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因為“植眉”引發的父子肉搏,揭開了青春期沖突的冰山一角。一個15歲少年,一個50歲父親,從拳腳到沉默,從怒吼到妥協,這對中國式父子的戰爭貫穿了整個青春期。
父親的期待、兒子的叛逆,母親的夾縫求生,組成一幅熟悉又刺痛的家庭圖景。這是一個普通家庭的真實紀事,也是無數中年父親的隱秘崩潰史。
作者:張曉宇,教育學專業出身,資深媒體人,曾長期深入一線采訪學生與家庭。著有家庭教育類書籍《生孩子與開盲盒》。本文講述的是作者本人家庭曾經歷的養育挑戰,這段經歷也成為她創作《生孩子與開盲盒》一書的緣起之一。本文來源:公眾號“奴隸社會”(ID:nulishehui),不端不裝有趣有夢,聽現實的理想主義者說自己的故事。
一、扭打現場
當我聽見隔壁有異常響動,飛奔過去一看,簡直驚呆了——兒子和老公扭打在一起,滾到了地板上,胳膊互相抵著,像摔跤比賽里的纏斗現場。顯然,兒子占了上風,15歲的青少年,比50歲的老公更有體能優勢。
這場面實在超出了我的預期,我站在門口愣了幾秒鐘,大腦短路,才反應過來沖上去勸架。但兩個“獅子”已經殺紅了眼,我根本拉不開。很快,隔壁臥室的婆婆也聞聲趕來,幾乎是哭著哀求:“建平,我求你了,浩浩還是個孩子,有啥不能好好說?到底是咋了嘛?”
老公終于松了手,一張臉漲得跟豬肝似的,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牙根里擠出一句話:“你的兒子,你帶走!我沒這個兒子!”
我轉頭看向兒子。他站在那里,有些尷尬,有些無辜,嘴里還在解釋:“我真沒打他!就是用胳膊擋了一下,正當防衛。是他力氣太大了,結果我們就滾地上了!”
“到底怎么回事?他為什么打你?怎么打的?”我一臉懵,因為就在半分鐘前,我和兒子還在他房間里聊天,聊到一半,他突然起身去了隔壁找他爸。結果剛進門,倆人就開打了。
“我當時嘴里嘟囔著‘我一定要植眉,一定要植’,他一聽就直接上來扇我。”兒子憤憤地說。
我明白怎么回事了。一個不聽話的青春期兒子,一個對兒子橫豎看不順眼的父親,隨時都可能擦槍走火。那段時間,兒子突發奇想——要植眉。他說自己眉毛太淡了,聽說可以種植眉毛,就像中了邪一樣,念念不忘,一定要我們花錢給他做。
老公本來就對兒子一百個看不慣,這下更無法忍受他的無理要求,所以瞬間爆發。
這事發生在2022年4月,是他們倆眾多沖突中最激烈的一次。這爺倆平時口角不斷,也不是沒推搡過,但像這樣“臥地肉搏”的,也是第一次。那時候兒子讀初三,距現在過去了3年。
要是別人,自家里的糗事,捂都捂不住呢,肯定不往外說,但我臉皮比較厚,事情發生后,我曾給幾個閨蜜繪聲繪色地描述過此事,每次都笑得直不起腰。甚至包括現在,我也得承認,在敲下這些文字時,我眼前浮現出老公被按倒在地,斯文掃地的那一幕,心里還是偷著樂。
好吧,說我幸災樂禍,不懷好意,我也承認,因為那時,我很反感老公對兒子的教育方式——不顧孩子的實際情況,按照自己的期待強行要求;高高在上、呼來喝去,擺家長的臭架子。他不知道,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兒子之前沒反抗,是因為力量還不夠,現在好了,拳頭就是硬道理。
老公能從兒子的青春期里走出來,真是命大,阿彌陀佛,死里逃生,不容易。
當然,我估計,在中國的家庭中,在那些關閉的房門背后,又有多少類似的滑稽劇在上演。中國的中年男人,有多少是在被青春期的兒子撂倒后,才終于收起威風,懂得認慫,懂得迂回,也懂得什么叫“尊重”,懂得什么叫“有話好好說”,從而能為自己謀得一條活路。
來自《父與子》
二、學渣之痛
說實話,我家這個兒子,的確也不省心,很多不著調的事,比如植眉,夠奇葩的吧?這事待會再說,先捋一下他的學習,別說折磨他爸,也曾把我折磨得夠嗆。自從小學開始,他就成績平平,尤其是數學,死不開竅,自從進入初中后,更是斷崖式下滑。
那時候我還抱有幻想,以為他只是懶、不用功。家長盯緊點、狠抓幾個月,應該能拉回來。于是我把工作往后放,全身心撲在他學習上。網課我全程陪聽,錯題本一頁頁整理,考試題幫他分析,易錯點、必考點一一歸納……那陣勢,不說是“陪讀界勞模”,也算是“母愛燃盡型選手”。
但這些似乎都沒用,弄得我開始懷疑人生,也懷疑教育理論。《刻意練習》不是說,哪怕人笨一點,只要方法對、足夠努力,也能學得好嘛?可我這兒子,為啥根本就練不起來。
他最大的問題,是專注力差。坐在書桌前如坐針氈,屁股一刻不得安生,東倒西歪,撓頭、戳筆、摳書角,腦子在天邊神游,很少見他為一道題認真思索超過一分鐘。
我反思,是不是小時候我們沒幫他養成好的學習習慣?但仔細一想,又不對。以我自己為例,小時候父母根本不管學習,可我自己依然很自覺;身邊不少孩子也是,天生主動,成績也不錯。但有些,家長用了很大力,啥用都沒有,所以孩子教育這事兒,真不是一個“雞娃模型”能解釋得了的。
我也懷疑,兒子的智商,起碼在數理邏輯方面的智商,實在堪憂。我記得陪著他學習物理時,一個簡單的串聯并聯,說了無數遍他都不會;數學函數,自變量和因變量,他也無法理解;化學,更是如聽天書。
這種現象到底是不愿意動腦子導致的?還是天生數理邏輯思維不足?已經很難說,應該是兩者兼有,惡性循環。越不會,就越排斥,就更不會……
為此,我也痛苦過、崩潰過。記得有一次,無論怎么輔導,他依然不開竅,也不用心,我氣急攻心,情緒失控,把他脖子都揪出了指甲印。也正是那次抓狂之后,我終于冷靜下來,反復思量后做了個決定:后撤。不再圍著學習轉,也不再強逼他成為誰。
不是每個孩子都是讀書的料。只要身心健康,初中畢業后學門技術,上個中職,未嘗不是一條路,總不至于餓死。
我能慢慢接受這個現實,也和我的職業有關。作為一家教育媒體的記者,我見過太多孩子的人生樣本——有考上名校的學霸,有讀職校逆襲的技能型選手,也有被父母逼成抑郁厭學的“問題少年”。
看多了,我越來越確信:孩子最終成為什么樣的人,關鍵在于他自己。生孩子,本質上就是開盲盒,拆出來什么樣的性格、能力,沒人能預設。父母的優勢未必會復制到下一代,你是學霸,也可能開出一個對學習毫無興趣的普娃。
家長的焦慮,很多時候只是控制欲作祟。與其折磨自己,不如早點接受現實,支持孩子去探索屬于他的方向。說到底,努力是孩子自己的事,父母最多做個靠譜的“場外助理”。
但孩子不是我一個人的。我能想通、能松手,但老公不行。他卡在“傳統父愛”的劇本里,死活出不來。
在他心里,兒子的人生早就寫好了提綱——最好是考公務員,其次是當法官,總之得體制內、穩當、有臉面。就算進不了編制,也必須上大學。沒有學歷,以后怎么找工作?所以,“上普高、考大學”在他那兒,是雷打不動的底線。
三、父愛崩塌
然而現實卻一再打臉,兒子的成績持續走低,老公心急如焚,情緒也變得越來越不穩定。喜怒無常,動輒爆發。
有一次,他陪兒子上網課學化學,兒子又是心不在焉、磨皮擦癢。他一番訓斥,兒子低聲嘟囔了一句:“不知道學這些有什么用,人家沒考上大學的,不照樣能活?”
“住口!考不上大學,你去吃屎!”老公怒目圓睜,口不擇言。我趕緊朝兒子使眼色,讓他別頂嘴。但沖突還是沒躲過。老公一怒之下,抓起桌上一張兒子小時候的照片,撕成兩半,甩在地上,悲憤地說:“小時候把你當成寶,長大了卻是這樣?早知道當初就不該要你!”
中年男人的崩潰,往往是以失望為起點,以辱罵為出口。隨后,他罵兒子的話越來越難聽,“懶貨”“廢物”“去坐牢好了”……這些話,他張口就來,聽得我心驚肉跳。
其實,兒子并非完全放棄自我,他也在努力尋求認可。有一次,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爸面前,低聲說:“爸爸,我把11單元的單詞都背完了。”我一聽就明白,這是在討好。可回應卻是劈頭蓋臉的質問:“今天學了多久?手機刷了多久?沒見過你這么懶的!”
兒子訕訕地走開,我沒看到他的表情,但我知道,那里面一定寫滿了失望。后來又一次,老公暴怒如常。兒子按捺不住,回頂一句:“以后我也要大吼大叫。”老公立刻反擊:“你配嗎?老子是大人!”
我目瞪口呆——這不是溝通,是宣戰。他瘋了,這個男人真的瘋了。
看著那張扭曲的臉,我忍不住懷疑:眼前的人,還是兒子童年記憶里那個溫暖體貼的父親嗎?
如果時鐘撥回幾年前,客觀說,老公真挺適合過日子:動手能力強,也顧家。兒子還在襁褓時,他換尿布、洗澡樣樣包辦;孩子大一點,麻辣魚、酸菜魚、小火鍋,他都能端上桌;還有一次,我們從宜家買回家具,他一塊塊拼裝,兒子在旁看得入神,驚嘆:“爸爸,你真是個‘神—童’!”這個詞讓全家笑了好幾天。
那些畫面,仿佛仍在眼前。
來自作者
可如今,學業壓力下,父愛變形,親情也一點點褪色。
我勸過他:孩子不愛學習就算了,將來學門手藝,也能活得體面。他卻聽不進去,反唇相譏:“你不是教育媒體記者嗎?最懂家庭教育?怎么就教出這么個兒子!”
“教出怎樣的兒子了?不愛學習就是錯嗎?”我情緒瞬間上頭,“這世上沒哪個孩子因為不愛學習餓死,可被學習壓力逼出毛病的,可太多了!”
這就是我的心里話。我始終相信,兒子只是對教科書沒興趣,或者說,與如今的應試體制八字不合。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就廢了——他有自己的熱情,也有自己的長處。
比如他特別喜歡地理和歷史,能清楚說出世界哪個地區有哪座山、哪個種族的遷徙路線是怎樣,太平洋島國的語言又屬于哪一語系……初一那年,他的地理還拿過全班第一,歷史成績一直穩定得好。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在家上網課時,他寧愿聽高中的歷史課,也不肯碰一下數學。
但光靠興趣,撐不起考試這場硬仗。數學繞不過去,語文英語也只是勉強能過,離“考學突圍”還差著幾座大山。
至于未來想走哪條路,他也一直不按常規出牌。有段時間,他一心想當高級美發師。進入青春期之后,他對外貌格外在意,從眉毛、發型、皮膚到穿搭,都有自己的研究,還發展出對理發的濃厚興趣。
我倒覺得挺好。興趣是種子,探索是過程。只要他愿意動腦、愿意投入,總有一天能長出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但在他爸那兒,這些統統被貼上“不務正業”的標簽。他一直堅信,“只有考大學才是正道,其余都是歪門邪道”——別的,全聽不進去。
可偏偏,兒子不走他設定的路線。于是,父子之間的沖突愈演愈烈。有兩次因為搶手機差點動手,幸虧我和婆婆攔住;還有一次,他把兒子趕出家門,兒子一個人蹲在門口幾個小時;最嚴重的一次,兒子情緒崩潰,說“不想活了”,他竟然指著窗戶回一句:“那你去跳啊!”
親子沖突引燃夫妻矛盾。我越來越反感他那種高期待、高控制的管教方式,覺得這路遲早要出事;他則認定是我太縱容,才讓孩子變成現在這樣。我倆僵持不下,誰也說服不了誰。
有一周末,我沒按照他的要求讓兒子留在家學習,而是帶出去爬山放松。晚上母子倆興致勃勃地回來,迎來的卻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怒斥。之后,我們夫妻整整一周沒說話。
兒子不爭氣,老婆也“不聽話”,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老公每天長吁短嘆,身體也開始報警。血壓飆到160,心率持續加快,體檢時醫生給他裝了個24小時監測器。頭發也出現了兩塊斑禿,他悄悄買了米諾地爾自己涂。
我站在一旁,看著他像一輛剎車失靈的老舊列車,越沖越猛,越撞越疼。我不再勸了,勸也沒用。他從來不愿接受一點現代家庭教育的知識,什么“自我決定論”“青春期大腦發育特點”在他看來都是“廢話文學”;他信的,就三樣:棍棒、權威,還有那句“孩子不聽話就完蛋”。
“中年油膩”這個詞,放在他身上,一點也不冤。
四、植眉風暴
當然,老公的管教方式是粗暴了些,但要把板子全打在他身上,其實也不公平,因為青春期的孩子,確實很麻煩,而且是各種奇奇怪怪的麻煩。
除了學習,兒子還有很多不省心:說臟話、頂撞老師、早戀都出現過,尤其對外貌的執著,簡直到了偏執的程度。每天早上從起床到出門,光準備就要一個小時。吃飯、洗漱、上廁所都還正常,剩下大半時間,他就坐在鏡子前,左照右照、東摳西摸——哪怕我坐在一旁仔細觀察,也搞不清他到底在做什么,反正就是需要那么久。
“這娃是不是有神經病?怪癖?偏執狂?要是能把這份心思放到學習上,怕是早考清華了。”老公每次看到這種“儀式感十足”的出門準備,都氣不打一處來,搖頭嘆氣:“咋這么倒霉,攤上這么個怪物兒子。”
我倒還能穩住些。畢竟跑過不少青少年心理專題,我知道青春期的孩子容易容貌焦慮,對外貌極度敏感,而且他們的大腦尚未發育成熟,行為上本就容易混亂和極端。這些神叨叨的行為,在心理學上都有跡可循,家長挺一挺,也就過去了。
但接下來這件事,就連我這個自詡“通情達理”的老媽也有點繃不住了——兒子竟然提出要去植眉。
他說自己眉毛太淡,沒有陽剛之氣,想種眉毛“提氣場”。最開始,他只是上網查什么藥膏能促毛發生長,還真買來往眉毛上抹。但用了幾天,他嫌眉毛起白屑、不好看,就停了。他是個細節控,容不得任何“不完美”。
直到有一天,他鄭重其事地對我說:“媽媽,我決定了,我要去植眉,種一次,省事一輩子。”
一個15歲的男孩,要花上萬元去植眉?我當時真沒繃住,差點笑出聲來。直覺告訴我這不過是青春期的一時沖動,說說而已,沒當回事。
可沒想到他越說越認真,拉著我一起看植眉視頻,講術語、比價格、分析性價比,說得頭頭是道。他說男生的眉毛特別重要,他希望能在上高中前,以一個全新的面貌出現在新同學面前。
看他那股認真勁兒,我和他爸都意識到,這次不是鬧著玩的,不像以前嚷嚷著要留長發,后來還是剪了——這次,動了真格。
但他越執著,老公越火大。在他眼里,這孩子已經走偏了——中考臨近,心思全不在正道上,居然一門心思想著去植眉?這不是“娘炮”,是什么?這不是瘋了,是什么?
于是,父子間又一次兵戎相見。老公指著兒子,咬牙切齒地說:“上萬元去植眉?你以為老子的錢怎么來的?我要是同意你去植眉,我就不姓陳!”
說完,還不忘警告我:“你要是再站他那邊,就跟他一起滾出這個家!”
我確實沒有站在兒子那邊,因為我也覺得這事太離譜。但相比之下,老公這種粗暴的應對,我更反感。我心想,這事兒不妨先緩一緩,不急著下結論。不如聽聽孩子的想法,再來個緩兵之計,先把局勢穩住再說。
畢竟中考在即,再因為眉毛鬧得天翻地覆,實在不值。而且說到底,為了讓兒子上普高,老公前陣子才砸了不少錢找了家美術培訓機構,走藝考路線,這樣文化課分數線就能放寬不少。只要兒子稍微用點心,還是有希望的。既然如此,不如順勢設個“激勵條款”,說不定還能把植眉變成一種倒逼學習的動力。
那天下午,我把兒子叫來談了談。他倒是說得頭頭是道,說男生植眉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事,比紋眉自然、效果更持久,性價反而比高。他的語氣和邏輯,簡直像個植眉顧問,甚至還能講出一整套投資回報分析模型,可惜這份心思沒用在中考上。
我能理解他,但我希望他能學會權衡輕重,把精力先集中到眼前最重要的事情上,于是說:“這樣吧,我們定個目標分數線,你要是考到了,我就去說服你爸,兌現植眉獎勵。”
他點頭,眼里閃過一絲希望。然后轉身出了房間,徑直走到隔壁去了。
令人沒想到的是,還不到半分鐘,本文開頭的那一幕就發生了。
原來,他邊走邊嘟囔:“我一定要植眉,一定要。”他爸正在隔壁,一聽這話,情緒一下子炸了鍋,一個耳光就甩了過去。兒子下意識一擋,下一秒,兩人就扭打成一團,滾到了地板上。
這場“植眉引發的家庭戰爭”,也成了他們父子關系的至暗時刻。
來自《父與子》
五、破局談判
這件事對老公打擊不小,他像一下子老了十歲。之后整整兩三天,他一言不發。打也打不過,說也說不服,這個兒子,他是真的沒轍了。
但氣總得找個出口,他把所有怨氣都轉移到我身上——還是那一套,每次父子鬧翻,他就歸咎于我:“都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所以,那天扭打過后,他爬起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兒子我不要了,你帶著他離開。”
我看著他那副生無可戀的狼狽,反倒心軟了,沒再爭。接下來的幾天,我還主動找他說話,雖然他臉上沒什么表情,話也一句不接。
其實那時候,我已經身心疲憊,甚至都做好了離婚的思想準備。我們在育兒上的分歧太大了。我能接受孩子考不上大學,也愿意支持孩子發展其他興趣愛好;我主張和孩子平等溝通,尤其是青春期的孩子,該忍就忍,必要時做出讓步。
畢竟,青春期問題就是一個大腦發育的“硬件問題”,真沒必要硬剛。我曾試圖告訴他,中二少年是全世界家長的共同困擾,別以為我們家是個例。但只要我一開口,他鼻子里全是冷氣,然后是一通諷刺挖苦,甚至認定正是因為我一直在給兒子撐腰,他才會如此無法無天。
無論我怎么解釋,他都聽不進去。
要說我家這兒子也真不懂事,父母的婚姻已經風雨飄搖,他卻依然念念不忘植眉的事。我又氣又急——眼看中考在即,還能再這么折騰嗎?
夫妻矛盾暫且放一邊,我得先把孩子這攤事穩住。幾天后,眼看老公的火氣稍稍退了些,我抓住時機,認真找他談了一次。
我說,這事真沒必要鬧這么僵,說到底,植眉跟我們當年花兩萬多給他做牙齒矯正,其實沒本質區別。那會兒兒子才九歲,他的牙齒畸形影響到了下巴長勢,說到底也是為了好看。三年治療下來,效果也不錯。
整牙可以,植眉為啥就不行?不都是為了“變美”?只是牙齒矯正已被廣泛接受,而男孩植眉還顯得有點不正經。其實,一對濃眉毛的確能給顏值加分,尤其是男生。
眼看老公有所松動,我繼續說:“可以把這個作為獎勵,讓他學習上更有動力。”顯然,這句最打動老公,他眼睛有點閃亮:“錢你出,我不管。”語氣雖然依舊生硬,但我知道,基本等于默認了。而且,自那場扭打之后,他對自己粗暴的教育方式,確實開始有了一點反思和收斂。
我趁機跟兒子立了個“交換條款”:哪怕你是美術生,文化課也不能躺平。中考至少要達到我們定的分數線,植眉這事才算數。
兒子總算回了神,開始收心備考,家里也終于恢復了短暫的平靜。
中考放榜那天,他剛好踩線,以美術生身份被一所高中錄取。暑假里,我陪他跑了幾家醫院,最后選定一家,花了8000塊,完成了他的“植眉大計”。
順便說一句,植眉的原理和植發差不多,都是從后腦勺取毛囊,移植到眉毛部位。因為取的是頭發的毛囊,所以新長出來的眉毛也會像頭發一樣繼續生長,需要定期修剪。不過修剪并不麻煩,和普通修眉差不多。
說真的,效果還挺自然的,眉毛一濃,整個人立馬精神了不少。
顯然,老公也覺得有些出乎意料——如今男孩的審美追求和生活方式,確實是他們那一代人難以理解的。但他一句話也沒說,大概是覺得有點尷尬。畢竟當初話說得斬釘截鐵:“我要是答應你植眉、還出錢,我就不姓陳!”
唉,這種時候,也只能幫他找個心理臺階下。好在錢不是他出的,嘴上也從沒正式松口,所以他還能勉強維持體面:“我沒答應,也沒出錢。”
行吧,姓氏保住了,面子也算撿回來一點。
一個中年男人,也只能靠這種方式自我安慰了。面對青春期的兒子,硬碰硬是走不通的,只有一步步后撤,才能保住最后一絲尊嚴。否則,真就活不出來。
當然,老公的后撤,以及他在溝通方式上的一點點反思和調整,也讓我暫時打消了離婚的念頭。
六、慢慢放手
你以為兒子進了普高,又實現了植眉心愿,家里就此父慈子孝、歲月靜好嗎?不,還早著呢。才十五歲,青春期才剛剛開始,而他爸,顯然還沒做好足夠準備。
高一沒多久,第一場仗就因住校打響。老公忙前忙后給兒子配齊了蚊帳、床簾,心想終于“送走瘟神”,清凈幾天。結果兒子只住了一晚就打電話回來,說寢室像監獄,喘不過氣,非回家不可。
“別人都能住,為什么你不行?”老公雖然氣得不行,最后還是妥協了。兒子改走讀,他又心疼孩子睡眠不足,每周抽三天早起開車送,一路送到學校,再趕去單位,還不到八點鐘,距離開工還早。
高一下學期,又出事了——而且是件大事。兒子突然宣布不想再學美術,要轉體育。問題是,他是靠美術進的普高,三年培訓費一次交清,近十萬元,說放就放?老公臉都氣黑了,堅決不同意。最初還試圖勸幾句,可孩子非常執拗:“我本來就不喜歡美術,是為了上高中才臨時學的。我喜歡體育,一定要轉。”
我也一時無話。我知道只有熱愛,才能走遠;美術真不喜歡,再逼也沒用。但轉體育也不是件輕松的事,誰又能保證這不是另一個心血來潮?中途放棄怎么辦?當然,實在不行,美術老師說還能回來。我傾向于給孩子嘗試的空間。
老公可不管這些,又一次跟兒子杠上了。照例賭咒發誓:“我要是再妥協,就不姓陳。”轉頭又警告我:“你要是再站他那邊,就和他一起離開這個家。”
我默然,兒子也暫時妥協,但每天悶悶不樂。我預感,麻煩還在后頭。
果不其然,高二剛開學,兒子開始頻繁請假,明顯是厭學的前兆。老公情緒徹底崩盤,再次抬出“暴力手段”。幾次爭執中,他折斷了兒子的羽毛球拍,摔壞了3000元的眼鏡,還把他趕出家門——只是沒再動手,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打不過這個比他高半頭的少年了。
我無計可施,在又一次父子倆不可收拾的爭執中,把現場拍了下來,發給孩子姑姑求援。我的話老公早就聽不進去,只能指望“外援”出面勸解。
“真不喜歡美術就別逼了,讓他試試體育,也不是沒前途。”
“學體育又不是只能當運動員,還有很多相關專業,現在學也不晚。”
這些話,我早就說過無數遍,但從姑姑、姑爹口中說出來,老公才終于聽了進去。當然,他也被兒子折磨煩了,沉默了很久,最后點了點頭。
這次對他的打擊,比“武斗失敗”那回還重。他整個人都蔫了,終于明白了一個現實:跟青春期的孩子硬碰硬,勝率太小。
他再次妥協,還是姓陳。為了顧全他的面子,我沒提這個茬。
來自《父與子》
接下來的一年多,兒子燙了兩次頭,談了一場戀愛,文化課照舊吊兒郎當。老公也勸阻過,但沒再強硬干涉或責罵。我的心態更是平和了許多——家長盡到規勸和提醒義務就行,孩子如果不聽,那就守住底線,其余的交給他自己去試錯、去撞墻。多大的事兒啊?人生還長著呢——讓子彈飛一會兒。
他就是個普娃,很多缺點,甚至有些頑劣,我接受。
但事實證明,天沒塌,反而慢慢放晴了。兒子對體育確實上心,盛夏四十度照樣在操場上練得滿頭大汗,從不叫苦。既然文化課確實吃力,他干脆把目標轉向高職,準備學運動康復專業。因為在訓練中接觸過,覺得挺靠譜。我查了下資料,這專業確實符合趨勢,好好學,將來是一門能吃飯的手藝。
這年頭,真技能往往比學歷更重要。作為教育圈的一員,我感受尤其深——學歷紅利早就過去了,沒必要在這條賽道上一條道跑到黑。
這回,老公也罕見地與我們統一了戰線。那句“考不上大學就完了”的老話,他幾乎不再提,也不再拿同事家學霸女兒來作參照。有時候,還能和兒子平心靜氣地聊上幾句。
我想,這樣的轉變,并不只是親戚幾句話的勸導起了作用。大概在某些午夜夢回之際,他也會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那時候的他,也不愛讀書,更喜歡削木做刀槍;上課被點名,回家挨訓,父親總說“我是為你好”,可他真正記住的,是壓抑,是不被理解。而他自己,也終究走出了與父親不同的一條路。
人都是從少年走來的,只是走遠了,就忘了,忘了自己當年的掙扎和委屈,也就容易變成那個最不喜歡的大人。
其實早在那個暑假,兒子植完眉、站在鏡子前細細端詳自己的那一刻,我就隱約意識到:我們不是在“培養”一個項目,而是在接住一個“盲盒”。孩子不是來完成誰的劇本的,他是一個獨立的生命,有自己的樣子和節奏。“盲盒”沒法退換,也不能重開,全看運氣。
說實話,很多孩子本來也只是普娃,有著各種不如意,家長只能因上努力,果上隨緣。再說,青春期又是個特殊階段,屬于“動力系統”強大、“剎車系統”尚未完善的時期,情緒化、偏執、不著調,都是常態。真撐不住、想不開、放不下的,往往是家長。若父母太執著于“非得怎樣”,才真的活不出來。
我想明白得早些,老公晚些。但好在,他也慢慢走出來了。
不知哪天開始,他的血壓降了,心率也穩了,后腦那片斑禿也長出了新發。我一直覺得,那不只是藥效,更是那口“必須贏孩子”的氣,終于散了。
一個中年男人,能從兒子的青春期里活著走出來,不容易。
好在,他最后還是挺了過來,放過了孩子,也終于放過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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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曉宇,教育學專業出身,資深媒體人,曾長期深入一線采訪學生與家庭。著有家庭教育類書籍《生孩子與開盲盒》。本文講述的是作者本人家庭曾經歷的養育挑戰,這段經歷也成為她創作《生孩子與開盲盒》一書的緣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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