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上鎖的人》
作者:邵棟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5-4
《文康樂舞》節選
冬天真的來了,人們終于又可以在蘭桂坊慶祝萬圣節了。那條熟悉的小斜坡上人頭攢動,大部分人都不戴口罩了,而是戴上蜘蛛俠、鋼鐵俠、小丑或者V字仇殺隊的面罩,或以濃妝遮面,一簇簇鬼佬肩并著肩,唱著異域的歌曲。人們手舞足蹈,手上或是酒精或是煙草,各色臉孔上下翻動,像極了狂熱球迷的波茲南舞。年輕的彩色身影如剪紙一樣四處拼貼,而COA酒吧門口的石階上還是坐滿了各色的人,有穿羽絨服的,有穿泳裝的,人手一杯梅斯卡爾,等待著永遠無法入席的卡座。另一邊是一個足球吧,幾臺大電視放著歐冠的直播畫面,曼城對塞維利亞,底下是簇擁在一起的足球信徒們,手里都拿著啤酒。
中學唱詩班的同學要移民去英國了,晚上吃了海底撈,又來這邊續場。散場后,小呂和我就在這邊石階上坐了一會。
小呂問我,講個笑話給你聽好不好?
我說,我不讓你講你也會講的。
小呂笑說,疫情前香港人在公共場所要是放了一個屁,一般會用咳嗽來掩飾。疫情來了,香港人要是咳了一聲,一般會用放屁來掩飾。疫情過去,香港人怎么化解尷尬呢?
你在問我啊?
對呀。
不知道。
尷尬的時候香港人會講笑話。
好冷……你不會真放了個屁吧。
小呂朝我擠擠眼睛道,你不讓我放我也會放的。
我踢了他一腳,罵道,好臭,從來不見你吃蔬菜。說完我往旁邊移了一格。
小呂說,說正經的,我覺得,紀錄片就在這里結尾好不好。從各種神佛信仰,又來到世俗煙火,回歸凡塵,蘭若寺到蘭桂坊,阿彌陀佛。
我想了一下說,還是有始有終,我想拍我們蠔村的車大元帥。
小呂說,真的假的,我和你講不劃算的,在這里拍又不用和老頭子們申請,帶著機子來這里咔咔拍幾個鐘點,大把受訪者,帥哥美女多好看。打醮什么的流程很長的,不好剪。
我說,就正好被我們撞上十年一次打醮,肯定有說法的,得拍。你一天到晚張口閉口講佛經,這叫緣法知道不。
小呂說,那你和老人們商量去,做法事不給拍的話,我可幫不了你。真的,這邊一邊拍還能一邊喝兩杯,多舒服。
我說,我會去和他們說,紀錄片開頭已經是你選的了,這結尾我想做主。
小呂拿著啤酒,站起身來,雙手舉在空中,停頓了半秒,周遭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小呂樂得跺腳蹦跳,搖頭晃腦地吹口哨。我抬頭看,見電視上的球員打入了單刀,奔跑著越過廣告牌,跳入歡呼的觀眾群中,為怒吼的人群所淹沒。
正醮日,我們倆坐在村口吳老伯士多的椅子上校對著之前準備的資料,吳老伯一早去廣場幫忙,店頭并不開。我倆身邊各處都插滿了打醮的彩旗,為北風鼓動,如赤色焰火的海。而人流已經陸陸續續從村口過,往三清宮去,老老小小,或疏或密的腳步聲不斷傳來。大人牽著小孩,牽不住的,競相往臺階路沿上跳躍,日子為大,老人更不愿深責,只是這些第一回參加的調皮孩子身上的嶄新馬褂棉服可不敢蒙灰,幾個母親蹲下擦拭,一邊小聲嘀咕一邊調整小朋友口罩上的金屬條;幾個女孩戴著花色的口罩,約是豆蔻年紀,鼓起青春的勇氣,相約穿了單衫,露出手腕和腳脖子,配合網上時興的妝容和首飾,顯出超越年紀的成熟和無所適從,初次走紅毯似的。她們幾個只自個兒說話,其間,或有打個噴嚏,便偷偷掏出紙巾。王叔叔和于叔叔經過時,正高舉著自拍桿在錄影,口罩褪到下巴,我上去打招呼,許久不見。起先二人都愣住了,直到我解開口罩,他們挪移著老花鏡,好像突然變年輕了一樣,露著假牙互相說道,真像啊。繼而又說起父親的事,無不黯然,約著年后便要去祭拜;時間雖尚早,人流卻越走越快,原來后頭村長來了,穿著傳統皂色禮服。十分神氣,后面亂哄哄跟著不少人,有騎自行車的,有站在平衡車上的,也有坐在輪椅上的,那是溫婆婆。溫婆婆經歷過八次打醮,是大家的榜樣。
小呂說,好大陣仗。
我說,畢竟十年一次。
小呂說,配上幾組外景,蠔涌河、飛鵝山、蠔村的招牌、蠔排、漁船、車公廟的匾額、車大元帥畫像、香爐、蒲團,這么一串下來會很好看。小呂一邊說,一邊揮舞手臂,好像在指點江山。
我點點頭,在手機上記下一些臨時想到的要點。我和小呂說道,我們可以轉到東邊去拍一下外墻的涂鴉。
涂鴉?
我說,今年組委會里頭很有幾個年輕人,龔叔的兒子他們找了幾個涂鴉藝術家,在圍村外墻上面畫涂鴉,就照著村民給的一些老照片畫,這幾天很多的鄉親沒法回來打醮,也都把他們畫在上面。
我們一路走過去,間或遇到幾個少時的同學和鄰居,停下來寒暄幾句,都指望我們多給他們拍點視頻材料,我倆打著哈哈應付。龔叔給我看過涂鴉草圖,那時候還是線稿,這幾日再看,圍村六尺高的灰磚外墻上,已經是綿延數百米栩栩如生的彩色畫了。小呂找幾個角度拍了幾段,我也一一和他講解,其實飛鵝山、蠔涌河又何必拍實景,上頭油彩描繪的舞獅隊、養蠔人一一在列,栩栩如生,蠔村小學足球隊、取龍水的流程、走赦書、鬼王夜巡的場景等不一而足。上面的人物,以蠔涌河為背景,如山水長卷款款而行,許多都熟識。我給小呂指著,這是村長,這個是車公廟司祝,這是整個村最長壽的溫婆婆,我再指著河邊的一對男女,戴著眼鏡的女子坐在輪椅上,背后的男人一手推著輪椅一手抱著一個小朋友,我和小呂說,這個小朋友就是我呀。
小呂看著我說,通常不知道說什么的時候,我就應該說笑話了。
你說唄。
小呂笑著說,我突然不會說了,你要不介意,我給你拍幾張和涂鴉的合照好嗎?
行。
小呂邊拍邊指揮我擺造型,繼而說,今天是大日子,你要多笑才是,今天不僅是打醮,也是我們殺青的日子。
我雙手合十說,攢人品攢人品,車大元帥保佑。
小呂笑說,我改口,“可能”是我們殺青的日子。你這回給車大元帥捐了多少錢,管用的吧。
我說,怎么不管用,打醮丁口費盛惠一千二,我另替我爸也捐了點東西。
圍墻上頭這百來米的長度上,竹棚上挨個搭好了高十米的花牌,花牌聯排成陣,如城墻一般高聳。細看那花牌大紅底子,頂上是紙扎的墨綠孔雀,左右是龍鳳麒麟傳統帛畫,其外設有“龍柱”及大將,上有燈籠及八仙裝飾,中間則是一例的樣式,“蠔村聯鄉十年一屆”“太平清醮”,底下有的是“國泰民安”,有的是“神恩庇佑”,有的是“酬謝神恩”。再底下就是捐助人的名字,我領著小呂走了小半圈,指著花牌找到了父親的名字,吳恩佑。我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
前日已經拍完取水、揚幡、三朝三懺等儀式。小呂最喜歡祭小幽,那是分衣施食的儀式,是給十八男鬼、十八女鬼,共三十六個小鬼分衣施食。儀式中加插“賣雜貨”或“講鬼古”環節,由兩名道士以即興相聲形式講述在地府買賣的笑話,村民極其愛看,小呂也被逗得不行,拍了好些。除了我們拍攝之外,其實也有其他攝影團隊,和我們一樣也是幾個學生,村長專門找來為移民海外的蠔村后代Zoom現場直播打醮活動,彌補不能參加十年一次盛會的遺憾。
正醮日日程排得滿滿當當,上午十點三清宮已經人頭攢動,水泄不通,彩旗在敬天的香煙中載浮載沉。進行完迎人緣榜儀式后,卜杯選出的五個緣首和兩個攬榜穿著皂色嵌紅禮服,戴著簪花掛紅羽翎禮帽,托著人緣榜步行經蠔涌河到對岸蠔涌村的陳氏祠堂門前空地,村民跟在后頭浩浩蕩蕩,戲院散場似的,然后由蠔涌聯鄉太平清醮籌備委員會主席等人做“好命公”一起貼榜。“好命公”將金榜貼在廟旁墻上,以供省覽,方便村民在榜上尋找自己的名字。于榜上有名的人是為參與打醮儀式之人,擁有功德以酬謝神恩。然后喃嘸師傅用雞冠潔凈及誦讀一遍榜上人名,寓意榜上有名者都會得到神明的保佑,闔家平安。我和小呂一邊拍一邊找,也尋見了自己的名字。
之后我們緊鑼密鼓地拍了走赦書等儀式,這年上場的是村長的兒子,上次見他還在上小學,如今人高馬大,身上綁著赦書,上下都是黑色,腳上蹬著Nike跑鞋,圍著村子狂奔一周,小朋友們都在后頭追,鑼鼓喧天,揚起無數煙塵,如太保神行。下午便是酬神戲,在大戲棚里面演神功大戲,好些老人一早就提著熱水袋來占座,座位上酒精先噴一輪才坐下。推著輪椅來的也有不少,演的是《賀壽》《加官》《仙姬大送子》及《六國大封相》等,熱鬧非凡。戲棚外頭又搭了一個電影幕布,上面是Zoom直播幾十個人的攝像頭,上頭都是不能回香港、羈留在外的鄉親,底下擺了數十個塑料凳,老人們在底下拿著話筒和鏡頭里的人說話,鏡頭里年輕人懷里的移民第二代,多是鄉親們第一回見的。有幾個老人還要給見面利是,工作人員解釋半天才明白隔著屏幕隔著半個地球,暫時給不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神棚卻顯得格外亮,花牌頂上的彩色紙扎,在風中微微顫動起來,為花牌四周的燈光一照,像小時候揉成一團的塑料糖紙慢慢松懈開來,顯出晶瑩透亮的成色。底下人頭攢動處,如今已是“迎圣”儀式,是恭請三清至尊、城隍前來參加醮事。而車公大神的尊位早前已經從廟中搭乘轎子移駕至神棚祭壇正中,壇上高士口中念念有詞,壇下信眾薙草般一片,起起又伏伏。神壇下首各是鄉親們準備的糕點水果紅燭鮮花,幾乎不能見一絲空隙,更有些老人家拿出相機湊在神壇旁拍照錄像。而祭壇旁邊就是大士臺。
大士臺上便是五六米高的紙扎大士端坐,我們從小叫“大士爺”,亦即面燃大士,也叫焰口鬼王,是解救惡鬼冤魂的佛教護法。大士面相兇惡,黑色臉面,圓目獠牙,五色油彩在臉上顯出扭曲復雜的神色。一身紅衣金甲,大戲打扮,一手毛筆一手令旗,威武莊嚴,是山門里天王的架勢。而整個儀式的高潮部分,就是大士出巡,超度四境游魂。
神棚內經懺不歇,眾人合十祝禱,而幾十個青壯漢子將大士從大士臺上搬下來,村長兒子拿著大聲公站在大士前,對大士身后跟從的上百人喊話:“出巡期間不得喊他人名字,有人喊你的名字也不要答應。再重復一遍,出巡期間不得喊他人名字,有人喊你的名字也不要答應!”繼而把外套系在腰上,邁開步,預備繞著村子走一圈,村長兒子邊走邊鼓起腮幫,汗順著臉頰流下來,他對著大聲公喊道:“大士出巡,肅靜回避!”身后百人齊齊呼應:“大士出巡,肅靜回避!”前面一聲,后面一陣,此時圍村的花牌,燈光全亮,上頭的赤焰背景如城墻著火,燒亮了半個天空,地上出巡的大士威武肅穆,我們跟在人群后頭一路拍,只見得大士后背上的彩旗舞動,而底下一片黑壓壓的人群,頭顱浮浮沉沉,如潛在夜海深處,跟從巨大抹香鯨的舟鰤魚群。
大士回轉到神棚前,壇上左右并排的十來個道士,便在車公尊儀前念經超度亡靈,為無主孤魂引路,村民們便提著各式籮筐包袱蜂擁至大士像底下擺上自己早前準備的自家附薦靈位,以及觀音衣、平安錢、招財進寶、壽金、幽衣幽祿、五角衣、溪錢、七彩衣紙等。有抱著小孩化的,有開著手機視頻化的,我讓小呂繼續拍,我從背包里也拿出自己準備的紙錢和王老師從福建寄過來的、她念過的經文,準備燒化。
我把頭發綁起來蹲在地上,周遭響起擦擦的打火聲,繼而是星星點點的閃光,不一時身邊都亮起來,鼓動起熾熱的氣流,卷著風,升騰起聯排的火焰,把我也包圍了。我也從周邊借火,點燃了手里的紙錢。熱氣騰騰的,面前的視野都扭曲了,而火焰灼得臉疼眼睛癢,四圍的人也都皺著眉頭不緊不慢地化,口中念念有詞,有廣東話、普通話、客家話、疍家話,也有英文,那聲音湊在一塊,忽高忽低忽遠忽近,顯出冷酷而無畏的音調來,即使烈火焚身也能不動如山,聲音越來越響,把我包圍,我也隨著念起來。而我所念的,也是十年前老頭帶著我化紙錢時一一教我的,我一句也不會更改。
地上的供品點著了一條火海,橫貫廣場,火頭足有半人高,在火焰中可以見到一些黑色的筋骨,癱軟熔化,不成形狀。大家都耐不住熱,站起來,而此時大士也被引上火,點著了,他的紅衣金甲、令旗毛筆都在熱浪與火舌中變得透明,萎縮蜷曲,而那巨人的黝黑骨架屹立著,火勢更大了,被風引著向更高處攢動。點點火星從天上降落下來,伴著那些沒有燒凈的灰白紙錢,在煙氣與熱浪中浮游,好像一邊下著火,一邊下著雪。
大士化畢,今晚的既定流程大體完成。村民從神棚出來,轉移到車公廟側面準備集體吃酬神飯,人群里也鬧哄起來,大棚下擺著板凳碗筷,且等大菜和蠔粥。吳伯伯那幾桌菜還沒上,自個兒帶的酒已經喝上了,呼呼哈哈,舉著手笑鬧起來,排球攔網似的,把酒杯推來推去。周邊數桌趁著吃的還沒來,先組成大大小小的群體,取下口罩,合起影來,“茄子”“三二一”的聲音,此起彼伏。我和小呂放下機器,坐在大棚角落,恰在榕樹下。樹下燭火輝煌,原本的幾十尊佛像錯落在大大小小的紅燭香爐間,氤氳莊嚴,焰火在佛像臉上晃動,顯得栩栩如生。不時還有村民搬著自家的佛像出來,放在樹下,納瑞祈福,愈加壯觀。
棚下人坐得越來越滿,這時倒能和一整天腳不點地的龔叔打招呼,龔叔和王叔叔、于叔叔端著大托盤,上面總共有七八碗蠔粥,一桌一桌來分。我們喝完粥,龔叔才自己端著一碗過來坐。
龔叔顯得很高興,一時看看我一時看看小呂,問東問西,那意思是我生性了,照他上回的意思,找男朋友了。
我便直說,你別瞎打聽,都是朋友而已。
小呂瞪大了眼睛,眨都不眨,抿著嘴笑。
龔叔眉毛一挑動,你老媽當年也是這么和我們介紹的,現在你都這么大了。
我吁了一口氣道,那不能一樣。
小呂不作聲,只管剔牙。
龔叔低聲朝我側身笑道,你多做做他工作,小孩跟誰姓都一樣,你爸媽不就蠻好。下回打醮一家三口,熱熱鬧鬧。
我不理會,龔叔便一頓吸溜,把碗中剩下的蠔粥都喝完了,也不見他嚼。他起身搖晃一下,抹一抹嘴,剛待要走,突然醒酒了似的一激靈,手伸進口袋里掏撥,只聽見鑰匙指甲刀嘩啦嘩啦響,摸了半天,還是一一在桌上攤開尋找,從一串鑰匙中找到一小串,遞給了我。
該回去了,他說道,肯定落灰了,至少打掃一下。
我接過鑰匙,他拍了拍我肩膀,就走了。
晚上小呂開車送我,在亞皆老道堵車,因是雙旦假期,街面竟也有不少行人,公交車站上也站了好些,其中不少戴著口罩,等著夜班車帶他們回家。
小呂說,我想到一個笑話。
怎么又突然說起笑話來?
從城門河開到旺角,你可一句話也沒說。你看我不是把兩邊窗戶都搖下來一道縫嗎,怕悶死了。
怕悶別送我了,我自己下來走也一樣的,車這么堵,其實走幾步也一樣的,不遠了。
不是那意思,逗逗你開心的呀。
我沒想理他。但看他一副可憐樣,今天又拍了一天,還要送我,便道,說吧說吧,快些的。
小呂說,其實也不是很好笑。
我瞪了他一眼,你這人怎么回事,還說不說。
我說說說,有一個銀行劫匪戴毛線面罩去恒生銀行打劫,進門見到戴著口罩的銀行職員,還沒開口,銀行職員說,掃了安心出行沒有?沒掃?去那邊排隊。劫匪氣急敗壞,拿出槍頂著他額頭,銀行職員說,你這體溫槍壞了,都沒發出聲音。劫匪哪里受得了這種奇恥大辱,大聲喊道,我是來搶劫的!銀行職員說,你看看那邊。劫匪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有一條排隊的人流,個個戴著口罩。銀行職員說,進來個個都像你蒙著臉,神色慌張,去那邊排隊吧。
我看了他一眼,完了?
他說,講完了。是不是不好笑,我改進一下。
我說,這個笑話用英文講效果好一點,面罩、口罩都是mask,就有諧音梗了。
小呂笑道,你說得有道理。
我說,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那個文康樂舞的故事吧。
小呂點點頭。
我接著道,面具和口罩的英文也都是mask,現在疫情已經過去了,但剛剛你可能也看到了,公交車站臺上大家還是戴著口罩,我見到他們,突然覺得,也許他們也像戴面具的歌伎一樣,用戴口罩的方式悼念自己的家人吧。
小呂按了一下喇叭,車流還是紋絲不動。他望著遠處道,別想這么多了,我今天可累壞了,必須早點回家睡覺,畢竟明天還要排隊去搶銀行呢。
這個笑話好一點,我說道。
小呂笑道,我拍完片去搶銀行了,你拍完片子有什么打算嗎?
這不還沒剪嗎。
那剪完了呢?
我說,沒什么打算。可能去趟福建吧,有東西要還給王老師,順便和她見面說說話,之前約好了的。
小呂說,自己去?
我說,自己去。
王老師這幾個月不時和我分享一下廟里的活動,我感覺她精神頭很不錯,初一十五依然做法事活動,傳來的視頻和照片里頭,散粥散米散面,鮮花蓮燈,幡帷佛音,好不齊整。她知道我們要打醮,提前準備了許多經文寄過來,后來知道全是她從早到晚念過的,保佑父親離苦得樂,得入清涼世界。
她主動提及林船長,說林船長恢復得很不錯,重新剃了個寸頭,又出船了,家里人也攔不住。他其實也被媒體采訪煩了,電視臺天天滾動播放他在海上怎么烤魚烤衣服,怎么弄淡水怎么和船員輪班。林船長回來之后,兩邊走動也多了,這回出船又來廟里重新請了些法物。
王老師說道,我便問他,在海上的時候有沒有聽到什么,見到什么?
我沒有說話。
王老師說,他最開始說不記得了,白天睡覺,晚上風浪大不敢睡,就是一片黑。然后我又問了他幾回,他后來終于想起來了。
想起來什么?
他說被搜救船找到的前一天晚上風雨極大,極黑,浪把船拍起來又按下去,身邊全是水,好像閉著眼睛在洗衣機里滾。頭暈眼花,突然外頭亮起來,像白天那么亮,用林船長自己的話說,太亮了,視力都模糊了,然后是轟隆隆的雷,震得人胸口疼,過了好一會,視力才在黑暗中恢復,在雨中還能看到白光的巨大殘影,好像從天而降的發光高速公路。
所以是閃電?
王老師說,不是一般的閃電。就這么巧,他看到聽到之后,風雨就小了?第二天就獲救了?自從她轉化以后,我看事情和以前不一樣了,聽東西也不一樣了,以前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這就是她,我很肯定,要花點時間才能看清,她其實一直在我們身邊,我肯定。
我說,我現在也越來越肯定了,我最近才想明白,我父親并不是不告而別,他留下了一部分自己,在Tommy身上,在屋子里,在這個世界上。Tommy陪我過了最后一段時間,就是我父親和我的告別。
王老師說,都是有原因的,我們會看得更清楚。就像林船長說的,那天早上出太陽了,天空由紫變藍,天都特別干凈,像被洗過,好像昨天的大風大浪已經過去很久,海最遠的地方正有只船在靠近,只是我們現在還看不見。
第二天早上五點我就醒了,我洗了個頭,帶上鑰匙,東西都放在書包里,像過去那樣下樓,過對面街,坐紅色小巴,到底站。進了屋苑,到了三座,我和大堂打了招呼,他睜著眼睛,不知道怎么和我說話,我便朝他笑笑,順便開了信箱,拿了信。
我在電梯里翻看信件,除了廣告推銷,就是一封政府函,上頭寫著“加急”,撕了信頭拉開來看,還是領取死亡證通知,我將文件又塞回信封,上到十一樓,電梯門一開,都丟在門口的垃圾桶里。到了家門口,我掏出鑰匙,插進鎖孔,我一時忘記了要往左扭還是往右扭,出租房用的是電子鎖,平時回來,老頭很早就會開著門等我。我試了好幾回,終于解了保險,扭開了門。
比我想象的好點。
老頭若還在,指定被我這句逗樂。實際上房子確實非常整潔干凈,龔叔真是費心:地上掃得干干凈凈,佛龕插著燈,甚至桌上的老酒瓶子都沒扔,碼得整整齊齊。各間房間都倒貼著嶄新的福字。
老頭的棉拖鞋還擺在鞋柜底層,買的時候尺寸小,他又不舍得買新的,將就穿了好多年都沒有扔掉。他走路多,加上足弓外翻,因此拖鞋外側磨得厲害,顯出底里灰色的胎,而發硬的鞋頭上也形成了高高低低的、他腳趾的形狀,好像隨時都抓緊著。我俯身脫了運動鞋,取了他的棉拖鞋穿上,腳尖直伸到前頭,踩在地上,單覺得里頭空空蕩蕩的。
我換好鞋走進臥室看,窗簾和床褥都給換了,洗手間池子上的牙膏牙刷都很是整齊,只是逛了一圈,不知狗窩擺哪兒了。龔叔幾次喊我去拿鑰匙,我也一直沒去。想先給他轉錢他還不樂意,后來轉給他兒子,和他說了一聲。今天過來看,還是轉少了。
我把每個房間的窗戶都打開,窗簾扯在一邊。我看客廳玻璃上,還有暴雨后微小的泥點痕跡,泥點子外頭,就是屋苑中庭的大榆樹,榆樹底下有滑梯、秋千和蹺蹺板,幾個老人坐在榆樹下的磚砌護欄上,向著小孩子招手,喊著什么。小孩子們哪顧得大人呼喊,一個滑梯,玩出翻山越嶺的感覺。一會玩累了,便走到老人面前討水喝,老人拍拍孩子膝頭的塵土,還沒拍完,小孩已經咕咚咕咚喝完,玩伴一招呼,又撒腿跑遠了。
我把老頭的牌位放在佛龕邊上,再擺了一個小金毛手辦,小呂淘寶上給我買的,說和Tommy很像。確實像,都愛笑。我在佛龕前拜了幾拜,便坐在窗邊老頭常坐的藤椅上,椅面凍屁股,這幾天香港天冷,說可能新界還會下雪。藤椅邊上就是他的茶幾,茶幾蓋板玻璃下面是他和媽媽的合照,還有Tommy和小時候的我的合照,還有稅單、備忘的手寫電話號碼,一個是煤氣的一個是物業的,還有幾張不認識的名片。
我坐了一會,看看鐘上的時針分針,意識到時間好像差不多了,該是老頭和Tommy散步回來的時候了。我想,這個世界上,大概只剩下我還記得他們散步的時間表了。我于是起身走到門口,把木門防盜門都打開,繼而探出頭來往外面看,看一眼左邊,再看一眼右邊,但是什么也沒有,樓道里安靜極了,只有冬日早晨清新干燥的空氣,在周遭漫步。門敞著,我緩緩回到藤椅邊,繼續坐下,慢慢合上眼睛。我想,我還不夠老呢,有什么聲音,我一定都能聽見。
作者簡介
邵棟,1989年生,江蘇常州人。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博士,現任香港都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助理教授。小說見刊于《收獲》《十月》《上海文學》《香港文學》等,歷獲臺灣林語堂文學獎首獎、香港青年文學獎等。已出版小說集《空氣吉他》、學術專著《紙上銀幕:民初的影戲小說》。《空氣吉他》入選第六屆寶 珀理想國文學獎決名單。
圖書簡介
《不上鎖的人》是青年作家邵棟全新小說集,七篇中短篇小說宛如七則社交網絡時代的都市傳奇,聚焦當代人無法擺脫的身份焦慮和邊緣體驗:賬號被盜且莫名卷入一樁女學生失蹤案的助教蔣山,熱衷cosplay的暗戀者林森,如白鱘一般被命運的浪潮裹挾卻無法回家的仲明,特殊時期遭受父親意 外離世的香港女大學生,被誘騙的女兒和伺機復仇的母親,被載入潮濕恐怖夢境的高校教師汪聰,以線上面試的形式窺視女生的偷窺者小鄧……《不上鎖的人》是社交網絡時代的生存警示錄,也是都市年輕人的心事漂流瓶。孤獨者的愛欲、流浪者的鄉愁、喪親者的哀傷、沉淪者的領悟,悉數編織為曲折綿密又扣人心弦的故事,裝載其中,等待被開啟、被聆聽。
“誰是那不上鎖的人?鎖住的,是謎面還是謎底?”當真實與偽裝交織成網,困住了每一個人,那些內心隱秘涌動的情感何以安放?在這些小說中,作者融入懸疑與推理手法,以飽滿稠密的鮮活筆觸,描繪當下香港社會世情百態,揭示人的情感的流變,以及人心內外的隱秘真相。
虛構 Fi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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