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震（Wang Zhen）

上海社會科學院國際問題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

伊朗當?shù)貢r間6月22日凌晨，美國動用B-2戰(zhàn)略轟炸機向福爾多、納坦茲和伊斯法罕的核設施投下了被稱為“炸彈之王”的GBU-57巨型鉆地彈。特朗普總統(tǒng)在社交媒體上表示，美軍的打擊行動“非常成功”。由于美國一直是以色列最主要的外部支持者，因此特朗普政府在伊朗核問題上的政策和立場就成為決定局勢最終走向的關鍵。筆者認為，特朗普政府在伊朗核問題上面臨著一系列致命陷阱，討論“成功”與否似乎為時尚早。

首先是來自以色列的“聯(lián)盟陷阱”。盡管美國和以色列之間存在著“特殊關系”，但是二者在伊朗問題上的利益并不一致。對美國來說，維持其在海灣地區(qū)的霸權才是核心利益所在。為此目的，美國既需要維護包括以色列和沙特等在內(nèi)的地區(qū)盟友安全，也同樣需要與伊朗達成必要的和解。對以色列而言，其對伊朗的終極目標是阻止后者成為一個正常的地區(qū)性大國。2003年伊拉克薩達姆政權被更迭后，伊朗成為目前中東地區(qū)唯一一個公開與以色列為敵的國家。伊朗還支持了該地區(qū)一些反以色列的“抵抗運動”，比如像哈馬斯和真主黨這樣的非國家行為體。

▲以色列總理內(nèi)塔尼亞胡22日發(fā)表視頻聲明稱，在美軍打擊伊朗核設施后，特朗普立刻與他通話互相“祝賀”。

此外，與其他中東國家相比，伊朗的國土面積、人口和資源等都遠遠超過以色列，又是一個擁有強烈歷史自豪感和強大主體民族的國家，完全具備成為一個中等強國的潛力。因此，歷屆以色列政府對于伊朗和美國之間的任何談判都強烈反對，擔心這將會使伊朗獲得一個難得喘息機會。為此，以色列不擇手段地試圖將美國拖入與伊朗的戰(zhàn)略對抗之中，乃至不惜以戰(zhàn)爭為代價，迫使特朗普政府為了以色列而非美國的利益不得不在戰(zhàn)與和之間進行選擇。

其次是對伊朗進行政權更迭的“政治陷阱”。以色列對伊朗的早期轟炸雖然取得了一些成績，但是并未達成任何戰(zhàn)略性的目的。它不僅沒有徹底清除伊朗的核能力，也未能迫使伊朗屈服，反而招致了伊朗的猛烈反擊，更遑論重建其在中東地區(qū)的戰(zhàn)略威懾。以色列在進退維谷的情況下，只能轉(zhuǎn)而尋求美國支持其在伊朗實施“政權更迭”。然而，無論是刺殺伊朗最高領導人，還是進行政權更迭，都未必能達成美國的戰(zhàn)略預期，反而會造成更加難以意料的后果。一方面，針對伊朗領導人的暗殺和狂轟濫炸只會讓伊朗人更加團結，更加仇恨美國和以色列，并壯大伊朗國內(nèi)強硬派的勢力，這將使未來美伊之間的談判與和解更加困難；另一方面，伊朗國內(nèi)并沒有能夠與西方進行充分合作并具有較強實力的政治反對派，流亡在海外的伊朗反對派勢力大多在國內(nèi)毫無根基。

對美國來說，要想在伊朗扶植一個親西方政權，無疑需要巨大的戰(zhàn)略資源投入。這顯然與特朗普所追求的從中東地區(qū)收縮以服務于“讓美國再次偉大”的戰(zhàn)略目標背道而馳。更重要的是，一旦清除了現(xiàn)政權領導人，未來伊朗或會出現(xiàn)群龍無首的局面，更不能排除會產(chǎn)生新的更加激進和反美的政治勢力。屆時即便美國想要與伊朗重新和談，也未必能夠找到一位可以代表各派勢力的權威領導人。

▲美軍公布空襲伊朗核設施行動細節(jié)。

最后是解決伊朗核問題的“軍事陷阱”。在伊核問題上，一直存在兩種解決途徑：一種是外交手段；另一種是軍事手段。外交手段曾經(jīng)一度取得過成功，2015年各方曾簽訂了《聯(lián)合全面行動計劃》（JCPOA）。但是，特朗普在2018年單方面撕毀了協(xié)議。特朗普重新執(zhí)政后，美國和伊朗又開始圍繞伊核問題進行談判，只是并未如預期中的進展順利。無論如何，在伊朗核問題上，以色列從來都不是一個理想的伙伴，因為以色列本身仍然是一個尚未被《核不擴散條約》所認可的“核國家”，它甚至還不是該條約的簽字國。如今，以色列的軍事攻擊不僅打斷了美伊之間的談判，也使得伊朗人不再信任美國。此外，再加上伊朗國內(nèi)的反美和復仇情緒迅速上升，雙方都很難在談判中做出對方所期待的讓步，這都使得短期內(nèi)通過外交手段取得進展的前景非常黯淡。

以色列早期的軍事打擊只對伊朗核項目造成了嚴重的損害，但遠遠談不上徹底清除伊朗的核能力，因為伊朗核項目的關鍵部分大都位于地下掩體或山體中。大多數(shù)專家對于美國是否能通過一次性轟炸徹底摧毀伊朗的核設施表示懷疑,即便特朗普使用GBU-57鉆地彈清除了伊朗的地下核設施，美國也無法徹底消除伊朗所掌握的相關知識和技術能力。只要伊朗具備相應的政治意愿，它依然有能力恢復其核項目，而反復性的轟炸則有可能會使雙方的武裝沖突長期化。當然，這也可以被以色列和美國視為是一種“成功”。它延緩了伊朗核項目的進展，并打破了此前不對伊朗核設施進行襲擊的紅線。只是，這種成功在國際社會中似乎并不那么令人稱道，因為這會被解讀為美國和以色列在“核不擴散”名義下霸凌另一個敵對的發(fā)展中國家的又一個案例。在大多數(shù)發(fā)展中國家看來，伊朗的命運似乎和之前的利比亞、伊拉克并無二致。它們都是因為在核不擴散問題上與西方國家合作而并未真正地擁有核武器，從而遭遇了滅頂之災。

▲特朗普23日在社交平臺發(fā)文稱，衛(wèi)星圖像顯示，美軍打擊“正中靶心”，伊朗核設施已被“毀滅”。

從特朗普的親以立場和決策風格來看，美國直接對伊朗進行軍事打擊并不令人意外。但是，美國對伊朗核設施的轟炸未必會是最終的結局。一方面，美國的直接參與將會使伊朗國內(nèi)強硬派的立場更加堅定，甚至不排除其對美國在中東地區(qū)的目標發(fā)起直接攻擊。這將會使美伊陷入“襲擊—報復—襲擊”的惡性暴力循環(huán)，而這未必是特朗普所期待的結果。另一方面，如果伊朗人認為美國根本沒有和談的誠意，或會在屈辱和絕望中為了生存而孤注一擲，鋌而走險地跨過核門檻。果真如此的話，美國和以色列在軍事上的“成功”更像是一個巨大的失敗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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