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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上海國際電影節,香港電影是一個重要的主題。
各個展映單元一共囊括了十余部港片,恰好可以代表香港電影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如果影迷對港片歷史感興趣,可以選擇新浪潮時期的幾部代表作。比如方育平大名鼎鼎的《父子情》,還有翁維銓的《行規》。尤其后者,其寫實風格和悲劇處理在香港犯罪電影中相當罕見。
《行規》
而成龍的《警察故事》系列,是成龍動作片的最重要代表作,無需再做介紹。喜劇片,這次有高志森的《家有囍事》,其融合無厘頭風格和溫馨的港式家庭情懷,曾在1992年刷新影史票房紀錄。同期的徐克《金玉滿堂》,將美食文化融入港式喜劇風格,頗能代表香港電影巔峰時期的多元活力。
《金玉滿堂》
進入21世紀,「港片北上」時代開啟。陳可辛的多部作品,從《如果·愛》到《中國合伙人》,體現了香港電影在與內地市場融合時,如何從港式情調,向中國視野的轉變。在這個過程中,香港導演和制片方,展示出了超強的創作適應和身份重塑能力。
《如果·愛》
更加體現主辦方選片視野的,是對當下香港本土創作的關注。去年由李志偉、何英毅合導的《得寵先生》以獨特角度聚焦人與流浪狗之間的情感救贖,是近年來少見的動物題材電影。還有《虎毒不》,陳小娟以尖銳的女性視角,讓觀眾感受到母職身份的慢性崩潰,還原了在現實中極為普遍卻長期被壓制和忽視的女性倫理困境。
《虎毒不》
就單從這次電影節所選的這些很有限的片目來看,香港電影盡管面臨起伏不定的市場環境,但它始終擁有重整旗鼓、擁抱變化的能力,而愈來愈多面的聲音,正逐漸構成港產電影的新篇章。
6月18日,也是在這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上,一場業內矚目的由香港特區政府文化體育及旅游局文創產業發展處及香港電影發展局主辦的「香港電影新力量項目推介」活動,圓滿結束了。活動上展示的五部正在籌備中的香港電影項目,不僅保持了香港電影一貫的類型優勢和敘事水準,也看得出新一代創作者,勇于打破傳統題材框架,正在走出某種屬于香港的新表達方式。這讓我們每一個關注港片的人,都期待這些影片的完成和上映。
推介會上首先亮相的是簡君晉的《紅棉路》。
憑借《白日之下》成名的簡君晉,是近年來備受矚目的香港新一代導演之一,其作品總是體現出強烈的公共意識。導演介紹說,所謂紅棉路,是香港的婚姻注冊處所在地,但同時在紅棉路旁邊,又聚集了很多會計事務所和律師事務所,而影片的靈感也源自于他現實生活中在紅棉路等律師女朋友下班時的觀察與感受。本片聚焦一對香港中產夫妻的相識、戀愛、結婚、相厭和分離,相信簡君晉會將家庭內部的情感張力,與城市外部的結構性焦慮,巧妙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微縮社會的隱喻空間。
在推介的過程中,簡君晉也不忘自嘲,說朋友們都問他,為什么導演、編劇、監制都沒結婚,卻要寫一個關于婚姻的愛情故事?能寫得好嗎?他表示,如果自己已經結婚了,那拍出來的可能就未必是個愛情故事,而是一個恐怖故事了。作為導師之一的博納影業集團行政總裁蔣德富先生也犀利地回應說:「幸虧導演還沒結婚,結婚了以后可能視角就會變了。」
這部影片是希望通過一起婚姻個案,向所有香港人提出一個切身的問題:在經歷了種種社會波折之后,香港的中產階層還能否重新想象未來?
因此,《紅棉路》肯定不止是一部家庭劇,它更是一次關于身份重建與精神突圍的社會性敘述。這種以「私」為入口、以「公」為延展的創作路徑,正是新一代港片重新尋找文化自覺與表達位置的重要嘗試。
接下來登臺介紹項目的是《怒火沖鋒》的導演施柏林。表面上看,《怒火沖鋒》是比較傳統的港式動作片,這可能會讓一部分人忽視它最大的獨創性,是在于將警匪與消防兩種看似風格迥異的類型模式大膽疊加,并以主角的職業互換和心理轉變來推動情節。
其類型疊加并非簡單的1+1混搭,而是基于兩個職業在「拯救」這一核心價值上的根本分歧——警察以執法為目標,不惜動用武力消滅匪徒;消防員以救人為信條,強調守護和拯救生命——進而制造出強烈的道德張力和角色心理反差。
影片肯定會從各自的專業能力、心理素質、人物前史出發,分別刻畫警察和消防員兩個主角,構建兩人的沖突和互補之處,實質上這是讓兩個價值系統產生碰撞與妥協。兩人將分別從不同的路徑實現人性覺醒和成長。
更深層地,《怒火沖鋒》或許也映射出香港的城市空間所包含的現實身份困境。男主角消防員作為從貧民窟走出來的草根英雄,其堅守與掙扎反映了本地基層市民的困頓與尊嚴;而另一位主角國際刑警則相當于是代表外來秩序的力量,兩人的碰撞,恰如在地性和國際性的沖突。而影片中火災與化學襲擊的雙重危機,不僅是動作類型的表征,也象征香港在當代社會撕裂中的安全焦慮與身份困惑。
當然,在推介中,施柏林也強調了這個項目所具備的國際化視野與條件,包括其中一位主角是國際刑警的設定等,都為對外合作提供了更多的空間,讓它在全球任何一個城市的拍攝都成為可能。而導師之一的愛奇藝影業總裁亞寧先生則基于對當下市場的分析,為導演進一步打開思路,提出了「降本」后純網絡發行的可能性。此外,另一位導師,香港導演陳茂賢一方面對香港電影具有優良傳統的動作戲表達了很大的信心,但同時也提醒要更注意「文戲」的深度與挖掘。
相信《怒火沖鋒》絕對不會僅是一部動作爽片,更是一部將職業倫理、城市寓言與類型革新三者有效融合的作品,在商業潛力之外,也有可能引發深入的社會文化探討。
第三個上臺推介的項目,是「麥兜之父」謝立文的動畫新片《屎撈人—在路途上》。據監制蔡仲梁介紹,「屎撈人」在香港本就已經是知名IP,這個片名充滿我們熱愛的港式惡趣味,必將打破觀眾對于動畫電影應該可愛、兒童向的期待。據介紹,片名的靈感來自于經典童話《雪人》(The Snowman)的粵語諧音。而導師陳茂賢更直言自己本就很喜愛。
當前動畫電影市場,已經興起大量主打成人意識、社會議題的作品,《屎撈人—在路途上》以低俗切入,轉向深度思考的風格,估計剛好契合年輕人對黑色荒誕與社會觀察結合的胃口。
在今天的全部五個項目中,《屎撈人—在路途上》一定是最有香港味的。所謂屎人,生活在陰暗糞坑,與香港底層市民日常邊緣化狀態相呼應,象征著他們「被排除」、「被遺棄」。主人公即便變成人,仍舊無法掙脫舊有的社會結構,這是對階層固化與身份困境明顯指涉。就像監制蔡仲梁在臺上說的,他發現原來做一個人和以前做一條屎的分別其實不是很大。
片中將會出現的屎撈人、通渠佬、蘿爆·奧本屎默等命名,帶著強烈的港式街頭俚語與粵語口吻,突出本地文化趣味,易于在港人社會產生認同與討論,也便于植入各種香港在地話題(例如環保、填海、居住問題、下水道建設等等)。
對于這個項目,導師蔣德富高度肯定了「成人童話」這一性質的亮點,也對成片的質量與完成度表達了信心與期待,但同時也提醒因為題材特殊,內地的宣發需要做更多有針對性的功課。
第四個上臺推介的是《捉伊人》導演關文軒。這部影片在傳統的驚悚類型框架中,植入了濃烈的地域文化符碼與社會寓言,使它跳脫了常規類型片的套路,展現出鮮明的原創性與當代表達張力。
項目靈感源自「捉伊人」這一嶺南沿海地區獨有的童謠游戲。據導演介紹,廣東人把「捉迷藏」叫做「捉伊人」,但很多廣東人平時都習慣了這么說,卻并不知道「捉伊人」的歷史文化背景,這也是他這部影片最初的切入點。「捉伊人」背后的民間傳說——海盜以女性祭海酬神——本就帶有驚悚與權力意涵。在類型結構上,影片顯然參考了以《逃出絕命鎮》(Get Out)為代表的社會驚悚類型路徑,即用通俗、易入口的驚悚外殼,包裹深層的社會結構批判。導師陳茂賢對于這個項目大加贊賞,他表示很高興看到有香港導演愿意挑戰類型片,現在的市場不容易,也希望看到更多不同的類型片出來。
影片中將會出現的富豪家族私人島嶼,構成了一個封閉空間,使整部電影擁有荒島生存、獻祭儀式一類的類型母題,在節奏與調度上天然具備高強度的懸念推進可能。而主角雪碧以猜拳這種平民技能,來對抗象征傳統與權力的儀式系統,也極具當代寓言色彩。
這種「草根智慧反制權貴神話」的劇情設置,一定會為影片注入強烈的身份政治和社會隱喻屬性。當下的香港社會,正處于劇烈的身份重組與階層撕裂之中。權貴與底層青年之間的隔閡、表面繁華與結構性焦慮之間的斷裂,都是該項目所暗含的深層語境。那座私人島嶼,正是一座象征香港社會封閉權力結構的隱喻之島。再想深一層,在那個地方,所有逃脫者都需面對一個問題:在既定結構中,是否真的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因此,我們可以期待關文軒這次野心勃勃的類型突圍嘗試,看它怎么用民俗驚悚的殼,來講述城市神話的死角,怎么用娛樂片的語言,訴說身份焦慮與社會剝奪。這部影片絕對不僅是一部緊張刺激的逃生電影,它會成為對現代香港社會神經末梢的大膽觸探。
推介會最后一個項目是葉正恒導演的《獄兒日記》。單從片名的雙關語,就能看出這部影片獨特的劇情設定了。和前面提到的《虎毒不》一樣,這又是一部關于「母職」這個當下非常熱門的女性議題的電影。
據導演介紹,本片緣起于他在拍攝紀錄片時的親身經歷,他認識了一些女囚犯,其中有一位真的在監獄里生下了孩子,他就以此為靈感,寫下了這個故事。本片獨特的地方是,它基于監獄這樣一個封閉空間,以母職為精神戰場,用極具情感張力的雙女主結構,去剖析香港社會中關于階層、家庭、女性與身份的多重焦慮。從導演的介紹來看,這部影片的獨特之處不僅在于其敘事設置的復雜性,更在于它如何將個體命運與社會結構緊密交織,在育兒與監禁這兩個看似對立卻深度互文的空間中,完成了一場關于愛與自我救贖的深度探問。
它的雙女主結構,表面上二人身份懸殊,但其實都是受到命運或家庭的桎梏。兩條人生線在「育嬰監獄」這個象征性空間交匯,形成了相互映照、彼此成就的結構張力。
因為發生在監獄場景,影片對「母職」的呈現可以說是一種政治化的態度。母性一開始是工具性的,隨后逐漸萌生出自主性,實現了從依附到自我完善的演變過程。這是對女性身份一次極富深意的罕見展演。
項目介紹結束后,導師蔣德富的點評一方面肯定了影片的女性主義視角,認為比較符合當下市場觀眾的審美,但同時基于影片的具體內容,也強調這個項目對導演的要求非常高,并不容易拍好。
雖然還沒有成片可看,但我們可以預期這部電影不會停留在所謂的溫情勵志,它一定是銳利的,勇猛的,敢于和過去說不的。它歸根結底是關于如何重新奪回生活與愛的權利。監獄中也有光,那道光是「自愛」的開始。
這次推介會,還有一個重要的主題是介紹香港電影發展局推出的「開拓內地電影市場資助計劃」。這個計劃是為了支持香港電影公司和內地文化企業,更加積極地投資和推動香港導演的創作,并增加香港電影打入內地市場的機會。
凡是制作預算在港幣2500萬至1.5億之間的香港電影項目,申請該計劃成功之后,如果成功在內地公映,將獲得港幣1000萬的政府融資。
從推介會的這五個項目中我們可以總結出一個新的重要趨勢,即「港片北上2.0」階段的到來。
眾所周知,CEPA實施以來,港片和港導大舉北上。過去的二十年,我們不妨稱之為「港片北上1.0」階段。因為這一時期的骨干創作力量,徐克、許鞍華、劉偉強、陳可辛、林超賢……都成名于香港新浪潮或港片黃金時期。他們北上之后,將香港電影的優勢與內地市場結合,不僅延續了香港電影黃金時期的輝煌,更助推了內地電影市場的騰飛,功莫大焉。
而就像這次推介會的新項目,我們從中能發現,香港電影從未停步,正展現出很多全新特征。
首先,與過去的香港電影類型傳統相比,當下這個階段的作品,明顯具備更強的類型創新性與復雜敘事。比如《怒火沖鋒》的類型疊加交織,《捉伊人》的驚悚犯罪懸疑植入嶺南民間傳說,《獄兒日記》在監獄與育兒空間中展開階層與母性探討,《屎撈人—在路途上》則用荒誕動畫揭露環境污染、身份邊緣等議題。這些都在類型殼里嵌入強烈的社會隱喻與個體內心探險,契合內地市場對新鮮、犀利、有深度的共鳴需求。
其次,從商業屬性看,當下的這些項目繼承了傳統港片對市場風向和熱門話題的敏感度,同時更堅定地保留個人表達的銳氣,不懼探討深層主題和照應時代氣氛,從而為精英和年輕受眾提供更高的信息密度與情感價值。這種不妥協,恰恰是當下電影觀眾樂于欣賞的品質。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相比很多傳統港片熱衷于炮制架空式的純娛樂,這批最新的項目顯著體現出香港社會文化的當代面貌。普遍存在的中產心靈焦慮、婚姻危機,及女性主體意識覺醒,環保、邊緣文化……都是當下香港人的切身相關命題。這就是我們一直期待的,電影創作要從香港現實生活中找靈感。
而香港年輕創作者身上普遍帶有的濃厚的幽默與義憤情緒,通過《毒舌大狀》《九龍城寨之圍城》等片,這幾年不僅在香港本土喚起山呼海嘯的觀影熱情,也早已成功地感染了內地觀眾。這說明香港電影的未來,內地觀眾肯定不會缺席。
這是一場正在進行的香港電影自我革命,我們剛剛親眼見證它的預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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