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春芳 朱熙君

六月的姑蘇，氤氳在綿密的梅雨中。蘇州一〇〇醫院安寧療護病房的窗欞上，雨珠連成珠簾，室內卻流淌著暖黃色的燈光。這里沒有心電監護的尖銳警報，只有護士輕步走過時鞋底與地板的窸窣聲；沒有家屬慌亂的腳步聲，唯有醫護人員俯身與患者及家屬交流的低語。在這片被溫柔包裹的港灣里，生命最后的旅程正被譜寫成一首關于尊嚴與愛的詩篇。

一碗鯽魚湯里的生命力

清晨的病房飄著淡淡的魚湯香。胰腺癌晚期的張老先生蜷縮在病床上，消瘦的胸腔隨著呼吸微微起伏。護士長劉漢梅輕輕掀開保溫飯盒，乳白的魚湯升騰起熱氣：“張伯伯，今天試試鯽魚湯，咱們一點點喝。”老人干裂的嘴唇動了動，家屬眼圈泛紅地接過湯匙。這是老人連續七天無法進食后，第一次主動張開嘴巴。

十天前，當張老先生因感染高燒被抬進病房時，家屬顫抖的手攥著外院的診斷書，拒絕一切創傷性治療。“讓父親體面地走吧！”女兒的話里滿是絕望。醫院安寧療護特聘顧問蘇州大學護理學院李惠玲院長來院帶教醫護人員查房時，蹲下身與老人平視：“張伯伯，您最喜歡吃什么？”聽到“鯽魚湯”三個字時，她眼中閃過光亮。第二天，特制的低脂魚湯便成了老人與病魔抗爭的能量源泉。

查房記錄本上，護士長劉漢梅工整地記著：“6月18日，晨起眼神較前清亮，自飲魚湯30ml”。這個看似普通的數字，卻是醫護團隊連續三天調整蛋白攝入方案的成果。護士長特意囑咐廚房將魚肉搗成絨狀，連刺都要用濾網篩過。“對末期患者來說，每一口進食都是生命的回響。”劉漢梅說。

雙下肢水腫上的暖陽

隔壁病房的楊先生正經歷著另一種告別。胃癌晚期的他全身瘦得皮包骨，胃管引出的咖啡色液體讓家屬不敢直視。老年醫學科主任蔣復高查房時，注意到他浮腫的小腿在床上壓出凹陷，立即俯身調整枕頭高度：“把腿墊高些，調到曬得到太陽的角度。”說著，他親自蘸濕棉簽擦拭患者干裂的嘴角，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一只薄胎瓷瓶。

“楊叔叔，今天給您講個故事吧？”護士小陸翻開《蘇州園林傳說》，聲音刻意放得緩慢。這是醫護團隊的新嘗試——用鄉音故事緩解癌痛。當聽到“拙政園的荷花塘”時，楊先生渾濁的眼睛突然有了光彩，手指在床單上無意識地劃動，仿佛回到年少時與伙伴泛舟的夏日。

蔣主任特別叮囑：“把窗簾再拉開些，讓自然光透進來。”陽光斜斜地灑在楊先生身上，護士悄悄拍下這幕場景發給家屬。女兒哽咽說：“原來爸爸最后的時光可以這么安靜美好。”

生命清單上的未完待續

在一〇〇醫院安寧療護團隊的工作手冊里，每個患者都有一份特殊的“生命清單”。張老先生的清單上寫著“聽一次評彈”“看孫子大學畢業照”；楊先生的清單則是“再嘗一次楓鎮大面”“錄段視頻給外孫”。這些看似瑣碎的心愿，成為醫護團隊與病魔賽跑的溫情接力。

護士長劉玉嬋記得，為滿足張老先生聽評彈的心愿，他們聯系了蘇州評彈團的老藝術家。當《鶯鶯操琴》的吳儂軟語在病房響起時，老人枯槁的手指突然在床單上敲出節拍。女兒紅著眼眶用手機視頻記錄下這一刻：“這是爸爸最后的快樂時光。”當天，護士們特意到食堂，幫助廚師煮出一小碗清香的素澆頭面。吸管遞到嘴邊時，老人用盡力氣說出“鮮篤”二字，那是地道的蘇州面贊嘆。

生命教育里的雙向治愈

每周三下午的“生命課堂”，是安寧病房獨特的風景。蔣復高主任會帶著患者家屬圍坐在一起，用醫學圖譜講解病情，用彩筆勾畫剩余時間的多種可能。有一次，一位家屬突然崩潰大哭：“能不能讓他多活幾天？”蔣主任默默遞上紙巾，指著墻上的“生命質量評估圖”輕聲說：“如果插滿管子在ICU續命一周，和清醒地和家人吃頓團圓飯，您覺得哪種才是活著？”

這樣的對話常常持續到暮色四合。護士站備著各色信箋，鼓勵家屬寫下未說完的話。有位女兒在信里寫：“爸爸，小時候您總嫌我吃得慢，現在我多想再聽您嘮叨一次。”這些信件被裝進藍色密封袋，放在患者枕邊，成為跨越生死的對話。

暮色中的永恒星光

梅雨連綿時節，張老先生在親人的歌聲中安然離世。整理遺物時，女兒發現父親枕下壓著那張大學畢業照，背面用顫抖的字跡寫著“值了”。楊先生彌留之際，護士為他摘下胃管，擦凈身體后換上家常睡衣。當他在《蘇州好風光》的評彈聲中停止呼吸時，窗外恰有飛鳥掠過綠蔭。

蔣復高主任說：“安寧療護不是放棄治療，而是把醫療的目標從‘延續生理指標’轉為‘守護生命尊嚴’。當我們無法阻止潮水退去時，至少能讓孩子在退潮時感受到溫暖的沙灘。”如今，蘇州一〇〇醫院的安寧療護模式里那些關于鯽魚湯、評彈聲、陽光角度的細節，正編織成一張溫柔的生命之網，托住每一個走向黃昏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