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在《中國遠征軍對日作戰述略》(刊發于全國政協《文史資料選輯》第八輯)中抱怨:“中國遠征軍慘敗,羅卓英和我都有責任,羅卓英的責任更大。羅卓英把軍隊的‘生地’變成‘死地’,一意孤行,以致一敗涂地,喪師辱國。我最大的責任是1942年4月19日未與史迪威、羅卓英徹底鬧翻。”
杜聿明表示:“對史迪威的命令,我并不在乎,因為我可以向蔣介石請示,而對羅卓英的命令,未得到蔣的指示,心中無底,未敢斷行,以致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又造成雨季困于野人山的慘境。”
當時的杜聿明是中國遠征軍第一路副司令長官兼第五軍軍長,手下有第五、第六、第六十六三個軍,他穿越野人山尚且遭遇“慘境”,下級軍官和普通士兵有多慘,那就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了——時任第五軍政治部上尉干事的李明華是四十名女軍人僅剩的四名幸存者之一,她的回憶文章《野人山歷劫記》,現在看來,還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有資料說當年第五軍只有一位護士班女兵劉桂英,那顯然是不準確的,因為那份史料中并不包括后來沒留在大陸的幸存者。
李明華在全國政協《文史資料選輯》第一百零二輯中發布的《野人山歷劫記》寫得很清楚:“當時計有第五軍軍部、軍直屬部隊和新編第二十二師,總人數約在一萬五千人左右,而最后越過野人山到達印度者只有三四千人。當時隨軍部撤退的女同志除戰干一團女同學胡漢君和我兩人外,還有政工隊女隊員和幾位眷屬,共約四十多人,最后到印度的只有四人。胡漢君和我是劫后余生者。”
李明華只是上尉,自然沒法跟副司令長官兼軍長杜聿明一路同行,杜聿明向沈醉回憶他穿越野人山時的艱苦,看起來還不及李明華遭遇的千分之一——李明華和她的女戰友們,每一秒都面臨死亡,而杜聿明的境況,在他看起來艱苦,在李明華看來那就是“幸福”。
杜聿明是這樣對沈醉說的:“野人山的原始森林區是從來沒有人深入到里面去過的,更不用說要穿越它了,走在前面開路的是六頭大象,用鼻子卷著鋒利的緬刀,把一些藤葛劈開,好讓人魚貫通過。”
杜聿明手下有兵有槍,還能獵殺大蟒燒烤,并因煙霧引來美軍空投:“這是森林中最佳的美味了,不料升起的縷縷炊煙,被美軍的偵察機發現了,便立即在上面盤旋,并向基地報告了發現的情況。飛機不敢飛遠,怕回頭找不到這一小塊升起炊煙的地方。很快兩架早就做好準備的小型運輸機飛來了,向這一小塊空地上投下了電臺、糧食、醫藥等。”
與杜聿明的有吃有喝有藥品截然不同,李明華和她的姐妹們可以說是一無所有:杜聿明已經下令軍部毀掉全部重武器、裝備、車輛,所有人徒步進入野人山:“初時隊伍還能像螞蟻隊伍一般一個接一個前進,幾天后就漸漸分散成三三兩兩的散兵游勇了。斷糧半個多月,人人饑餓疲憊不堪,連當天是幾月幾日都無力記憶。當時國軍未曾有過野外求生訓練,第五軍也未實施過山地與叢林作戰訓練,很多官兵因饑不擇食,吃了有毒的野菜而喪生。”
杜聿明的第五軍也算遠征軍王牌部隊,但即使是這樣的王牌,也沒有經過野外生存訓練,難怪在撤退途中損失慘重,杜聿明后來統計損失,給出了一串冰冷的數字:第五軍直屬隊一萬五千人,戰斗死傷一千三百,撤退死傷三千七百;二百師九千人,戰斗死傷一千八百,撤退死傷三千二百;新二十二師九千人,戰斗死傷兩千人,撤退死傷四千人;九十六師九千人,戰斗死傷兩千兩百,撤退死傷三千八百。總價四萬二千人,戰斗死傷七千三百,撤退死傷一萬四千七百。
杜聿明在《中國遠征軍對日作戰述略》中給出的這一串冰冷數字令人憤怒:每個師怎么會不多不少正好九千人?這里面有沒有漏報和吃空餉的?為什么撤退死傷人數是戰斗死傷的二倍之多?杜聿明有大象開路、衛兵保護,基層軍官和普通士兵為啥沒人管?
杜聿明已經顧不得部下死活,女軍官和護士們更是很少有人顧及,但是在殘酷而冷漠的戰場上,也有人性的光輝和軍官們的卑劣行徑。
李明華親眼看到戰友吃了野芋和野芭蕉根全身浮腫而亡,因此我和胡漢君只能天天用大葉子接些雨水充饑——溪水因為浸泡了太多的腐尸,早已不能飲用。
斷糧半月的李明華互相扶持,她們沒有槍支彈藥可以像杜聿明的衛兵一樣狩獵,就只能到猴子窩里找野果子吃——她們也沒經過野外生存訓練,自然分不清哪些果子有毒,但猴子能吃的,應該沒有問題。
在生死關頭,有些戰友情已經喪失殆盡,尤其是國軍軍官,更是不拿部下當兄弟,于是李明華遭到了令她終生難忘的無情打擊:“遠遠望見一座芭蕉棚,精神為之一振,急忙加快步子趕去,渴望就近火堆取暖并烤干衣服。到達棚前,本科羅科長在里面,我如見了親人一般地高興,問了一聲‘科長好’,馬上將右腳邁進去。萬沒想到這平日慈祥而受人敬重的長官,一反常態手執棍棒,疾言厲色將我趕出棚外。”
干事是上尉,軍部科長至少也得是少校,這個少校軍官在生死關頭,連部下進棚子避雨烤火的請求都用棍棒拒絕,其窮兇極惡,跟以往的道貌岸然想成絕大反差。
滿腔悲憤愁怨的李明華只好遠遠避開,當時夜幕低垂,一條洪流湍急的溪水橫在面前,胡漢君不知去向,李明華不敢一人渡河:“我一人靜坐大樹下,雨下個不停,雙腳浸在半尺深的雨水里,肚子一直咕咕叫個不停,滿臉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李明華肯定想起了她們投筆從戎時的風華正茂英姿颯爽,幾個滿腔熱血的知識青年考入“戰時干部訓練團”,畢業后又分配到前線,認為終于有了殺敵報國的機會,卻沒想到因為高層的勾心斗角、指揮失措,把這些大好青年都陷于絕境而不顧。
那個卑劣無情的科長,在危難之際不肯讓部下分享避雨棚和篝火,自己也沒能走出野人山。
李明華天亮后與覓食的胡漢君會合,在一位長者的幫助下跨過橫木渡河(李明華失足落水,長者和胡漢君及時拉住),從后面趕上的華僑隊丁隊長和隊員陳祈告訴他們:羅科長和另外三人已經死在溪那邊的芭蕉棚里,我們們砍了四片大芭蕉葉將他們蓋住了。
也不是所有的長官都像羅科長那樣冷酷無情,同是戰干團出身的楊純少校就表現出了舍己為人的高貴品質。
李明華和胡漢君遇到楊純少校的時候,這位少校正躺在一間草屋外的空地上,他醒來后第一時間讓李胡二人烤干衣服,并拿出僅有的一點面粉和糖,燒了一些面糊給她們吃:“每人分到半漱口缸。多日來未吃食物,覺得這面糊香甜無比,我兩口就喝光了。他見此情形,又把他的半缸分給我們,粘在缸底的一層喝不到,就用指頭刮出來吃,也全不顧什么禮貌、雅觀了。”
楊純少校并沒有跟李明華胡漢君一同繼續前進,而是把自己的兩塊甜餅分給了兩位女戰友一人一塊:“大家同處在饑餓困苦的垂死邊緣,楊大哥毅然將他的少許續命糧分給我們,握別時,我發現他手心很燙,知道他病得不輕,心中暗暗祈禱他早日恢復健康。誰知這一別竟成永訣!”
楊純少校沒能走出野人山,要不是李明華這篇回憶文章,我們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在那兵敗勢危的生死關頭,還有像他那樣肯犧牲自己救助戰友的中級軍官。
杜聿明和羅卓英誰該為遠征軍戰敗負責,這件事不太好下結論,但是看了李明華的回憶,我們卻不能不想起文天祥的《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遠征軍激戰叢林歷劫野人山,多少好兒女埋骨他鄉,這在杜聿明的回憶錄中只是個模糊的數字:“計中國遠征軍動員總數約十萬人,至此僅余四萬人左右。”
兩個不精確的數字,也反映了杜聿明的指揮能力,杜聿明回國后,負責“點檢”的黃維也沒給他好臉色,當時那場不愉快的見面,很多史料都有記載,咱們也沒有必要過多糾結黃杜二人誰是誰非,讀者諸君看了杜聿明和李明華的回憶文章,是不是也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