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意義，并不在于為所有人設計一條相同的最優通道，而是能否在主路徑之外，為另一些人，提供另一種合理可能。

作者：彭曉蕓；本文來源：公眾號“好生活的哲學課”（ID：Philosophy4GoodLife）。

又是一年估分填志愿的季節，陸續收到一些媽媽短信：

• “孩子考得不理想，連個211都勉強。”

• “是不是只能先讀個普通一本，再考慮考研翻盤？”

• “會不會一輩子都比不過985出身的人？”

看到這些問題，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個人：王寧，泡泡瑪特創始人。

他不是北大清華，也不是復交浙大，甚至不是“雙非一本”。

王寧本科就讀于鄭州大學西亞斯國際學院，這校名，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這是一所由民營資本創辦的本科學院，俗稱“三本”，在高考志愿表里，處于“鄙視鏈”的底部，僅高于大專。

這一出身，在傳統意義上并不具備“精英含量”，在高考序列里，可以說屬于失意者。

但王寧用十幾年時間，從一線市場摸爬滾打，做出了一個千億市值的潮玩帝國。這個年輕的85后，最近成為一個現象級的新生代企業家代表。

有了王寧，是不是就可以跟咨詢的媽媽們說“考不上985沒關系”這類空洞寬慰的話呢？我知道，還是不可以，因為它聽起來更像是一種補償性自我安慰。

不過，不可否認，王寧的故事，提供了一個更實在的觀察角度：

與其說他“輸在了高考”，不如說他恰恰因為沒被應試教育徹底規訓過，反而保留了一種更原生的生命活力。

民辦本科是如何逆襲的？

我曾在上海一所民辦本科院校教過書，就是王寧所學的廣告學——一個反復被提醒可能要取締的專業，全國已有多所院校停辦廣告系。

每一屆學生的第一節課，我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你們之所以來到這里，不是你不夠聰明，而是你在應試這件事情上，沒有all in。”

在高考這件事上，你可能不曾全力以赴，也可能并不擅長那種單一維度的競爭。但這恰恰說明，你的思維邊界還沒被封死，你的生活感知力還在，你的能量，還未被完全耗盡。

這樣的話，我說了很多遍，在每個班級。后來的經歷證明，老師的確不是客套話，而是真心認為，這些孩子可能更有闖勁。

我們的學生，也有不少在學期間就創業的，他們天然比985、211學生更少思想包袱，更低試錯成本。

王寧走的就是一條從混沌中開路的路徑。他試過擺地攤、開演唱會、做廣告代理，失敗了再來，換賽道再試。他不是按規劃走，而是靠直覺、靠行動、靠一點點踩出來的機會。

在很多人還在校園內等待“安排”時，他已開始在邊緣市場中探索消費者的反應機制。這種邊干邊學的試驗路徑，未能帶來“優等生”的社會評價，卻顯然成為后來商業判斷力的重要雛形。

從廣告學專業畢業后，王寧并未進入大公司，也沒有立即出國深造，而是轉入創業路徑，從中關村開店起步，逐步接觸潮流文化與用戶心理的結合帶來的商業機會。

十年之后，泡泡瑪特完成上市，公司估值一度超過千億港元，盲盒消費成為一種橫跨心理經濟與文化符號的新型現象。

整個創業過程，王寧的學歷背景不是他的護身符。他所依賴的，更多是從試錯中復盤的能力，對市場脈搏的直覺理解，以及一種不依附于標準路徑的職業想象力。

標準路徑之外的另一種成長系統

2008年，王寧在西亞斯“創業路”留影

當然，王寧的故事，也不必直接推演出“學歷無用”的結論。

事實上，他在公司發展中期曾赴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攻讀MBA，用以系統性補足管理知識。這一階段的“深造”說明，即使在非標準路徑中，系統學習與正規訓練依然具有其必要性。

但從成長機制看，王寧的前半程并未依賴于學歷帶來的結構便利。他所倚重的，是另一種與“好學生模型”平行卻常被忽視的成長資源：

• 時間自由度較高的邊緣教育環境，使其得以較早進行社會性試驗；
  

• 未被嚴格規訓的學業路徑，保留了較多對失敗與混亂的承受能力；

• 對消費文化和亞文化群體的高度敏感，使其在大眾心理趨勢中嗅覺更快；

• 在資源稀薄階段積累的一線執行經驗，轉化為后期組織設計的現實基礎。

這些要素不必然出現在非名校學生身上，但在標準化考試體系中極難培養。換言之，那部分未能在高考中勝出的年輕人，如果沒有因此進入“放棄成長”的自我敘事，有時反而可能保存著另一種珍貴的生命勢能。

應試路徑的最大代價，是把人訓練得極其善于服從、極其擅長找“標準答案”。
但生活并沒有標準答案，它更像是一個開放命題。

有意思的是，2023年，受邀參加畢業典禮發言的王寧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們不應該被困在標準答案的籠子里。”

可以說，王寧本人非常清楚不要被困在標準答案里，對個人的成長究竟有多重要。

都是賣玩具的，

憑什么是泡泡瑪特？

中國是玩具生產的大國，我們在亞馬遜，隨便買個玩具，到貨一看，產地就是中國。都是賣玩具的，為什么那么多玩具大廠，沒有成為具有全球影響力的文化符號，憑什么是泡泡瑪特？

泡泡瑪特上市后，一句“毛娃娃賣到3000億”的調侃迅速占領輿論高地：

• “泡泡瑪特是年輕人的茅臺。”

• “割的是年輕人的韭菜。”

• “這個泡沫遲早要破滅。”

這些聲音，似乎在揭露商業的暴利真相，但可能因情緒化表達而消解了對一個新興文化消費形態的理解空間。

在潮玩的價值構成中，原材料的成本恐怕已經無關緊要。真正決定價格的，是IP背后的世界觀設定，是盲盒所制造的不確定性機制，是那種可被收集、交換與共鳴的符號體系。

盲盒不是在販賣玩具，而是在建構一個微型宇宙，一個令年輕人可以短暫懸置現實判斷、進入輕度沉浸的日常場域。

如果說是“收割”，往往隱含著一種非理性的消費假設：年輕人面對營銷手段不設防，全然被動。但如果仔細觀察泡泡瑪特的主要用戶畫像，就會發現他們并非全然“被動者”。他們知道自己在付費的，是期待感，是文化參與，是可以在朋友圈分享并獲得反饋的身份標簽。

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泡泡瑪特是否靠營銷獲利，而在于它為什么能成為一個長期有效的消費場。

在一個格式化邏輯充斥的現實世界里，年輕人的主動體驗感正在變得稀缺。他們被要求答出標準答案、跨過高門檻、適應不確定的未來，卻極少被允許表達自己的欲望、焦慮與身份位置。當現實結構不再提供足夠的參與感和確定感時，一個小小的盲盒，就可能成為最可觸的“命運之門”。

在這一點上，泡泡瑪特的高溢價，僅僅歸結為暴利，不免低估了商業的文化意涵的定價能力。真正值得追問的，不是“一個毛娃娃為何值108萬”，而是這個社會是否在教育、職場與文化系統中，為年輕人保留了足夠的精神出口。

若答案是否定的，那么“被收割”的恐怕并非消費能力，而是每一個個體構建意義感的權利。

標準路徑之外的行動者

社會學者保羅·威利斯在《學做工》一書中曾分析英國工人階級男孩如何在教育制度中自我邊緣化，并主動放棄“上升通道”的可能。這種現象并非英國特有，在中國當前的高考文化中也有所體現。

一部分未能進入名校系統的學生，可能不是因為能力的缺失，而是由于對“標準化路徑”的不適應——不適應長時間單向灌輸、不適應題海模型、或對單一維度成功指標產生反感。而正是這部分“不適應”，在另一些場景中，可能演變為創造力、冒險精神或邊界意識。

王寧的出身一時間成為坊間好奇的要點，這個小商小販家庭出來的小鎮子弟，究竟是從哪里長出來的商業洞察力和執行力？

稍微梳理一下公開資料所呈現的王寧創業史，不難發現一個顯著的特征，那就是，王寧是從學生時代就開始各種大大小小的創業實踐的。

這有點像是在應試教育賽道之外，給自己開設了項目式學習的自學課程。

王寧是2005年參加的高考。高考后，他的安排，跟其他考生的考后人生很不一樣。沒有大睡特睡，沒有撕爛課本發泄，不愿浪費等待成績的時間，王寧居然用自己的足球特長，面向小學生開設了一個足球訓練班，小賺一筆零花錢。

后來，上了“三本”學校的王寧，更是放開手腳開干了，在大學，他摸索過各種小生意，成立了社團，帶領不少同學一起創業。這些小伙伴，后來有成為他的妻子和聯合創始人的，也有成為他創業團隊里的高管的同學。

王寧的經歷，對我這個潮汕人是不陌生的。在廣東特別是潮汕地區，很多家庭并不在乎子女讀書讀多高，是否讀名校，很多家長甚至連“省城”也不愿意讓孩子出。有句民間流傳的送考名言，潮汕父母對孩子說：“會做就做，不會做早點回家看店。”

王寧的闖勁和學習精神，不輸以“會做生意”名聲在外的潮汕人。他畢業后就闖蕩北京，短暫打工后，開啟了創業之路。在整個創業過程中，他展現了超強的學習能力，他去香港、去日本，就為了學習最新最前沿的潮流文化。

從王寧身上可以看到，高考在他的生命中，份量并不重。而將高考視為“唯一一次可選命運”的通道設置的人，卻容易放大制度篩選的功能，忽略了路徑分化之后的再建構能力。尤其在社會結構分化日益顯著的當下，諸如直播、電商、科技初創、泛文化創意產業等新型行業，正對這類“標準路徑之外的行動者”釋放更高的吸納力。

當然，并非所有“非名校出身者”都能逆襲成為王寧，但王寧的故事提醒的是——不必將學歷等級，直接等同于個人成長可能性，更不能由一次考試結果，來提前定義人生成敗。

高考之后，

你的人生誰來定義

高考制度在當前仍是公平選拔的關鍵工具。但從教育社會學的角度看，它所篩選的只是結構意義上的“資源分配起點”。它從不具備決定性，而只具有階段性。

對985、211體系之外的學生而言，真正重要的，并非如何“翻盤”，而是能否建立起一套適配于自身經驗結構的成長邏輯。這種邏輯可能更倚賴行動實踐、多元信息獲取、跨文化理解與自我驅動機制，而非原有的分數導向系統。

教育的意義，并不在于為所有人設計一條相同的最優通道，而是能否在主路徑之外，為另一些人，提供另一種合理可能。

王寧并未“打敗”985體系，他只是證明了一件事：在通道意識（tunnel-oriented logic）極強的社會里，依然存在著路徑意識（path-oriented logic）——它更緩慢，更孤獨，也更難，但也可能更深遠。

--------End---------

繼續閱讀：

作者簡介

彭曉蕓：哲學博士， 自稱“斜杠中年”，對政經哲均有濃厚興趣，卻整日“有建設性地閑蕩”，只好自詡為“終身學習愛好者”。曾任廣州北京多家媒體評論部負責人，在上海高校當過老師，開過學術寫作、傳播學概論、社會學概論及全校公選課“愛情哲學”等近十門課程，差點成為上課達人。因對基礎教育的興趣日益超過高等教育，創辦一寸教育，探索哲學教育的實踐路徑，現居倫敦，開始關注 教育的全球流動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