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劉夢龍

以色列突襲了伊朗，伊朗這次被打的有點慘。目前伊朗很困難，但還在咬牙堅持，不斷反擊。在之前以軍的打擊中，伊朗是頗為狼狽的。不過大家還是希望伊朗能稍微支棱起來，不要輕易認輸，讓以色列人也吃點苦頭。但目前伊朗這表現也實在讓人難評。

伊朗從前些年領袖抵抗之弧的風光，落到今天在墻角里挨打，是有跡可循的。正因如此，這次以軍突襲，同情伊朗的人不多。甚至很多人已經開始擔心，德黑蘭能不能撐住，會不會像大馬士革一樣，突然就變天了。

客觀地說，一個在長期封鎖下堅持了幾十年的中等國家，只靠空中打擊，并不會崩潰。當年，北約在自己家門口，連續高強度轟炸毫無還手能力的南聯盟，都達不到這個效果。何況是以色列，隔著一千多公里，時打時停，和對手一起搞回合賽。伊朗如果有大問題，那也是在它的內部，外部打擊最多是在催化內部問題，遠不到致命的程度。

我先來說一個暴論，類似伊朗這樣試圖扮演地區性強國的中等國家，在當代就是要吃大苦頭的。當代全球經濟的危機是在加劇的，一邊是全球競爭在不斷加劇，一邊是全球需求在總體萎縮。所謂的中等國家既沒能力提供合格工業產品參與日益慘烈的競爭，新興工業國的大門也早就關閉了，初級資源的出口也越來越賣不上價錢，國內經濟必然要出現嚴重危機。

我們別說伊朗，北約體系內的土耳其都沒辦法避免。土耳其經濟號稱埃爾多安奇跡，長年高通脹，本幣信用低下，要靠僑匯和外幣來維持經濟正常運轉，也是過一天算一天。

這種全球危機，是這些國家自身無力解決的，它們自己做的越多，搞不好問題還越大。大國管不了，小國扛不住，中等國家正好只剩下一搏之力。這也是當代大量國際矛盾急速激化，猛烈爆發的重要原因。

就算美國全力支持的以色列，其實內部問題也很嚴重。這也是促使它近年來喪心病狂，試圖內缺外補的一大原因。如今這種時候，沒有報團取暖，誰還想搞小而全，劃地自守，是肯定要雪上加霜，入不敷出的。

我知道很多國人是不喜歡伊朗的。就像這次伊朗被以色列打了，很多國人是在同情支持伊朗嗎？并不是，只是希望伊朗能盡力消耗一些以色列的力量，實際上是美國人的力量，最好把美國拖進這個泥潭里。多數國人指望的，只是伊朗擋在前頭，為我們轉移一些美國的壓力罷了。

中國社會對伊朗的不喜歡是由來有自的。本身伊朗那個別扭的神權政體，就普遍不在國人能接受之列，天然屬于被討厭的范疇。更不用說兩國多年來交往的經歷，社會上的普遍印象，并不覺得伊朗是什么抗美先鋒，反而不少人覺得伊朗人骨子里還是站西方，甚至是跪西方的。

而伊朗人對我國的態度，也常被說是眼高手低，始終帶著莫名輕視。很多人都認為，現在伊朗的狀態只是欲投不得罷了，并不能和我們同心同德去對付西方。

國人對伊朗的評價并不特別，說穿了對俄國人不也差不多。但俄國人家底厚，體格強，無論資源還是地緣，和我們的互補性又足夠大。更不用說，如今俄國人是真刀真槍和西方干上了，打的起碼可以算獨當一面。所以，在歷史、事實、形勢和客觀需求面前，國人確實普遍更尊重俄國，民間關系也比較融洽。我國和俄國，可謂是合作中帶著提防，提防又不得不合作，雙邊關系確實是有長期性，穩定性可言的。

但伊朗對我們的態度可比俄國人差多了，能給我們的更不能和俄國人相比。那么國人更直白的表達出伊朗的不放心，不喜歡，不也很正常。說到底，伊朗要是前些年手握什葉派之弧的狀態，我們肯定對它更尊重，愿意給出更大利益。

當代中國社會就是這么現實，現實決定理想情懷的空間時常有限。如今也早不是冷戰那種千金買骨的國際狀態，中美都不是，兩家的內部壓力都很大，并沒有太多慷慨的空間而言。越是未來，全球環境越嚴峻，這種大國外交的實用主義傾向會越明顯。這是很多國家沒有正確意識到的，還抱有一些過時的冷戰經驗。

如今，面臨以色列的直接軍事打擊，伊朗局面確實吃緊。一邊，國內大部分人還是覺得伊朗要繼續存在比較好。它作為中東抵抗美以勢力的一大堡壘，好歹堅持幾十年了。在它危急的情況下，我們應該給一些必要幫助以進一步消耗戰略對手。我也相信，如果伊朗真拉下臉來，我國是會提供一些幫助的。

另一邊，國內很多人確實普遍擔心，如果我國給伊朗太多幫助，一旦它緩過勁來，最后反而會變成他投靠西方的籌碼。甚至，我們說不好聽點，如果美國人的力量近一步衰退，不顧一切要加強對華封堵。只要西方稍微給伊朗一點好臉色看，它會不會又玩起首鼠兩端的把戲呢？這種擔心，從伊朗人的長期表現來看，不是沒有道理的。

這怎么辦？理論上說要讓伊朗的軍事和經濟，甚至政治都全面融進中國體系，培養一大批和我國利益一致的人在重要位子上，才能避免這位跳反。但這位可從沒有一邊倒的打算，歷次中伊談合作，結果都以短期合作為主，缺乏長期和深入，更不用說大規模的社會交流。人家明擺著只想糖衣吃掉，炮彈也留下備用，其他免談，這確實不好讓人放心。

事實上，當代國內流傳著大量或真或假的信息，都在告訴我們，和伊朗做生意很難。市場打不開，購買力不濟，信用不佳，前途不穩，德黑蘭老爺的評價遠不如喀布爾進城的塔利班。

不能好好做生意，對當代中國社會來說，一個國家的吸引力就大大下降了。何況對方還不老實在家里窩著受窮，還輻射周邊形成一個不小的勢力范圍，試圖圈地自萌，輸出自己的低端工業產品。這其實就是搶飯碗，搶人生意，如殺父母，肯定要讓一些國人恨得牙癢癢。

也就是說，不要看伊朗這么大的國家，上百萬國土，近億人口，可它是沒什么油水的。很多報道甚至指出，它的貨幣體系早就已經崩了，城市經濟運轉要靠美元，鄉村以物易物才是主流。這大概也是伊朗這幾年風光不再，一退再退的重要原因。外線出擊的主事人被打掉以后，官僚一算賬，發現撐不起這么大局面，也盡量不想惹事，好節省開支。

伊朗還有一套多年建設，小而全的工業體系，據說利用率低的讓人發指，只能靠重復建設來勉強維持。這在我們看來是毫無競爭力的落戶產能，但恐怕是伊朗核心層眼中的寶貝。伊朗內部的官僚體系重梁疊架，政出多頭，人心也分裂的厲害。這都導致任何人和伊朗交往，在沒有強力保障的情況下，不確定性太多，短期收益也很難看到，要先給他輸血才行。

伊朗在我們國內這么糟糕的風評，有沒有抹黑的成分？我認為是有的。當年朝核危機的時候，朝鮮大概也吃了這么一個系統性輿論打擊套餐。這其中，要說沒有專門的輿論引導是不現實的。但中國作為全球貿易的主要生產者，受益者，社會上難免有一種嫌貧愛富的傾向，本身不喜歡這樣無利可圖的封閉國家，這種基礎情緒也是客觀存在的。

這種輿論引導真有用的嗎？我想是有用的。因為它是基于一部分事實所創造的，屬于典型的真假交錯，又是人們愿意聽到的。何況，朝鮮前些年，比如在特朗普的第一個任期內，確實也很有不一樣的心思。

然后呢，朝鮮就證明了兩個事實。其一，美國佬如今地主家也沒有余糧了，它給不了朝鮮這樣的國家什么東西。別說朝鮮，日韓現在都要緊著上貢，而不能指望老大支援。其二，在放棄幻想后，朝鮮人確實搞出了一些成績。現在朝鮮在國人中的評價是在逐步上升的，朝鮮的內部穩定和外部環境也確實在改善。

我倒是有一個判斷。按當前如此嚴峻的國際經貿形勢，像朝鮮、伊朗這樣的封閉國家，如果直接加入國際貿易循環，其內部經濟會迅速垮掉，體制也隨之完蛋。同樣，這次反擊，就算伊朗打的很好，哪怕打死內塔尼亞胡，它也很難壓制內部反對派。伊朗的關鍵問題，還是解決德黑蘭市民的生活水平問題。

所以，不要看伊朗內部的西化派，市民對西方多么向往，上躥下跳做了很多事情。伊朗內部經濟一直都困難，中下層沒什么出路，體制又天然和市民階層對立，肯定是要鬧的。德黑蘭的高級官僚，也可以把外部壓力當做內部斗爭手段，反正死道友不死貧道。但如果他們稍有理智，恐怕是不敢貿然投靠西方的。他們充其量追求的是放松制裁，但還要維持適當程度的封閉，給自己留條后路，最好是兩頭通吃。

其實，伊朗如果挪掉意識形態對立，在地緣上和以色列是沒什么矛盾的。他們在巴列維時代，作為美國在中東的兩大支點，本身就是因為彼此矛盾不大，甚至還經常相互呼應。波斯人是什葉派，本來就沒必要太在乎遜尼派阿拉伯人的事。著名的伊朗門事件，伊朗當時就是通過以色列買美國裝備的。

我們都說西方對伊朗滲透的非常厲害，但反過來，其實伊朗在西方也有大量渠道。典型的例子，美國人只能把封存的F14徹底報廢，銷毀。就是因為不管怎么加強管理，伊朗人總是能搞到F14的配件。

這種臺面下的暗流流動，大概也是伊朗國內很多人長期親西方的原因，人家不止有記憶，也是真有路子。相反，我們長期認為伊朗不僅能作為中東反美的戰略支點，也有益于我國的能源安全。但如今，由于國內新能源的發展普及，儲能技術的快速進步，本國油氣開采技術的不斷提升，我國的能源進口，從去年開始就已經進入下降階段了。

我們都知道，伊朗人目前還放不下自己的野心。那么，也許在他們看來，現在西方處于一個衰退階段，長期的去工業化，也意味西方對伊朗那套垃圾的工業體系或許沒那么大沖擊。倒是中國那龐大又不斷升級的工業產能，固然可以輕易滿足伊朗人的一切需求，但也徹底否定伊朗了這些年自身發展工業的意義，越發顯得波斯統治階級的無能透頂。哪怕，中伊真的在壓力下勉強合作了，伊朗肯定也不會是一個好的合作對象，也許會頗類印度。

當然，這都是推測之詞。我只是向大家說明，伊朗也不是一些人鼓吹的那樣，對我國是窮鳥入懷，只有這一步可走了。中伊之間的距離，在沒有經過充分交流與考驗的情況下，還是很遙遠的。

很大程度上，伊朗對我們來說，其實屬于得之未必足喜，失之未必足憂的存在。當然，伊朗在中東戰略格局中發揮重要作用，甚至算得上這個區域內唯一能作為戰略支點的大國，是很重要的。這也是很多人認為，哪怕伊朗很糟，很不可靠，也應該盡量讓他成為我們的混蛋的理由。但說到底，伊朗不是朝鮮，不在我國的臥榻之旁，不屬于要傾國爭之的存在，只是屬于一個很有潛力的投資方向罷了。

也正因此，我們的國人對伊朗問題并沒有那么看重是可以理解的。我們如今的國力，其實也決定了我們如今的心態，和當年的朝核問題時代是不同的。

就比如說，最壞的情況，伊朗真的自我放棄，投奔西方了。那么它到底能發揮什么作用呢？其實，作用沒有人們想的那么大。美國在太平洋一側給我們的壓力，終究是取決于他自身的工業能力和日韓澳等有限的幾個前沿工業國，而不是若干自身難保，只配喊加油的跟班。

說不好聽點，如今，美國就算想把他的全部海空力量都投入太平洋地區，恐怕都湊不出這個保障力量來。

更不要說，我可以肯定，當代的美國是無力建設伊朗的。美國佬不但滿足不了伊朗，反而可能使伊朗掉進更大的坑里。伊朗社會恐怕只有經歷了夢想成真到夢想破滅，對美國從希望到失望，才會真正務實起來。

甚至，我說一句無情的話。如果德黑蘭政權真的垮了，他那套完全靠封閉體系維持的小而全的簡陋工業體系也會跟著完蛋，伊朗國內市場的封閉也就是自然結束了。那么誰能填補這個空缺呢？肯定不會是美國人，恐怕也只有中國商品而已。

這就像美國花了那么大的氣力，拿下伊拉克，結果建設好了嗎？美國又從中獲得了什么？美國人要是真的拿下伊朗，用不了多少年，搞不好還真會弄出一個兩伊皆得，兩伊皆反，在勝利中耗干國力的可笑結局。對一個衰朽的帝國來說，過去的寶貝，長期的目標，有朝一日意外落到眼前的時候，也許早就已經失去意義了。

當代是個困難的時代，大家都一樣。伊朗人有伊朗的問題，中美也都有自己的問題。當代大國的要務，其實都在自身內部的整合上，季氏之憂，只在蕭墻之內。真正決定自己國家命運的，終究是自己的作為，自己的力量。中國是這樣，美國是這樣，伊朗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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