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

作者：愚夫

哀號從大馬路上遠遠地、漸漸地走了過來。棺材指揮手雄厚的吆喝聲偶爾從哀號聲里沉悶地竄出來。二叔正在眾人的護送下，趕往他人生最后的歸宿，在村東的墓地入土為安。

送葬的隊伍還未遠去，郵遞員推門送來父親的一個郵遞快件，二叔彌留之際寫給父親的信，還有他寫的兩篇文章——《人生歷程》《身體健康方面的體會》，都是用藍色圓珠筆手寫完成的。或許，這是二叔冥冥中做的最后安排，在他最后一次路過家門口的剎那，把書信送到父親的手上。難道，這就是訣別嗎？

二叔是村上的驕傲，較早考學出去的本家叔叔，小時候我對他們這些穿著皮衣回村過年的學究叔叔們充滿了崇拜感。他渾厚的嗓音一直回蕩在腦海里，側坐在沙發上，手撐著身子，前弓著和父親談天說地，散發著衣錦還鄉的優越感。即至不惑之年，二叔便撒手人寰，撇下媳婦和兩個年幼的孩子。

人到中年，親子之樂、牽手之愛、敬老之情，人生情感最為豐富的黃金之際，二叔被迫與癌癥做了艱苦的斗爭，承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病痛。直面死的威脅、生的絕望，人往往不甘心，似豪賭、似哀求，做最后的困獸之斗，哪怕只是一絲絲極其微弱的希望，也要窮盡全力、戰到最后。然而，有的疾病終究是人類暫時無法戰勝的對手，二叔不得不面對癌細胞擴散的現實，他是多么的渺小、無辜和無助，戀戀不舍自己的家庭，他的孩子、妻子、父母，戀戀不舍一生路過的村村鎮鎮、溝溝壑壑，戀戀不舍一路成長的陽光。在戀戀不舍中，他微笑著送走了孩子去上學、妻子去上班。他放棄了戰斗，不再為了這個無法戰勝的對手而散盡積蓄，不忍把臨死枯容留給家人，不忍家人經受躺過尸體床鋪的恐懼，一個人，喝了毒藥，讓死神從自家廁所里帶走了他。

這封信，沒有確切的寫作日期，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死神究竟會留他在人間到幾日幾時，留給他的時間可能不足以讓他完成一部著作。生命的盡頭，更容易領悟人生的得與失，看得出，他在彌留之際對一生作了一番簡短思考。

他跌倒在健康上。在《身體健康方面的體會》一文里，他說，“高薪不如高壽，高壽不如高興”，總結了六個方面的體會：要有高質量的睡眠；要注意勞逸結合；要調整精神；要有好的飲食結構和生活習慣；要杜絕不良嗜好；要定期查體。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是他的肺腑之言，以死的代價留給所有人的警示。

活著，往往執迷不悟；將死，更容易幡然醒悟。因為父親一句“傷自尊”的話，二叔對曾經敬仰的父親心生芥蒂，好多年都不曾來家串門，父親卻從未放在心上。正是這封信，才知道二叔自己解開了這個埋藏多年的疙瘩。哥倆尚未敞開心扉促膝而談，卻已陰陽兩隔。

（以下是書信正文）

二哥：

今天給你寫信，是我一直的愿望，但過去都沒能成行，因為我再不給你寫，可能就沒有機會了。首先，感謝你那么多年對我的關心及情分，特別是想到過去春節給你拜年時的那個溫馨感覺。不知怎么，我記憶里自從YC哥，因為是什么事帶我到你家一趟，就完全顛覆了這一切。唉，好多事做（作）祟于自尊，恐怕我也不例外。到這個時間，最想和你講話，（說明）我沒忘了你，說明我對你的情分還是那么醇厚。但我得告訴你最感傷你對我說的一句話，那可能是最觸動我神經的一句話。我當時在林業大樓開公交（當時我剛下崗，沒地去），你和GZA正好遇上我，當時我講請你們吃飯，當時你就一句“你不用請我，你給我爭點氣就行”。當時我就不理解你這句話的意思，紙廠破產，職工下崗，又不是我一人所為，我一不犯法，二不偷搶，怎么就不爭氣了那（呢）。所以，二哥，請你原諒，可能那是傷我自尊最厲害的一次，從那我對你敬而遠之。知道你講的那句話對我好（當時我們畢竟在公共場合），所以，造成了那么多年不愿再造次登門。

二哥，講心里話，從咱們村出來的學生，我們那一撥里，我最佩服QW。但你可能不了解我，我個人完全不怨，可以這么講，要講評個人本身能力、積累，我應講在這邦（幫）我們村差不多同考出去的學生中，（我）肯定不是最差的，最好的不敢講，但我真能這么講，這就是靠我的勞務（勞動）、技術賺的錢，不靠別人的托扶，超越我的也不會有多少。因為你不了解我，后來我們簡直就是成了階層。

二嫂子是一個頂好的人，二哥，我感到你的成功與她的背后奉獻一點（也）分不開。最后我把我寫的一點東西獻給你們二位，其實，像《人生歷程》重點是孩子們用的。永久地祝你們福、安、康。

想你，想你的好。

YJ 即日

這封信就放在父親的寫字臺上，他肯定看了無數遍。那歪歪扭扭的字跡，我看到了他經受的病痛掙扎，看到了滿含兄弟情的坦誠真摯。我看了許久，看得心酸、看得心痛、看得感動，假如他還活著，這個世界又多一份這樣的真摯愛，該多好。

二叔是個心思細膩的好兒子、好父親、好丈夫，他把對家人最后的關愛寫在了《人生歷程》里。“上幼兒園前要適時正確引導、有意識并有目標的培養孩子”，“例如，孩子先會喊媽媽，就在家里以不同的方式掛上這兩個字，讓孩子開心為上，又能學到東西”。談與父母相處，他說，“老公、老婆都要會處事，當好‘和事佬’，當守著一方的時候要多傾聽，找出對方不滿意的地方，勸慰對方，自己有義務想方讓其改正，對另一方，也這樣對待，但不能穿幫，只有這樣矛盾才能由大化小，甚至消滅”。他又特別提到了健康，“只要有健康在，你可以擁有許多，絕不要學喬布斯”。他這些感悟也許算不上真知灼見，卻是活著的人都該受用的。

二叔走了，可能沒來得及跟所有人告別。二叔走了，他非常留戀這個世界，要不然，就不會臨別之際寫這幾篇文章。二叔走了，我們都很難過，美好的東西消失了，又留下了。假如命運讓他晚些日子總結人生該多好，先活著享受快樂、享受生活，不那么早地沉重地思考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