劇了經濟邊緣化,并導致了長期的系統性貧困和失業?!?/p>
南非共產黨對民主聯盟加入政府表示強烈不滿,稱之為“對民族民主革命變革目標的背叛”,決定獨立參加2026年地方政府選舉。
不能不說,南非共產黨的宣言和決定是正確的,早就該與非國大劃清界限。白人繼續保留大量土地,不但會繼續加劇南非的社會矛盾、種族矛盾、階級矛盾,而且對經濟發展并不見得有利。大土地所有制往往會造成土地價格高漲,成為發展工商業的阻礙而不是有利于工商業的發展。
何況,放眼全球,就連特朗普都是打著反抗新自由主義秩序,讓美國再次偉大的旗號,說明就算在白人至上主義者眼里,南非之前多年的新自由主義路線都已經不可取。指責南非搞種族滅絕搞土改的馬斯克,自己也先成了笑話。
那么,在已經是2025年的今天,那些還在擁護新自由主義秩序,尤其是在中國擁擠新自由主義秩序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呢?答案應該非常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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