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即人生
——任文院長在高級翻譯學院2025屆學生畢業(yè)典禮上的致辭
(圖源:北京外國語大學高級翻譯學院公眾號)
各位2025屆的畢業(yè)生以及你們的家長和摯愛親朋,各位老師、各位同學:
大家晚上好!為了準備今天的發(fā)言,我昨晚特意去翻了翻兩年前我在2023級開學典禮上的致辭。你們可還記得,當時我問了大家一個問題:如果ChatGPT早一兩年出來,你們是否還會選擇學習翻譯?我不確定你們當時腦海里真實的答案是什么,但可以確定的是,你們心里至少泛起了些許漣漪。你們這一屆的在校時光,幾乎與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爆發(fā)同步。從ChatGPT的橫空出世到DeepSeek的異軍突起,從語料庫工具的愈加成熟到大語言模型的一鳴驚人,過去這兩三年,你們一邊在學習各種新舊翻譯方法,一邊也目睹并親歷了翻譯行業(yè)乃至人文知識的范式變遷。
不時有人在問,而我們有時也捫心自問:在AI能夠自動翻譯、語音可以實時識別、視頻實現一鍵配音的時代,我們?yōu)槭裁催€要學翻譯?翻譯于我們意味著什么?從本雅明在《譯者的任務》中論及的表達方式的“不可譯性”到韋努蒂所言之文化他者的“不可譯性”,再到當下萬物皆可被AI秒譯的時代,翻譯的價值到底是什么?而我們又將在這個“可譯化”的世界中扮演怎樣的角色?
于是,在眾多可以用來寄托祝愿的語詞中,我選擇用這樣一句話作為我的題目:“翻譯即人生”。 這是一個簡約卻并不簡單的命題,它不僅是對你們過去幾年專業(yè)學習的寫照,更是對未來人生狀態(tài)的隱喻。從狹義上講,翻譯是一種語符轉換;而從廣義上看,翻譯是一種看待世界、認識人類、參與社會、理解自我與他者存在的方式。對此我想跟大家分享四點看法。
首先,AI可以翻譯語言,但無法取代人類的理解。翻譯的前提是對意義的理解。AI在行的是對表層結構的映射與匹配,而人類擅長的是對深層意義的體悟與洞察;AI精于對文本意義的對齊或歸納,而人類譯者則長于對意圖意義和解釋意義的把握或闡發(fā)。翻譯要理解的是言說者與傾聽者、敘述者與被敘述者之間的距離,要分析的是語言背后的文化動因、社會語境、情感指向與權力結構。它是一種從自我的此岸世界出發(fā),抵達彼岸又返航的文化之行與心靈之旅。這一旅程,AI可以模擬,卻不能體驗;可以推斷,卻無法共情;可以計算,卻難以頓悟。
AI可以在轉瞬之間給出一個“準確率”很高的譯文。但這段譯文是否忠實于原文的文化意涵?是否理解了語境中的情感張力?是否讀出了作者背后的猶疑或是堅守?是否實現了話語意義的重構與價值觀的傳播?AI可以處理數據,但人類負責共情;AI可以識別語料,但人類需要研判意義。選擇一個詞語、確定一種表達,往往就意味著對立場、價值與意義的重置。我們不否認技術的力量,也倡導大膽擁抱技術帶來的變革與創(chuàng)新,但我們同時也應該堅持人的不可替代性。有一句話是這么說的:即便有一天,AI掌握了整個宇宙的全部知識,TA也不會對此感到深深的自豪。我們都讀過海子的詩:“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AI可以將它秒譯成數十種語言,但唯有人類,才能讀出那句詩中蘊藏的對庸常生活的逃逸,對自由與純真的向往。AI知道語言如何說,人類才知道為什么說。
其次,AI重構了翻譯邊界,但也激發(fā)了人類譯者角色的多元。過去我們說翻譯是從原文到譯文的轉換,現在我們講意義在語際、語境之間的遷移;過去我們強調信達雅,今天我們還需考量用戶體驗、任務導向與文化適配;過去我們以譯者為中心,今天我們進入了由多元作者及文本-無作者文本-人類譯者-AI-客戶用戶等共同參與的復雜生態(tài)。真正的問題不是技術是否會改變翻譯,而是技術如何改變我們對翻譯的定義。翻譯行業(yè)正從過去的單一人工翻譯走向人機協作、人機共創(chuàng)。你們的職業(yè)生涯,或將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譯者,而是譯后編輯與定稿人、AI語言模型訓練師、企業(yè)出海國際形象設計師、譯寫譯創(chuàng)乃至內容生產者。你們的價值不是被削弱,而是被重塑。你們不再是信息傳遞的唯一通道,但你們將是意義建構或重構的關鍵節(jié)點,是跨文化交流的把關人,是技術倫理和人文精神的堅守者。你們所面臨的挑戰(zhàn),不應該是AI會不會取代我,而是我如何與AI共舞?如何讓AI成為我能力的延伸,而不是我智慧的邊界?
第三,AI可以參與語言的生成,但無法理解語言之于人的根本意義。海德格爾曾說:“語言是存在的家園”,這句話意味深長。它告訴我們,人在語言中才成為人。我們活在語言中,也依靠語言理解自我、他者與世界,語言是我們在世界中安身立命的方式。人類只有進入語言,才能進入世界;世界只有進入語言,才能成為我們的世界。所以,或許可以說:語言觀、翻譯觀,就是世界觀。
喬姆斯基曾說過一段話,總結起來大意是“關心語言,就是關心人類的命運。”這句話之所以在今天格外鏗鏘有力,是因為它指出了一個深刻的事實:語言不僅是一種交流工具,它是人類思維方式、文化結構、歷史經驗乃至道德選擇的總和。當我們研究語言的生成邏輯,我們其實是在試圖理解人的意識是如何構造世界的;當我們將一種語言譯至另一種語言,我們其實是在將一種人類經驗嵌入另一種文化記憶中。
AI可以產出順暢的語言和結構化的文本,但也可能會讓原本殊異的語言變得均質化、均平化。如果我們失去了對語言多樣性的關心、對文化多元性的關切,對獨立思考能力的崇尚,就可能失去對人類自身復雜性的理解力和對未來可能性的創(chuàng)造力。語言越“可譯”,就越需要被守護。語言在,語言的多樣性在,文化多樣性才在,我們才在。而翻譯,正是這種守護的最后防線。人類譯者要做的,就是在兩種語言間穿梭往來的同時,盡力去體味和保留語言的歷史性、復雜性、創(chuàng)造性與未完成性,在這個“數據為王”的時代,為語言重新找回其人類家園的屬性。
最后,復歸翻譯的本質:翻譯是關于意義的理解與重建。我想再次回到“翻譯是什么”的問題。翻譯從來不僅是雙語的匹配,不是詞語的鏡像,而是一場關于意義的協商與對話。真正的翻譯,不是找到相同的詞,而是重構對等的世界。我們在課堂學習中討論過“語義等值”“功能對等”“文化適應”,但這些方法指向的始終是一個更大的命題:在不可通約的世界之間,如何建立連接?在信仰與觀念的沖突之下,如何締造和解?在林林總總的差異之中,如何求同存異?
這,或許才是翻譯的終極意義。它是一種認知的敞開,一種倫理的選擇,一種對世界永不停止的好奇與探究。在這個意義上,翻譯是一種修煉,一種語言的、審美的、心智的、精神的修煉。它要求我們學會傾聽、感知與理解,以一顆溫柔平和之心去靠近他者的敘述,并用恰適的語言為其搭建一個可以被世界聽見、看見的舞臺。
各位同學,請允許我再次回到這個問題:如果ChatGPT早出現幾年,你們是否還會選擇翻譯?我相信你們心里一定有了自己的答案。當你們走出高翻的大門,狹義的翻譯可能只構成你們職業(yè)生涯很短或是很少的一部分,你們未來的“翻譯人生”未必總以“翻譯”之名展開。但廣義上的翻譯,將會成為伴隨你們一生的財富與生活方式。那種對精確表達的執(zhí)著、對他者語境的敏感、對文化差異的敬畏、對語言與人類關系的介懷……這些屬于翻譯者的內在品質,早已融入你們的血脈,與你們共生共在。愿你們以譯者之名,走進未來的世界,翻譯世界、翻譯中國、翻譯自我,豐富人生的語境,拓展意義的邊界。
畢竟,語言在,我們才在;翻譯在,我們才能更好地存在。
2025屆的同學們,祝賀大家!畢業(yè)快樂!
來源 | 北京外國語大學高級翻譯學院公眾號
制作|絹生
審核|肖英 / 萬頃
終審 | 清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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