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重鎮:烏里雅蘇臺從“朔方前線”轉變為“邊疆都會”
作者/孫樹恒
今年四月末,呼和浩特英華學校的校園里綠意初萌,中蒙俄青少年交流活動的會場洋溢著熱烈的氣息。在一場關于萬里茶道歷史的分享環節中,我們與蒙古國茶葉之路基金會會長旭仁其木格女士又見面了。與旭仁其木格會長第一次見面是在去年5月18日大盛魁文化博物館開館時,我跟國家一級作家、中國萬里茶道協作體副主席、內蒙古茶葉之路研究會會長、北疆文化研究專家鄧九剛老師一起見的,每次都對中蒙俄萬里茶道合作進行了探討。當話題轉向蒙古國境內曾在清朝萬里茶道上閃耀光芒的城市時,她眼中閃爍著興奮的神采,娓娓道來科布多、庫倫、烏里雅蘇臺等名字背后的故事。
“科布多曾是茶道西段的重鎮,駝隊在此補給休整,商隊的喧囂能傳到草原深處。”旭仁其木格會長的講述帶著畫面感,“庫倫則是連接中原與草原的樞紐,如今的烏蘭巴托仍留存著當年茶商聚集的痕跡。”而當她提到烏里雅蘇臺時,我們不由被這個名字吸引,作為清朝漠北軍事與商貿的雙重節點,它曾見證無數茶幫駝隊往來,青磚茶的茶香與馬幫的鈴鐺聲在此交織成獨特的絲路韻律。她拿出老地圖指認舊址,講述這里如何因茶道而興盛,又如何在漫長的歷史中沉淀下中蒙商貿往來的深厚記憶。根據旭仁其木格會長的講述,我又查詢了一些資料,了解了烏里雅蘇臺的前世今生。
一、烏里雅蘇臺的戰略地位
在今天的蒙古國杭愛山北麓的斡里雅斯河谷,至今仍留存著清朝邊塞城市的殘垣斷壁。這片被旅人稱“陀羅海”的苦寒之地,在18世紀曾是東亞大陸軍事與商貿的雙重樞紐。烏里雅蘇臺,深深植根于清準戰爭的硝煙與蒙古高原的地理格局之中。
康熙末年,準噶爾汗國在噶爾丹策零的統治下再度崛起,其勢力范圍東抵喀爾喀蒙古,西控天山南北。為遏制準噶爾的擴張,清朝從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起,在漠北草原西部構筑軍事防線。首座要塞察汗廋爾建于河谷下游,卻因“建筑規模有限,難以承擔大軍駐扎”,迫使清廷在雍正八年(1730年)另選城址。新址位于斡里雅斯河北岸,背倚杭愛山天險,面朝廣袤牧場,既能扼守翻越杭愛山的扎德爾德山口,又可利用查干蘇圖河、博克多河的水源,形成“三城并峙,背山面水”的防御體系。這種選址邏輯,體現了清朝“以水養軍、以牧濟師”的邊疆經營理念,在冷兵器時代,數萬騎兵的軍馬駝群需要每日數十頃的牧場,而烏里雅蘇臺周邊的河谷草原,恰能滿足“放養數倍于士兵的馬匹和駱駝”的需求。
從政治地理看,烏里雅蘇臺地處喀爾喀蒙古與厄魯特蒙古的交界地帶,控扼著從漠北通往準噶爾的交通孔道。雍正皇帝在諭旨中稱此地“外控諸藩,內屏朔漠”,其戰略價值堪比明代的九邊重鎮。當清軍在雍正九年的和通泊之戰中慘敗后,舊烏里雅蘇臺城(雍正十年落成)更成為支撐西路防線的核心據點。據《清世宗實錄》記載,該城最多時駐扎綠營兵1.33萬人,連同家眷、商民,城內人口超過兩萬,形成“駝馬遍郊野,炊煙接軍壘”的盛況。這種軍事存在,客觀上為后來萬里茶道的北延奠定了安全基礎。當準噶爾部在乾隆朝徹底平定后,烏里雅蘇臺從“朔方前線”轉變為“邊疆都會”,其軍政中心的地位催生出旺盛的商業需求,使這座邊塞小城逐漸成為漠北西部的物資集散地。
當地極端的氣候條件,更凸顯了烏里雅蘇臺的戰略韌性。據《西北域記》載,此處“七月雨雪,五月始釋,山巔六月不釋”,冬季極端低溫可達零下五十攝氏度。在這種環境下筑城,本身就是軍事意志的體現。清朝工匠以“查克木為筑版,草皮浮壤混入草根石灰”夯筑城墻,雖“墻高僅一丈,外側無包磚”,卻在百年間抵御了無數次風雪與戰火。這種將自然環境轉化為防御優勢的智慧,使烏里雅蘇臺在乾隆朝以后,雖軍事壓力減輕,卻因商業繁榮而延續了城市生命,成為清朝“以軍鎮商、以商固邊”政策的成功范例。
二、烏里雅蘇臺的營建史
烏里雅蘇臺的城市形態,經歷了從軍事要塞到邊疆商城的兩次轉型,其營建過程本身就是一部微縮的清代邊疆開發史。
雍正八年(1730年)啟動的舊烏里雅蘇臺城工程,堪稱清代漠北最大的軍事營建項目。一萬三千三百名綠營兵與數百名“文字獄遣犯”組成施工隊伍,在夏季短短百日內搶工。為激勵士氣,清廷將每人每月口糧提高到三十六斤(舊制三十斤),另加一兩八錢銀子與一只羊的賞賜。這種“軍事化施工”造就了獨特的城防格局:三座正方形要塞互為犄角,大城周長四百八十六丈(約1620米),集中囤放糧食,東西兩座小城周長三百余丈,專司駐兵。據《朔漠方略》記載,城墻主體以當地耐寒的山川柳(查克木)為框架,內填混有草根、石灰、麻絮的沙質土壤,這種“柳木夾夯”工藝,既適應了蒙古高原缺磚少木的條件,又能抵御風沙侵蝕。可惜因選址靠近河岸,“地基浮軟撐不住分量”,至乾隆初年已出現嚴重傾頹,迫使清廷在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另建新城。
新烏里雅蘇臺城位于舊城東偏北方向,在查干蘇圖河與斡里雅斯河交匯處形成的三角臺地上。這次營建吸取了教訓,城址地勢較高且遠離主河道,城墻改為“高一丈六尺,寬一丈二尺”的規格,雖仍用查克木筑版夯土,但在關鍵部位嵌入木骨加固。城內布局仿照明代衛所形制:東南西三面設“迎祥”、“延慶”、“福匯”三門,各帶甕城;北墻正中建關帝廟,體現“以忠統軍”的治軍理念。與舊城不同的是,新城西側的軍臺城僅打下墻基便廢棄,形成單城格局,這暗示著準噶爾平定后,烏里雅蘇臺的軍事功能已讓位于經濟職能。蒙古人稱新城為“策熱格音庫倫”(軍城),而將商人聚居區稱為“買賣圈固”(Maima Khuree),這種空間分野,延續了清代“軍政與商民分區而治”的邊疆城市規劃傳統。
三、烏里雅蘇臺的管理體系
管理烏里雅蘇臺的核心機構是“定邊左副將軍”府,其長官俗稱"烏里雅蘇臺將軍",為正一品武職,統轄喀爾喀四部、科布多、唐努烏梁海等地。首任將軍由喀爾喀超勇親王策棱擔任,這位在漠北草原擊敗準噶爾的名將,開創了“以蒙古王公領轄蒙古”的治理模式。乾隆朝后,將軍多由滿蒙旗人擔任,如曾主持新疆軍務的金順、景廉等。將軍府下設印務處、理刑處等機構,除掌管軍政外,還負責“稽查商民、頒給路票、調解蒙漢糾紛”。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烏里雅蘇臺將軍對轄區內的厄魯特蒙古、烏梁海、哈薩克等部族采取“因俗而治”策略,對烏梁海人,將軍們掌握著“賜酒”的權力,這種在缺糧地區極為稀缺的飲品,成為維系邊疆羈縻的特殊紐帶;對旅蒙商,則通過"甲首制商會"與"七年免租"等政策,既規范商業秩序,又吸引內地資本。
在城市管理上,清朝實行嚴格的軍事化管控。新城“不允許外人隨便進入”,商民只能在廢棄的軍臺城基上搭建木柵,形成“買賣城”。城內設捕廳衙門,負責治安與收稅,牙子鋪(經紀人)需向官府申領執照,商品交易實行“二八分成”的抽成制。這種“軍管型商業”模式,使烏里雅蘇臺在保持軍事色彩的同時,又發展出獨特的邊地商業生態,為萬里茶道的北延提供了制度保障。
四、從歸化城到烏里雅蘇臺的旅蒙商傳奇
當晉商的駝隊穿過瀚海沙漠,出現在烏里雅蘇臺的買賣城時,這支被稱為“旅蒙商”的商業群體,已在歐亞草原上開辟了一條流動的財富之路。烏里雅蘇臺作為萬里茶道的西北樞紐,見證了清代草原商業最輝煌的歷程。
歸化城(今呼和浩特)是旅蒙商通往烏里雅蘇臺的起點。每年春季,大盛魁、元盛德、天義德等商號的駝隊從這里出發,沿“大北路”北上:經四子部落、喀爾喀右翼旗,翻越杭愛山支脈,最終抵達這座邊城。這條商道全程約1500里,駝隊需行走40余日,沿途要穿越“清晨迷霧、午后冰雹、夜半暴風雪”的多變氣候,還要防備散匪與野獸。據《晉商駝隊紀略》記載,規模最大的商隊擁有兩千峰駱駝,每十峰為一組,由"駝把式"手持長鞭引領,首尾相接的駝隊在草原上蜿蜒數里,駝鈴之聲可傳十里之外。為應對長途跋涉,商人們發明了獨特的運輸方式:磚茶用毛氈包裹,以防潮氣;綢緞裝入防水的羊皮袋;甚至連包餃子的面粉,也要在歸化城炒熟,制成"炒面"便于保存。
烏里雅蘇臺的旅蒙商業態,呈現出驚人的規模與專業化。元盛德作為漠北最大的羊商,在前后營子常年保有70萬只綿羊,大盛魁也維持著50-70萬只的規模,加上其他山西"羊莊子",當地綿羊總數超過500萬只。這些羊群不僅供應駐軍與蒙古王公,還通過“羊筏子”貿易南下歸化城——每到秋季,牧民將成羊趕到指定牧場,旅蒙商按肥瘦分級定價,再雇蒙古牧人驅趕南下,數千只羊群行進時如白色洪流,場面極為壯觀。駱駝貿易同樣興盛,大盛魁擁有1.5-2萬峰駱駝,元盛德數量更多,這些“沙漠之舟”不僅用于運輸,還被當作“硬通貨”——在烏里雅蘇臺,“茶一斤易一羊,十斤易一牛”,而一峰健壯駱駝可換50斤磚茶。
買賣城的商業布局,體現了旅蒙商的經營智慧。城內以十字大街劃分為“田”字形,四周設木柵為界,商號按行業聚集:西市多皮毛莊,東市多綢緞鋪,南街是糧食雜貨,北街專營牲畜。最具特色的是“牙子鋪”,這些中間商為外來客商提供住宿、倉儲與交易中介服務,雖收取“二八分成”的高額傭金,卻因“出拔子”生意(長途販運)利潤豐厚而備受青睞。據1820年代的統計,買賣城有商號房鋪千余間,旅蒙商超過3000人,其中晉商占比達80%,形成“集寧幫”、“太谷幫”等地域商幫。每年臘月,大盛魁分號會動員全體伙計包4000只羊的肉餡餃子,這些餃子裹上面粉凍硬后,由駝隊送往各地軍營,成為冬季最受歡迎的“軍糧”。
旅蒙商對當地經濟的影響是顛覆性的。在飲食方面,他們將土豆引種到外蒙古,在買賣城外開辟菜園種植蔥姜蒜、西葫蘆,緩解了“肉廉菜貴”的困境;在手工業領域,山西工匠教會蒙古人制作馬鞍、皮具,甚至出現了專門仿制“歸化城靴”的作坊;在金融領域,商號發行的“錢帖子”成為流通貨幣,大盛魁分號還兼營放貸,年息高達30%。這種商業滲透帶來了文化交融——蒙古貴族開始喜愛餃子、面條等漢食,清朝官員則學會用奶茶招待客人,買賣城的關帝廟每年舉辦廟會時,蒙漢商民共同祭拜,形成獨特的邊疆文化景觀。
然而,商業繁榮背后是生存的艱辛。謝濟世在《西北域記》中描述:“早起被池堆霜,出門數步凌封髭須”,冬季零下五十度的嚴寒中,商人要在駱駝背上捆綁羊皮暖筒,手指凍僵時只能用牙齒解開韁繩。1870年回民武裝進攻烏城時,旅蒙商自發組建“保商團”,用商號的鐵器打造武器,在買賣城抵抗三日,破城后數百名山西伙計慘遭屠殺。這場劫難后,烏里雅蘇臺將軍金順下令城墻包磚(磚由內地駝運而來),并出臺七年免租政策,吸引京津商人入駐,使這座邊城在戰火后重獲生機。
五、當代烏里雅蘇臺的歷史記憶與現實圖景
旭仁其木格會長說
今天的烏里雅蘇臺,如今是蒙古國西部的重要城市,人口約3萬,仍保留著“沙漠與草原過渡帶”的獨特地貌。當漫步在斡里雅斯河畔,殘垣斷壁間依稀可見昔日的繁華印記。
清朝營建的新舊兩城遺址,已成為蒙古國的國家級文化遺產。舊烏里雅蘇臺城的“柳木夾夯”城墻雖經三百年風雪侵蝕,仍有部分段落高出地表2米,考古人員在城內發現了雍正時期的“行軍鍋”殘片與乾隆朝的銅錢,印證著當年的駐軍規模。新城遺址保存相對完好,“迎祥門”的石基與關帝廟的柱礎清晰可辨,當地牧民傳說廟內曾供奉的關老爺像,在1930年代被蘇聯紅軍運走。最具特色的是買賣城遺址,十字大街的格局仍隱約可見,地面散落著晉商瓷器碎片與鐵制馬掌,蒙古考古隊曾在此發掘出刻有“大盛魁”字樣的駝鈴,鈴舌已被風沙磨圓,卻依然能發出清越的聲響。
現代烏里雅蘇臺的城市布局,仍殘留著清代的空間基因。市中心的“將軍府廣場”上,矗立著喀爾喀親王策棱的騎馬雕像,基座刻有蒙文銘文,講述其抗準功績;廣場東側的老街區,民居仍保留著“土坯墻、斜屋頂”的北方風格,與蒙古包混雜交錯;城西的查干蘇圖河畔,有一片被稱為“中國廟”的廢墟,據當地老人回憶,這里曾是旅蒙商供奉關公的廟宇,1940年代被拆毀,磚瓦用于修建學校。值得注意的是,烏里雅蘇臺的地名仍保留著雙語記憶——蒙古語稱“扎爾格朗特”,意為“有柵欄的地方”,顯然源自清代買賣城的木柵防御;而俄語稱"Уliasutai",則是對“烏里雅蘇臺”的音譯,反映了沙俄對漠北的滲透。
經濟形態上,烏里雅蘇臺延續了旅蒙商時代的畜牧業傳統。周邊牧場飼養著約200萬頭牲畜,其中綿羊占比達60%,與清代“羊圈連數百里”的盛況遙相呼應。傳統商業的痕跡依然可見,市中心的中央市場里,有攤位專賣“歸化城式”的皮帽與馬具;老城區的茶館供應加奶的磚茶,價格仍以“塊”為單位計算,這種源自清代的計價方式,比蒙古國通用的圖格里克更受老人認可。
中蒙邊境貿易的復興,為這座古城注入新活力。從二連浩特出發的跨境商隊,如今駕駛著載重卡車行駛在“新大北路”上,貨物從傳統的磚茶、綢緞變為家用電器與建材。烏里雅蘇臺的“中國商品城”里,晉商后裔開設的商鋪與義烏小商品攤位并存,店主們能用夾雜著蒙古語的山西方言討價還價。2019年,蒙古國在此設立“歷史文化特區”,修復了部分清代城墻,開發“萬里茶道”旅游線路,讓游客體驗“駝隊露營”與“晉商飯莊”,試圖將歷史記憶轉化為經濟資源。
如今,蒙古國考古學家與中國學者合作開展“烏里雅蘇臺古城保護項目”,用三維掃描技術記錄城墻結構,在遺址周邊設立生態保護區。這種跨國界的歷史記憶重構,讓這座邊城成為連接中蒙兩國的文化紐帶。2023年,內蒙古博物院與烏里雅蘇臺博物館聯合舉辦“萬里茶道上的駝鈴”展覽,大盛魁的賬本、旅蒙商的銅秤與現代牧民的馬鞍并置展出,訴說著跨越三個世紀的商業傳奇。
(作者檔案:孫樹恒,筆名恒心永在,內蒙古奈曼旗人。蒙域經濟30人專家組成員,呼和浩特市政協智庫專家。中國金融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 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內蒙古茶葉之路研究會副會長,內蒙古詩書畫研究會高級研究員兼副秘書長,大盛魁公司文化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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