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是講什么呢?教育的基本原則是改正人性,使人向善良的方面走;教育就是政治,就是法律。
一個國家政府的領導人,希望全體老百姓向善,可是老百姓不上道,因此用法治,用刑罰,所以中國的教育從春秋戰國周秦以前就打手心的,這個叫夏楚,不是隨便打的。
我們小時候是受這個教育出身的,老師坐在那里,讓你背《古文觀止》哪一篇,背錯了三個字,在手心打三下,輕輕地處罰;如犯了大的錯誤,把手掌墊起來打,那就嚴重了。
前兩天我一個老朋友楊先生來找我,他都八十幾了,他說老師啊,我和您上下有五代的交情,我把兒子、孫子也帶來見您的面。那天他坐在這里,聽到我們談孩子們的教育,他說教育怎么不打?要打的啊!我們就是打出身的。
他的兒子都四十幾了,是喝過洋水的留學生,他當場在這里講,他說你問我兒子,我的兒子小的時候被我痛打,不是隨便打,他做了一件大錯事,我叫他趴在凳子上,褲子脫下,我氣得一下找不到東西,直接用手打他屁股,打得很厲害,我手都痛了三天。
他兒子在那里笑,說:“爸爸你是痛了三天,我痛了四十幾年,現在還在痛呀。好在爸爸打我一頓,我改過來了,不打就改不過來。”他父子倆對笑。他說對嘛,教育有時候非打不可。
這是講打與不打的問題。
我們現在的教育是不準體罰,我可不是提倡打人哦,是講歷史故事給你們聽。其實打或是不打很難說,像我帶兵的時候有一度不主張打人,做錯了事怎么處理?立正,站在前面,兩手左右平伸,兩手指頭各拿一張報紙,站一個鐘頭,手不準掛下來,只要低下來就要挨打。
你們去試試,站十分鐘看看,保證要你的命。說起來我沒有打人呀,但比打人還嚴重。
我們談教育,講人性善惡,都講了,教育是改進人性,究竟應該嚴厲地處罰,還是只講原諒呢?其中大有問題。
教育同人性有關系,你說一個年輕人犯了錯誤,是原諒他,讓他自我反省改正?還是處罰他呢?這是人性的大問題,至于處不處罰,或讓他自我坦白反省,很難下定論,要臨機變通的。
總之教育是啟發引導人性往好的路上走。如說完全只用愛心、只用自動啟發的方法,除非教的是圣人。
清朝有一個很有名的大案,你們在書上大概讀過。有個年輕人犯罪,做土匪頭搶劫,被綁到刑場。殺頭以前的老規矩,做官的要問,你還有什么話嗎?
這個時候他提出來的,做官的要為他做到。
他說我想見我的媽媽一面。那應該,馬上派人把媽媽接來,母子兩個都痛哭啊。媽媽問說你還有什么話講?他說媽媽你很愛我,我馬上要死了,要離開你了,我要求吃你最后一口奶。
他媽媽解開衣裳給他吃奶,他一口就把媽媽的乳頭咬掉了。他媽媽痛得罵他,他說我今天的下場就是你教出來的,我從小愛偷拿人家東西,你不阻止我,還鼓勵我,說我那么聰明那么乖,讓我認為偷人搶人是當然的,才會落到今天的下場。
所以我們從事教育的人,要怎么把人性教好,是個大問題,不要輕易下結論。像諸位老師那么盡心,晝夜關照孩子,可是對教育的方法、教育的誘導,向哪一條路上走,很值得研究。
——《廿一世紀初的前言后語》東方出版社
當我還在童蒙的時代,等于現在小學三四年級的時期,就開始接受家庭和老師的督促,要讀《孟子》了。
那時候讀書,還要背誦得來,老師每天教一節,明天就要站在老師的前面一字一句地朗朗背誦上口,要背得很清楚很熟悉,不能有錯,錯了要受罰,甚至用戒方打手心。
當時并不注意內容的講解,只要認得字,讀得來,背得清楚。這一節背好了,老師再教第二節。
我們那時代稱呼老師叫“先生”,并不叫老師。學工學商的老師叫師父,也不叫老師。
戒方就是上古時代所謂的“夏楚”,是老師們處罰學生的鞭笞。這種處罰很有用處,說句良心話,現在想起來,還蠻可愛的,并不像現代人所說的那樣可怕,更不會有什么妨害自尊心等等麻煩的副作用。
當然,這些道理很難講,只能說古今時代不同,思想、教育、觀念等都不同,不能一概而論。
不過,過去歷史上無論是哪方面的成功人物,差不多都經歷過戒方式的嚴格教育,可是并沒有妨礙他們的偉大成就和偉大人格。對嗎?當然,過分的體罰我也是不贊成的。
——《孟子旁通》(梁惠王篇)東方出版社
孔子說:“小人不恥不仁”,“小人”是普通一般人,“恥”就是難堪,如果他沒有碰到釘子,你沒有給他難堪,他很難發現自己的缺點,也難改正自己的過錯。你給了他難堪,羞辱了他或者使他見不得人,他才能夠改得過來。
“小人不畏不義”,你研究一般人的心理,純用教化、用仁義之道讓他學好是做不到的,那些仁義之道都是假的。一般人因為怕法律,怕社會不齒,因為有個“怕”在那里,所以才講仁義。
孔子在《論語》中也提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人要有個可怕的東西在心里,在背后,才可以使他上進向善。宗教也是這個作用。
有個上帝,有個菩薩管著你,你就會乖一點。如果沒有所畏,永遠不會做好人,不會做好事。所以如要一般普通人做好事,一定要有個促使他向善的力量在后邊才可以。
“不見利不勸”,普通一般人沒有好處、沒有利益可圖,他不會干的。“勸”就是勸導他,教導他的方式。“不威不懲”,沒有鞭子打下來,沒有威武在他面前,沒有懲戒,不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不會改過的,就是我們平常說的,不見棺材不掉淚。
人很難有生而向善的,除非是菩薩,是圣人。
以上這四句話,古今中外一般人的心理都是如此。我們不要自以為自己是君子,不在其列,其實我們也包括在內。除了得道的、真正成就了的人以外,一般人的心理都是如此。所以這四句話在后世的老莊、《易經》中,大家都認為是帝王之學,統治的道理。
一個社會承平久了,不用嚴刑重法那就不得了。所以今天所謂的民主自由,是不是對人民有利益,這個制度是不是對,到現在還很難下定論。歷史進入這個階段,到處都在叫自由、民主,這個名詞叫得聲音很大,浪頭也高得很,將來是不是走得通,會不會毛病更大,還作不了結論。
所以《易經》、老莊被人用得偏的時候,就是法治的思想;用得寬大的時候,就是儒家的仁治思想。教育的原理也是這樣。
我經常說,我是主張用體罰的。體罰有什么不對?差不多該用的時候就用。
孔子這四句話的道理說得更清楚。換句話說,這句話就是群眾心理學,用人之道也是這樣。小人不恥就不仁,不畏就不義,不見利就驅策不動,不懲就不誡,所以他說有時候是“小懲而大誡”。
譬如教育,有時候打兩下手心,罰個站,打幾下沒有什么了不起。“小懲而大誡”,受一點小小的懲罰,他一輩子都記得要去做好人。所以人生的道理,太得意的時候,碰到一點倒霉挫折,如果你懂得《易經》,反而應該是好運氣。
假設一個人永遠在好運中,這個人就完了,他永遠沒有大的出息。所以小小地懲罰他,便不會做大的壞事,這反而是小人的福氣。一個人沒有倒過楣,便永遠沒有出息。
孔子怎么悟到了這個道理呢?斷了腳趾學個乖,是孔夫子的因果觀。他看到了噬嗑卦初九爻的爻辭,這個爻辭是“屨校、滅趾、無咎”,孔子說“此之謂也”,這一爻就是這個道理。
“屨校”就是我們臺灣過去穿的木拖板。我們中國古人不穿鞋子,是穿木屐的。木屐外面加個邊就叫“屨校”,“滅趾”是穿著木屐走路,腳歪了一下,把腳指頭碰傷、碰斷的意思。
卜到這一卦,要去做生意會倒霉,會賠本。不過沒有關系,傷一個小腳指頭而已。雖然有些不順,但還是小災。噬嗑卦一路都是兇卦。初九爻是無咎,沒有毛病,但人已經傷了,腳指頭也斷了,怎么還說是無咎呢?無咎不算是很壞的運氣,還算是不錯的。
由此,孔子悟到了人生的道理,雖然指頭傷啦,這是小傷呀!不然這個人走路永遠不注意,不小心。如果跌倒,或者中風了,變成半身不遂,那麻煩就大啦,就更糟啦!所以說“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不見利不勸,不威不懲”,就是這個道理。
——《易經系傳別講》東方出版社
“剛柔者,立本者也;變通者,趣時者也。”這兩句話,包括了一切人生的大道理。政治的大道理、做人做事的精義都在這里邊。剛就是硬的,柔就是軟的,剛就是陽,柔就是陰。
一個人有剛的一面,也有柔的一面。所以帶兵的人要能恩威并濟,恩是柔的,威是剛的。
但是這句話也要注意,太公《陰符經》說“恩以生害”。你對他太好了,好到極點了,也會害了他。你看歷史上反叛你的人,都是你對他最好的,都是你自己培養出來的,決不是敵人。敵人推翻不了你,每一個人事業垮掉,都是由于自己最親近的人、最心愛的人發生了問題。
皇帝都是死在最親近人的手中,一個人的事業,也往往敗在自己最親近人的手里。所以恩里就生害,害里就生恩。譬如父母教育孩子、罵孩子很痛苦,但是等他長大了,才知道你這打、你這罵對他多有用處。用痛苦磨煉人的教育,雖然當時他恨得要命,過后他會越想越對,就是害里生恩。現在你們教育孩子用西洋化的教育方法,我絕對不贊成,處處將就孩子,統統把青年人害了。
所以現在青年人沒有幾個有用處的,都是在溫室里養的,終究很難有大用處。所謂剛柔的問題就是這樣,恩里生害,害了孩子的一生;害里生恩,所以要置于死地而后生。
但是有時候太剛也不行,太柔也不行。要剛柔相濟,恩威并用,才是“立本者也”。不過雖然知道剛柔相濟,恩威并用,還要懂得“變通”,“趣時”是懂得把握時代。
世界上的交情不是“莫益之”,就是“或擊之”。無益于自己的,便打擊。由這一方面看這個社會人生,也是很痛苦的。我們過去說過用人的故事,最初是感激你,后來變成你應該,最后變成了仇人,就恨你了。所以道家的《陰符經》就說,“恩里生害”,恩太多,對他太愛了,就會成冤家。
教育孩子,教育人,都是一樣。現在實施所謂愛的教育,只有“恩里生害”,因為這個社會已經不對了。社會上恩愛、利害、善惡、是非本來都是相對的,但今天的人只想抓住恩愛、利益,忽略了利害相對、相生的道理。
——《易經系傳別講》東方出版社
我的經驗告訴你們,對孩子們不要這樣溺愛,舉一個小的例子給你們聽。中國商業發展到今天,在歷史上有名的大商人,一個是晉商,山西的票號很有名,第二個是安徽的徽商,揚州是安徽徽商的天下。
從古代到現在,徽商對文化、工商業發展的貢獻,可說是第一位。
安徽朋友告訴我,安徽人很辛苦啊,對自己出身很感慨。你們注意聽,重點在這里——“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歲,往外一丟”,古代的孩子是這樣,父母對孩子用心培養,忍心把十二三歲的孩子送出來當學徒,絕沒有像我們現在父母對孩子這樣溺愛。
我們當年也是這樣。像我十九歲離開家,十年后抗戰勝利才短期回家,以后再沒有回去過啊!也沒有靠兄弟父母朋友的幫忙,都是自己站起來的。一個孩子要自立,只要希望他有一口飯吃,不要做壞事,出來做什么事業是他的本事與命運。
我也是十八九歲自己混出來的,我不是偉人,你看那些偉人們都是自己站起來的,沒有什么教育,都是自學出來的。我再一次跟你們講,不要只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現在講愛的教育,中國古文有一句話,“恩里生害”,父母對兒女的愛是恩情,可是“恩里生害”,愛孩子愛得太多了,反過來是害他不能自立了,站不起來了。
現在沒有時間,簡單明了四個字,“語重心長”。你們不是要讀古書嗎?教孩子們讀經,你們自己先要會。我以前講話,只要說我這一番話是“語重心長”四個字就完了,不要說那么多。
話講得很重,很難聽,我的心都是對你們好,希望你們要反思。并不是叫你們不要愛孩子,哪一個人不愛自己的兒女啊!我也子孫一大堆啊!我讓他們自己站起來。
大家曉得我的孩子有在外國讀書的,有一個還是學軍事的,是西點軍校畢業。不是我鼓勵他,也不是我培養他,他十二歲連ABC也不認得就到美國去了,最后進入軍事學校。
他告訴我:“我不是讀軍事學校啊,我是下地獄啊!”我就問他說,那你為什么要考進去呢?他說:“爸爸啊,我離開家里時向祖宗磕了頭,你不是說最好學軍事嗎?我就聽進去了。街上的西點面包很好吃,所以我就想到讀西點軍校。但是好受罪啊!”沒有辦法,他也是自立的啊!要靠自己努力出來的。
父母的行為,會影響到孩子。西方教育方法講愛,但教孩子不能完全單純靠愛心哦!我們的古書里有一句話要記得,四個字,“恩里生害”,父母的恩情就是愛,過分的恩情、過分的愛孩子,反而會害了孩子。
該嚴厲的時候嚴厲,不嚴厲的時候用愛,這是講齊家的道理。有誠意、有正心。
我想告訴諸位,不管是做家長還是做老師的,都不要過度偏向于愛的教育,也不要偏向嚴厲,而是要先檢點自己,反省自己。
——《廿一世紀初的前言后語》東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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