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而死
日本人真的是一個超愛喝啤酒的民族,親朋好友、同事聚餐時,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杯啤酒先干了再說。當然,他們沒有強行勸酒的文化,用一個「酒精過敏」之類的理由就能輕松化解,也不會因為你不喝或喝得少而覺得你沒誠意。
由于工作的關系,我在國內接觸過無數日本影人,在飯桌上他們幾乎毫無意外地都會點一款啤酒,那就是青島。「入鄉隨俗」當然是一大原因,但說到底,在日本人眼中,青島啤酒就是中國啤酒的代名詞,青島啤酒等于中國最好的啤酒。
而此時,我總會適時地補上一句:「你們知道嗎?三船敏郎其實就是在青島出生的。」這話總能引來日本友人不可思議的反應,活躍氣氛,帶出話題,百試百靈。
三船敏郎(《中途島之戰》)
網絡上有一個已經看吐了的陳年爛梗,「平生不識武藤蘭,閱盡A片也枉然」——雖然打出這句話的人幾乎沒幾個真的看過武藤蘭。 不過這話用在日本電影和三船敏郎身上,卻是那么的恰如其分。如果連三船敏郎都不知道,那當然是「影迷失格」。
而在日本,無論是否真影迷,三船敏郎這個名字對國民都不會陌生,他是當之無愧的日本演員第一人,地位無人能撼動。
2000年時,日本最權威的電影雜志《電影旬報》做了一個「20世紀電影明星」的評選,分為「名人評選」和「讀者評選」兩欄。日本女演員中,「名人評選」榜首為原節子,「讀者評選」榜首為高峰秀子,而日本男演員中,三船毫無懸念地在兩欄雙雙登頂。
《羅生門》
2014年,《電影旬報》在創刊95周年之際又舉辦了一次影史十佳男女演員評選,三船依然是第一。即便像非電影專業的老牌文藝雜志《文藝春秋》所舉辦的「十大最難忘電影明星評選」,三船也是當仁不讓的榜首。
在所有大大小小、專業與非專業的評選中,二至十名的人選總有上上下下的變動,唯一不變的就是,三船敏郎是永遠的王者。
《七武士》
三船的偉大,既在于他在日本影史上的地位,更在于他作為一個日本電影人、一個日本電影的銀幕符號,在全世界的影響力。日本電影界只有兩個人被冠以「世界的」這一前綴,一個是電影天皇黑澤明,他是「世界的黑澤」,而另一個就是「世界的三船」。
這兩個人很難被完全割裂開,盡管他們最終因種種原因分道揚鑣,各自都參與過海外制作,但他們最著名、最有影響力的作品,恰恰都是兩人共同打造的。三船去世時,黑澤明在悼詞中曾寫道:「我們一起創造了日本電影的黃金時代。回顧我們的一部部作品,我覺得每一部你都是不可或缺的。」
晚年的三船敏郎曾出演過斯皮爾伯格的《1941》
開啟日本電影黃金時代的,就是他主演的黑澤明作品《羅生門》,這部電影同樣也是「世界的三船」走向國際的起點。
《羅生門》獲得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是日本史上首部在國外頂級電影節上獲獎的影片,讓黑澤明和三船揚名海外,更掀起了日本電影海外獲獎的風潮。而它對于日本國民來說,更是有著非凡的意義。
日本戰后有三件振奮國民的事,一是游泳運動員古橋廣之進屢破世界紀錄,一是物理學家湯川秀樹拿諾貝爾獎,再一個就是《羅生門》。
《羅生門》
這幾件事讓戰后遭受巨大打擊,失去國際地位的日本重拾民族自信。電影既是當時僅有的娛樂方式,又是讓日本人「長臉」的「民族英雄」,隨之而來的便是國民的觀影狂潮,電影產業的蓬勃發展,那個再也無法復制的日本電影黃金時代。
三船作為黑澤明御用演員的時期,兩人打造了《七武士》《蜘蛛巢城》《用心棒》《紅胡子》等一系列經典,在海內外造成了空前絕后的巨大影響,三船也曾兩奪威尼斯影帝。
《紅胡子》
紀錄片《三船敏郎:最后的武士》中說道:「沒有他們,就沒有《七俠蕩寇志》,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演不了《荒野大鏢客》,達斯韋德也不會是達斯·維德。」
《三船敏郎:最后的武士》
三船敏郎的銀幕形象,與哥斯拉一起成為了日本電影在西方世界最知名的兩個標簽,他亦是日本武士的代名詞。直至今日,日本最著名的東寶電影公司的制片廠大門口,仍矗立著哥斯拉的雕像以及《七武士》的巨幅壁畫,三船在片中的角色「菊千代」占據著最顯眼的位置。
東寶制片廠正門
盡管我們不得不承認三船之所以能成為不朽傳奇,少不了時代背景的助推(事實上影史評選出的多數也都是活躍于那個時代的演員),但他的個人魅力無疑是決定性的因素。
與三船合作過多部作品的女演員香川京子曾評價他「前無古人」,而時間亦證明了「后無來者」。優秀的演員很多,尤其是與三船同時代的志村喬、仲代達矢、三國連太郎等人,演技都是出類拔萃的,但他們都沒能成為三船那樣的超級巨星。
《蜘蛛巢城》
日本人非常愛用「charisma」(超凡魅力)這個詞,三船則正是具備這種超凡魅力的不世之才。是枝裕和導演在稱贊役所廣司演技時曾提到一個「空的容器」的比喻,他表示高級的演技就是演員能把自己變成一個空的容器,把自我排除在外,讓角色完全占據自己的身體。
然而三船恰恰不同,他自身宛如一座無法抑制的活火山,從他身上迸發出來的能量、野性透過角色,穿過銀幕壓倒觀眾,那是一種完全超出演技的東西,而他拍武打戲時動作之迅猛,也是無人能及。
黑澤明當年挖掘他,就是因為他這種以往所有電影演員都不具備的獨特特質,為他量身打造了諸多經典角色,任他完全「自由發揮」,做到極致。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對黑澤和三船來講都是最大的幸運,也是我們影迷最大的幸運。
《蜘蛛巢城》
另一位日本電影大師今村昌平曾在著作中提到他看過《泥醉天使》后的感想,他寫道:「三船敏郎一登場,我簡直就被銀幕完全吸住了。他的口音特別重,我都聽不清他在說什么,演技也不咋地,但是三船這個人所散發出來的強烈存在感、狂野的氣勢把我震撼到了。我很討厭上原謙、佐野周二這些典型的小生,毫無特色,只有優雅卻毫無生活氣息。與之相比,三船就像是猛獸一樣。他有著一種宛如從飄著惡臭的黑市里直接蹦出來的真正的魅力。看著銀幕上的三船,我大為感動,原來電影能拍成這樣。這部電影我連看了兩遍,也是我人生中唯一一部看兩遍的電影。之后,我便下定決心要當電影導演了。」
今村的感想,可以說是對三船敏郎最好的形容和概括。
《用心棒》
黃仁所著的《日本電影在臺灣》一書中曾指出臺灣人最喜歡的日本男星就是三船敏郎,然而由于種種原因,實際上中國大陸的普通觀眾對三船敏郎并沒有那么熟悉,他與另一位巨星高倉健在中國的知名度完全無法相提并論。盡管他出生于青島,在青島、大連兩地生活至20歲,還會講中文。
1960年代港日電影界往來頻繁,香港女星尤敏曾在日本紅極一時,與東寶公司的頂級男星寶田明合演過跨國愛情三部曲(《香港之夜》、《香港之星》、《香港,東京,夏威夷》),其一大原因正是寶田明會講中文。
三船敏郎也因能講中文,客串出演了愛情喜劇片《續社長洋行記》,在片中飾演尤敏的中國未婚夫,還秀了兩句中文。關于中文這件事,寶田明曾回憶道:「三船、森繁(久彌)和我都曾在中國生活過。因此我們互相之間都能說些日常會話的中文。我們仨有時候看場合隨機應變,只用中文說話,外人看來會有些不愉快。」
尤敏與三船敏郎共閱《國際電影》(1963年3月89期)
如果說這樣一位會講中文且同中國有著那么深淵源的超級巨星與臺灣和香港還有那么些交集的話,那他成名后與中國大陸幾乎絕緣,不免讓人覺得非常遺憾。他也從未參與過任何中日友好相關的組織與活動,或許是戰時那些殘酷的、噩夢般的經歷讓他對這個自己從小生長的國家有著特別而復雜的感情,一直無法去積極面對吧。
實際上三船敏郎戰后并非從未踏足過中國,1987年時就造訪過一次大連,參加一個「日本電影節」,但那是一個非常小型的民間活動,幾乎沒有任何曝光與官方記載。
根據活動策劃者伊藤武司(商人)與高野悅子(日本知名藝術影院「巖波影廳」掌門人)的回憶,他們受時任大連市長的魏富海邀請,在大連策劃了一次「日本電影節」,并以山田洋次為團長,帶著指揮家小澤征爾、小說家安部公房、演員寶田明等四十多位與中國有淵源的文化、電影界人士訪問了大連,其中就包括三船敏郎。這次所謂的「電影節」實際只放映了兩部作品,一部是羽田澄子的紀錄片《AKIKO——舞者的肖像》,另一部就是山田洋次的寅次郎系列電影《寅次郎的故事:知床慕情》。
這也是三船唯一出演的一部寅次郎電影。在這次活動上,魏富海曾邀請山田洋次在大連拍攝寅次郎,但這個愿望由于種種原因沒有實現。(網上曾盛傳90年代初時任大連市長的某某人曾邀請山田洋次去大連拍寅次郎,但實為傳訛。因山田洋次2015年曾再次赴大連一日企活動演講,并親口提及此事發生于1987年。)
1987年10月5日,大連日本電影節會場。中間者為三船敏郎,最右為山田洋次
三船在此次活動中的反應十分微妙。除了出席活動以外,他半步不出酒店門。只在同行友人們的催促下,造訪了一次父親曾在大連經營的「明星照相館」的舊址。然而重訪舊地卻令他失望不已,那里早已物是人非,成了嶄新的商業街,完全沒有兒時的一絲痕跡。
三船家在青島時經營的「三船照相館」
在返程的飛機上,三船敏郎滿臉不快,不斷怒罵道:「完全變樣了,半點以前的影子都沒了。」
那是他離開中國后第一次回來,也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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