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宮賀,原來是醫院后勤的保安,后來考了B2。再經過醫院的培訓和考核,成了一位急救車司機。今年47歲的宮賀說自己打算干到退休。但他也知道這不可能。畢竟年紀再大些,反應速度就沒有那么快,不適應急救這樣高壓的工作。尤其作為急救車司機,駕車上路的那一刻起,對速度和安全的考核就開始了。
引入
傍晚,宮賀準備上夜班。走出地鐵站,雪從有些暗紅的天空飄下來,落在地上一瞬間就消失了,倒是落在外套上的雪亮晶晶地執拗地堆積著。這個馬上48歲的男人做了個深呼吸,空氣潮濕冰涼,剛吸進來的那一瞬間,好像用薄荷牙膏刷了個牙。
宮賀其實不喜歡下雪,換做十年前,每次看到下雪,他都犯愁。作為一名急救車司機,就算給車換上雪地胎,也會因為車速過快時不時地打滑。但只要沒有其他車輛別自己,甩尾的情況比較少見。如今,雖然是老司機,也只能說在心態上好一些,學會了閉嘴,把鬧心咽在肚子里。
接到急救通知時,宮賀忙從二樓跑下來,沖向停車位。一車三人,醫生、護士、司機各一個。從接到通知起,三個人各管各的,一起到車上集合。這是今晚宮賀第二次出車,已經快夜里十點。四五個小時地持續降雪,讓積雪厚度和輪胎厚度持平。
這次任務有些麻煩。病人所在的小區又有一大段坡路。開過去時,雪已經黏住了車輪。等接到了病人,車上有一個家屬陪著,醫生和護士都在照顧病人。宮賀只能開一段,下來鏟雪一段。就這樣折騰了七八次,終于開上了大路。
眼看著醫院就在前方,宮賀稍微松了口氣。病人家屬卻不高興地在身后來了句,“急救車不應該開的很快嘛,這都開了快四十分鐘了。”其實家屬愿意幫忙鏟雪的話,就會開得快得多。
但宮賀選擇了閉嘴。他已經不是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時他大概會和對方嗆起來吧!
路上人沒了
躲過前面那輛紅色的轎車。接著是黑色的SUV。然后是……旁邊的公交車道空著,往前望過去,足有幾百米都沒有車。宮賀一把輪,帶一腳剎車,急救車拐了一個銳角,直接進了公交車道。
不要以為晚高峰不好開,只要能準確地預判出前面三到四個車道的車輛如何行使,就能游刃有余。有些像電子游戲里的躲閃,可唯一和電子游戲不一樣的是,大部分車輛見到急救車都會避讓。
2006年時,宮賀還把開急救車當作一種“游戲”。和大部分的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一樣,操控著一輛數噸重的“機器”以五六十邁的速度前行時,與其說是快樂,不如說是刺激。從等車的車隊中逆行沖出來、穿過紅燈的路口時,宮賀胸中涌起的豪情,被副駕駛的醫生一句“踩剎車”打斷了。
“你這么開,早晚要出事!”緊接著,這句話從醫生的嘴里吐出來。宮賀有些委屈。這個四十歲出頭的醫生幾分鐘前還在批評年輕的護士急救實操能力不足,動不動手忙腳亂。可當宮賀一路上邊罵著不肯讓路的司機,邊迅速切換剎車和油門時,這個醫生又受不了了,“我們是出來救命的,不是陪你逞能的。”而宮賀剛和一輛橫穿馬路的自行車擦身而過,騎自行車的男人跌倒后,連車都不扶,坐在地上破口大罵。
宮賀看了一眼后視鏡,那個坐在路口的男人已經扶著自行車站起來。心里有些后悔。宮賀知道醫生是為自己好,但速度也是考核急救車司機的指標之一。可沒有人告訴宮賀,在現實的緊急情況下,到底開多少才是合適的速度。車上的病人和家屬都希望快點,路上的人總認為急救車開的太快。
在環城路上,宮賀全神貫注地超車。身后的家屬忽然問,“你是不是繞路了啊?”宮賀倒吸一口冷氣。好多人誤解,以為救護車開的越遠,司機收入就越高,實際上救護車都是明碼標價。而且錢是交給醫院的,急救車司機是沒有提成的。
只有骨折的病人才不會讓宮賀血脈噴升。和十幾年前不同,宮賀現在上班,都會先看看一起搭班的醫生和護士。然后就打句招呼,“要是病人沒那么急,還是那句‘控制速度’唄!”控制速度算是宮賀幾個人的暗號,和那些代表著腦出血、心梗、大出血之類的醫療術語相比,“控制速度”是最讓宮賀放松的詞。
“大活來了。”宮賀剛接班,就被派了一個單子,是去省會周邊的衛星城轉運病人。這種城際之間的派單,往返時長都會超過兩個小時,通常被稱為“大活”。宮賀是矛盾的。這樣的大活意味著今晚頂多會被派一兩個急救派單。但在衛星城治不了的急病,需要送到省城來搶救,很大概率接到的病人就是重病。
往衛星城去的時候,宮賀還沒覺得今天有什么不順利。接到病人后,發現是嚴重的腦出血,好在病人的意識是清醒的。宮賀開著救護車上了高速。沒想到返程的高速公路上,最里面的道路坑坑洼洼,急救車在速度超過110公里時,顛簸得厲害。醫生望后視鏡,宮賀則正從后視鏡努力打量病人的狀態。兩個人對視一眼,宮賀明白了醫生的擔心。
其實那天的醫生和宮賀并不算熟悉。兩個人都是四十多歲,話都不多。但有了急救知識,自然也就有了默契。宮賀怕路面的顛簸對病人的病情照成影響,換到了中間的道路。路況依舊不理想。無奈之下,宮賀只好把車開到了最外側的道路,也是挨著匝道的道路。
這條道路其實是相對而言最不安全的。有不少車會在這里超車或者準備并道下高速。宮賀又不能把急救車開得太慢。
距離高速出口還有八九公里時,宮賀就聽到后面的儀器發出長長的不間斷的“滴”,護士開始心肺復蘇,醫生則開始準備電擊。實際上,到這個程度就算生命體征回來了,怕是腦部大出血恢復清醒的可能性也很低。
“其實這樣的情況,人走了也好,不然病人家屬都遭罪。”宮賀心里這樣想,嘴上卻不能這樣說。醫生和護士都還在搶救,宮賀能悄悄減緩車速。他判斷得出,病人應該很難搶得回來了。
果然,幾分鐘后醫生氣喘吁吁地說了一句,“上報吧!”宮賀開始和急救中心聯系,報告病人已經離世。同時,急救中心通知醫院準備接收遺體。病人家屬大概還在震驚中,也沒有什么反應。
“可不可以直接送到火葬場?”病人家屬大概還沒有接受自己的親人已經離世,語氣反倒是平淡的。“救護車是不能把人直接送到火葬場的。”宮賀語氣鎮定,“如果不是在高速上,要是在城市里,遇到了病人離世的情況,救護車都不會再拉了。但我們在高速上,所以可以送到醫院的。”宮賀說完,車里陷入了沉默。
醫生和護士開始收起各種設備的連接線。病人家屬則緊緊握著病人的胳膊。“你再開慢點。”病人家屬開口,“給我們一些時間。”宮賀依言減速后,又不忘提醒病人家屬,“你也通知一下家里人吧!”
宮賀怎么都沒想到,送到太平間后,家屬竟然報警了。接到警察電話的時候,宮賀正睡得迷迷糊糊。家屬認為是急救的過程中出現的問題,否則病人不會走的那么快。“要是不危險,那個小城市的大夫為啥讓病人叫救護車到省城啊!”宮賀這樣說。
但這種話并不能成為消除病人家屬報警的證據。好在急救車上有監控和視頻錄像設備。就是接受調查的過程折騰一些。等確認完整個過程是合乎規程的,從派出所出來的時候,都已經快中午了。他只剩下四個小時可以休息。
畢竟已經是快五十的人了,宮賀不會因為這些事情情緒不好,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趕快吃一點面墊墊肚子,然后盡快睡覺。
吃飽了就睡,千萬不要回憶,否則自己就先垮了。這是宮賀的心得。
刺激多了就麻木了
“你的心是越來越恨了。”宮賀的老婆看到能吃能睡的宮賀時這樣評價。見宮賀不吭聲,又補了一句,“話還越來越少了。”
宮賀曾經壓力越大越喜歡說話。剛開急救車那陣子,宮賀總管不住嘴,“那個車的車牌是三個九。”“這個車的顏色真少見,翠綠翠綠的。”“別我!你等著。”“好小子,急救車都敢超。”
一次,病人家屬忍受不了宮賀的喋喋不休,隔著車內擋板喊,“你能不能閉嘴!”宮賀吃了憋。更添堵的是,病人送去急救,家屬打電話給急救中心,報了急救車的車號,說宮賀干擾急救醫生施救,宮賀一路上都跟說快板似的。急救中心核實,發現宮賀單純就是壓力大。
“你嚼口香糖。”宮賀的領導告訴他。“一舉兩得。口氣清新,而且也不用說話。”領導以前也是急救車司機,有不少訣竅。宮賀當時不以為然。
再開上兩年,宮賀發現口香糖可真是個好東西。每次坐到急救車駕駛位上時,腦子里都會冒出一個想法,“急救就是一條單行道。”越是這樣想,越讓心里騰著一股火。
凌晨四點,急救單派下來。半夜十二點之前和凌晨三四點,都是急救高發期。凌晨四點的道路,車不算多,但藏著危險。
急救的小區位于高速路的出入口。不少大貨車從這里下高速,開往貨站。大貨車看到急救車都會禮讓,怕就怕大貨司機太累,反應不過來。宮賀往往會小心翼翼地加速。尤其是在兩個并行的大貨車中,像兩面會移動的墻。宮賀喜歡一腳油門,從中間穿過去。這可比闖紅燈刺激多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急救車后面跟著一輛紅色轎跑。宮賀把急救車開到了八十多邁,后面的小轎跑絲毫沒有減速,跟得緊緊的。凌晨四點多的道路上,兩個車像在飆車。
宮賀試圖減速,希望讓后面的紅色轎跑超車過去。但紅色轎跑不超車,也不減速,還不斷按響了喇叭。世界上什么樣的人都有,顯然自己遇到了奇怪的人。
既然減速不行,宮賀換了一條車道。有點瘆人的一幕出現了。紅色轎跑和急救車并行不到一分鐘后,忽然減速,迅速并入急救車所在的車道,依舊跟在急救車后面。此時如果急救車減速,很可能發生追尾。急救車上還有病人,發生交通事故對于執行急救任務的司機而言是大事。宮賀當然不能發生這樣的錯誤。
宮賀用牙死死咬住口香糖,一邊小心地將車速穩在一百,一邊減少給油、利用車輛自重進行降速。紅色轎跑似乎察覺到了,開始按喇叭催促宮賀提速。甚至有幾次,向急救車的屁股上探試。
直到宮賀開始降速、準備轉入醫院時,后面的紅色轎跑才超車徑直開走。宮賀松了口氣。
急救醫生和醫院完成交接后,走到急救車旁,一句話沒說,只是拍了拍宮賀的肩膀。宮賀正全神貫注地嚼著口香糖。被這么一拍,嚇了一跳。“咕嘟”,他把口香糖咽進了肚子里。“開的不錯!”醫生這樣對宮賀說。宮賀不確定他有沒有看到那輛紅色轎跑。
而宮賀接上那位電動車騎手時,他的骨折很明顯,但無法判斷內臟的傷情。醫生對宮賀說了句,“盡量快。”宮賀知道,醫生怕是病人有內出血。由于是交通事故,車上也沒有家屬陪同,好在病人頭腦清醒。
可病人的情緒太激動了,躺在擔架上,先是和醫生護士傾訴了一番機動車多么不講理,接著又關心起宮賀選擇的道路。“選黃河路啊!”“這怎么左轉了!”“嘿,我說你會不會開車,這個點,開這條路,非堵死不可!老子的命,你們是不想救了?!”
宮賀被病人吵得頭疼,踩了一腳剎車。整個車頓了一下,擔架也往前竄了一下。這下可激怒了病人,病人大喊大叫起來,“你會不會開車。”“這晃悠得我血壓都上來了!”
宮賀哭笑不得。就好像聊天一樣,跟醫生說一句,“情緒激動,容易引發傷口出血啥的,多危險啊!”醫生點點頭,跟護士說,“為了病人好,還是鎮定一下。”一點點的鎮定劑讓接下來的二十幾分鐘,病人安靜了,沒有再在擔架上指手畫腳。
你沒資格抬擔架
急救車一旦出發就像生命一樣不可能從來。這是一個有些拗口的說法。當急救車上拉著需要救助的病人時,迷路就意味著真的在浪費生命。
在沒有手機導航的日子里,有空就要背地圖,這是急救車司機日常訓練的內容。一個省會城市里的道路大約2500條,路口過萬。哪條路上小攤多,哪條路容易堵,哪條路挨著學校,哪條路最為偏僻其實好走……地圖上都沒有,全靠司機自己去體驗。一遍記不住就兩遍。宮賀騎自行車,慢慢轉。
現在有了手機導航,迷路的可能性不大。但一味地依靠手機導航,總難以逃得過堵車。如果一切情況都能預判,那就不需要老司機了。宮賀要做的是躲過那些堵車路段。比如下午四點半開始的學生放學高峰路段。而這個時段需要急救的,要么就是交通事故,要么就是消化道出血。
宮賀也不是完全沒有私心。那次急救的是交通事故,病人是骨折,送骨科醫院當然更好,但病人一直在鬧,想去最好的綜合醫院。所謂好的,不過就是貴的。宮賀最討厭這樣的急救病人,病情不大,事情不少,還不顧及另一個全責方。宮賀一邊聯系附近一家市級醫院,一邊轉了方向。
開進了醫院,病人不高興,“這個醫院這么小!”宮賀說,“這也由不得你。急救肯定是就近的。”醫生立刻明白宮賀的意思,拉開了車門,推著病人送進醫院。宮賀則開始收拾急救車上的設備。
過了一會,醫生走出來,手里拿著一瓶飲料。又從口袋里摸出一瓶遞給宮賀。宮賀笑著接過來,“剛才在路上我就想好了,附近有家面館不錯,這都過了午飯點兒了,等下去吃口?”急救車司機知道不少路上好吃又便宜的地方。可他們在哪里吃飯,往往取決于去了哪家醫院。實在來不及,就隨便買一個手抓餅。
宮賀有段日子常做噩夢,病人在急救車上,宮賀聯系了一家又一家的醫院,得到的答復都是“滿了,別送了。”“送來也接不了。”宮賀急得手心里都是汗。這是噩夢也是實際情況,那段日子里,宮賀也在發著低燒,不知道是病了還是沒休息好。準確地說,他壓根就沒有休息的時間。
那時路上是真的好開,都沒什么車。但也真的害怕,怕這車沒有終點,停不下來。沒有醫院接收,可真是急救車司機的噩夢,比迷路還可怕。
點子不好的時候也是有的。宮賀一天晚上接了三個活兒,人都是在急救車上走的。宮賀當時就崩潰了。干這個活兒,有時候是很看中運氣的。宮賀回到急救中心,就跟調度提,能不能重新組個隊?把司機、醫生和護士分開,“今晚不知道怎么了?留不住人。”
負責調度的工作人員對宮賀這樣的老司機有點無可奈何。上次宮賀跟這個工作人員還在電話里大吵起來。工作人員給宮賀發的定位和病人實際需要救助的地點,正好隔了一個小區。病人在這個小區的邊上,而定位顯示在另一個小區的邊上,之間隔著一整面磚墻。氣得宮賀在電話里大罵。調度一開始還勸兩句,后來也不吭聲了。這次調度看到宮賀找上來,還算痛快,連損帶笑,“你都這把年紀了,還信這個?”
除了運氣,宮賀所在的車隊有一個“隱藏”的規矩,就是司機盡量都要在35歲以上。低于這個年紀的人,路上遇到情況,很容易受到情緒的影響。反倒是接線和調度的年紀都很年輕。宮賀扔了一支煙過去,“不信不行啊!”
可惜,換了個班,運氣沒啥變化。下一單,病人是個快七十歲的老太太,摔了一下,兒子兒媳嚇得打了急救電話。可到了地方,兒子堅持要去的醫院,并不是最優選。醫生讓他簽一個免責書,說路上耽誤的時間長、救助不及時,可能會造成風險,他又不肯簽。兩人就這樣起了口角。
擔架上的老太太難受得緊閉雙眼。宮賀幫護士抬擔架。一肚子邪氣的老太太的兒子忽然沖了過來,“你一個司機,憑什么抬擔架。”老太太是骨折,所以家屬不著急。可急救人員不敢肯定內臟有沒有受傷,護士在一旁解釋了一句,說急救車上的三個人都是經過急救培訓的,就算司機也有急救資格。病人家屬卻不聽,“司機能急救,還要醫生做什么!”
護士也急了,“你拉著醫生,還不讓司機幫忙,我一個人怎么抬!”后來病人家屬還是簽了免責聲明,條件是不許宮賀碰病人。
送到醫院以后,醫生拍了拍宮賀的肩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宮賀撇撇嘴,“我不是非抬擔架不可,我是看那個老太太疼的厲害。”
但宮賀也學會了聽話。不知道是急救中心調度失誤還是一次交通事故的雙方都叫了救護車。當宮賀趕到時,雙方都想上急救車。但一輛救護車的醫護人員只能救一個病人。醫生迅速判斷了其中更嚴重的那一位并開始施救。
而另外一個病人急了,“我也是受害方,為啥你只救他!”當時那個被施救的病人已經需要心肺復蘇,而這個希望給自己做檢查的病人看起來只是外傷。但他不聽醫生的解釋,阻攔醫生施救。
醫生被拉的沒辦法好好施救。宮賀眼疾手快,沖過去,接替醫生做心肺復蘇。宮賀和護士輪番進行心肺復蘇。那雖然不是宮賀第一次進行急救,但長時間不進行,動作有些生疏。
好在病人被救了回來。不過病人的肋骨斷了。病人家屬問了醫院的醫生,發現不是交通事故照成的。于是投訴了急救人員。接到通知自己被投訴時,宮賀正準備上班。他當然沒有被處罰。可又覺得這種事情很沒意思。
“擔架我都不想抬了。”宮賀對急救醫生說,“我就管好手腳,踩油門踩剎車握方向盤。”醫生哈哈笑起來,拍了拍宮賀的肩膀,“那可是一條命啊!”
怎么都是活
“當急救車司機很費腦子吧?”知道宮賀是急救車司機后,朋友總要這樣問上一句。“不費腦子,費嗓子。”宮賀并沒有開玩笑。開車已經熟悉動作。耗費精力的,除了一路上的罵,還有和病人家屬之間的喊。緊急的時候,人都靠扯著嗓子溝通。直到病人上了車,一切才又歸于平靜。可宮賀的急迫時刻到來了。
宮賀的急是不能表現出來的。有些車就是不會給急救車讓路,宮賀打開鳴笛,那車總會看似笨笨的,實際滿不在乎地在前面晃悠著。
“你撞開他!”家屬比宮賀還生氣。“你怕啥,你車大,而且是急救車。”宮賀總能遇到把急救車當坦克的病人家屬。實際上,急救車肇事也要接受處罰。如果嚴重,急救車要停下來處理事故現場,不能再執行急救任務。
“你膽子這么小,怎么當急救車司機?”病人家屬見宮賀繞不過前面擋路的車,不滿起來。宮賀從來不回應這樣的話。“病人家屬也是我們的服務對象。”每次急救和駕駛技能培訓完,急救中心的領導總要講這樣一句話。宮賀牢牢記住這句話。
一次開完會,有急救車司機在底下開玩笑地來了一嗓子,“反正我們的服務對象也不會少,只會越來越多。講究那么多干嘛!”大家就笑起來。就是這個滿不在乎的急救車司機,在開急救車的途中,跟病人家屬吵了起來。因為病人昏迷,家屬先是大喊著病人的名字,后來又一直說自己害怕。急救車司機被鬧得受不了,大聲吼,“能不能閉嘴!人還沒走,也被你鬧走了。”司機的本意是希望病人家屬保持平靜,不要影響自己開車,但他嘴太臭,病人家屬本身也有心梗,竟然被氣進了ICU。這么一來,司機也脫不了干系。有人取笑他,“自己給自己創造了一單任務。”
“禍從口出。”宮賀告訴自己不能生氣,不能吼人,病人在車上,盡量少說話,更不能和病人家屬吵架。費嗓子是小事,就怕氣出個好歹。
一次,病人是清醒的,但因為太疼,在車上一直叫著。“給他打止疼針吧!”病人的妻子在一旁哀求著。“不能打,他這個是急性胰腺炎。要是打了止疼,到醫院就不好救了。”急救醫生說。
病人的妻子坐在一旁,拉著病人的手。病人因為太疼,一直緊握妻子的手。眼看著妻子的手都沒有了血色。車上除了監護儀器的滴滴聲,就是病人的呻吟和妻子的抽泣。
“還有七分鐘,就到了。”宮賀大聲鼓勵。病人妻子好像想起什么,“我用手機放首歌吧!他最喜歡聽紅歌。”妻子用哀求的聲音問道。沒人吭聲。“還有五分鐘!”宮賀其實是亂說的,從導航來看,至少還有一刻鐘。他這么說就是為了鼓勵病人挺住。
宮賀的話音剛落,一首《映山紅》放了出來。病人妻子既是解釋也是鼓勵,“你不是說最喜歡聽我唱的這首歌嗎?你聽聽,我唱的好不好?”病人的呻吟似乎真的小了一些,而緊緊握著妻子的手也放松了些。在《映山紅》放到第五遍的時候,急救車終于開進了醫院。
病人推進去了,宮賀有些唏噓。這樣的妻子可比那些都不愿意上救護車陪著老人的子女強百倍。宮賀跟自己的妻子說起這件事,妻子說,“你光羨慕人家。我就問問你,你有啥愛好?你要是疼的受不了,我放點啥?”
宮賀還真沒啥愛好。他最大的愛好就是開車。宮賀所在的急救中心搞了急救員比武。其中有一項是急救車司機駕駛技術比賽。一開始,宮賀不以為然,那段時間,他的夜班多。宮賀還暗自慶幸,覺得這樣挺好,白天還能有時間處理自己的事情。
可連續幾個夜班下來,宮賀參加比武那天,實在打不起精神。加上他確實沒有太重視。這次比賽的成績,宮賀并不出色。
沒當回事的宮賀后來才知道,成績不好的司機安排開V348柴油型號的急救車,出色的司機則開V362汽油型號的急救車。后者提速更快,而且在城市里操作省勁。
宮賀有些委屈,他不想開柴油車。于是他去找急救中心。宮賀原本是醫院里的后勤人員,后來考了B2的車票,再參加醫院里的考核,成了急救車司機。“你們醫院轉來的這批司機,經驗是足的。”接待宮賀的是急救中心的一位小領導,“但你們屬于比較早期的司機,考核不嚴格。你看我們這次增加了窄路和轉彎的平穩性。你們幾乎全軍覆沒。”
宮賀一直對自己的架勢技術很驕傲。到了眼前這個還不到四十歲的男人的嘴里,怎么成了“混日子”。宮賀想反駁,小領導用話堵住了他的嘴,“宮師傅,你放心。我還是很尊敬您的。車都一樣開。你的收入也不會少。”
宮賀的收入當然不會少。他的工作這么多年,任務量的多少只占了收入比例中很小的一部分。后來他聽別的司機說,這個比賽就是想把好一些的車讓年輕司機開。告訴宮賀這個信息的司機看似抱怨地來了句,“反正怎么活都是活。”
沒啥愛好的宮賀也開始問自己,真的是怎么活都是活嗎?他曾經還不理解,為啥自己這樣的“老司機”會幫急救過程中讓路的司機申請“免除闖紅燈處罰”。當自己查監控記下車牌號時,那些90后司機一臉的不理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他們找過來,你再幫他申請不就得了!”“有那個時間,不如休息。讓司機自己申請。”
宮賀依舊是白班少、夜班多。睡醒時,宮賀發現手機上收到一條消息,是通過工作系統自動推送的,“為更好地開展工作,急救車司機需定期接受線上心理評估。”后面跟著的是具體的評估時間和登錄入口。
宮賀不敢掉以輕心。自從上次的司機技術比武之后,他總覺得這后面會不會有什么“圈套”。他準備了兩個手機,一部用來參加評估,一部用來在網上查找“標準答案”。
結果第一次沒能在限定的時間完成評估。系統自動關閉了。還彈出了一個對話框,“您還剩一次機會”。第二次,宮賀有點著急,生怕再答不完。也許就是這樣的著急,讓閱讀本就有些吃力的他,被評價為焦慮。
“焦慮”的宮賀因此被減少了班次。“怎么好久沒看到你?”一位跟宮賀很熟悉的醫生跟宮賀再排到了一個班次,主動打起招呼。“我焦慮了。”宮賀的大嗓門讓對方先是一愣,然后笑了,“人工智能給你評的吧?我看你可不焦慮。”
急救人員極為緊缺的2020年初,宮賀毫不遲疑地連軸轉。那個時候肯定比現在要焦慮得多。可沒人說什么,宮賀也沒覺得委屈。如今,宮賀只覺得憋氣。
宮賀的氣找不到發泄口。這和開車上路不一樣,車在路上,開的不順暢,要么是前面的車上的司機的原因,要么是遇到了早晚高峰,怎么都有個人背鍋。那幾天宮賀胸口悶悶的,便隨身帶了速效救心丸。
“宮師傅,你是不是最近身體不舒服?”急救中心的小領導又找到了宮賀,“聽說你都帶速效救心丸了。 ”宮賀隨口來了一句,“我老婆看抖音上老有那種急救的視頻。我還跟她說,我自己就是做急救的,有啥擔心的。可她非讓我帶著,不帶就不讓我出門。”
宮賀的這番話讓急救中心的小領導啞口無言。他聽說現在很多人都在找工作。急救中心也想讓更年輕的司機排更多的班次。從2020年到現在的短短幾年,自己怎么就不熟悉這個工作了?
又是夜班,宮賀開著急救車到了一個還算新的小區。打急救電話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而病人則和宮賀的年紀差不多。
“我不去!”病人氣急敗壞地嚷著,“誰讓你叫的急救車!我都問DeepSeek了,我這種情況,在家里靜養就行。我不去醫院,去醫院還要花錢。”眼看著醫生和病人溝通了半天,打了急救電話的小伙子也在一輛解釋。但病人寧愿相信DeepSeek。
“人工智能又不是人,它也看不到你現在的情況。”宮賀等了快五分鐘,實在受不了,“就你這脾氣,再加上你現在的狀態,就怕我們走了,你也不行了!”這可把病人氣的更厲害。
“宮師傅,你真行。讓你出車,沒病的也變成有病的。有病的成了大病的。”急救中心的小領導對宮賀說,“你這個情況就是過度焦慮。”宮賀沒吭聲。小領導繼續說著什么。
小領導的辦公室在急救中心的三樓。宮賀沒有像前兩次那樣受到“請坐”的優待。47歲的他站在距離小領導的桌子一米遠的地方,眼睛望向窗外。冬天已經過去了,但倒春寒又來了。“上晚班還是穿上那件人造棉的外套吧,便宜扛造!”宮賀這樣想。同樣便宜扛造的他覺得心底有點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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