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難得君
84歲的蔡瀾死了。
我看到不少大V跳將出來,開始奉旨貶低蔡瀾,順帶把“香港四大才子”一起踩踏了一番。
香港的確是彈丸之地,但是在電影、音樂方面,全世界都聽過它的聲音。這個成就,地廣人多的大陸,至今未能超越。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海峽兩邊都繃得緊,這里怕出錯,那里怕越界,搞創作的人,常常覺得手腳被捆住了。
香港是個例外。它夾在中間,不左不右,反倒成了個難得的避風港。想說什么,想寫什么,只要不太出格,大多能找到個角落發聲。
這種自由,是那時的稀罕物。于是,一群有本事、又想說話的文化人,自然而然就往那兒匯聚。
“四大才子”:金庸老家浙江海寧,倪匡是從上海過來的,黃霑生在廣州,長在澳門,蔡瀾更是生在海外,長在日本。沒一個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仔。
他們自己或者父輩,都是奔著那點“能喘氣”、“能寫字”的縫隙去的。
就像幾百年前,藝術家們為啥都往意大利佛羅倫薩跑?不是那兒天生就出天才,是別的地方規矩太大,畫個畫搞不好都要掉腦袋。
香港那時就是中文世界的佛羅倫薩。大家聚在那兒,不是為了扎根,就是為了找個地方,把自己的聲音喊出來。報紙專欄、通俗小說、電影劇本、廣告歌詞……什么活兒都接。
寫東西對他們而言,首先是謀生,是換飯吃。沒想到寫著寫著,竟寫出了一個黃金時代。
八十年代,大陸的門開了條縫。外頭的東西,美國的、歐洲的、日本的,看著新鮮,可隔閡太深,味道不對,說多了還怕被扣帽子。
香港的東西就不一樣了。離得近,語言一樣,味道也熟。金庸筆下的大俠為國為民,黃霑填詞的歌里唱盡江湖意氣,蔡瀾寫的美食看得人流口水,倪匡的科幻讓人腦洞大開。
這些,大陸人聽著看著,就像聽老街坊講故事,一點不覺得生分。更關鍵的是,香港這塊牌子,在當時的大陸,政治上“安全”。
看幾部港片,領導都點頭,那下面自然放得開。于是,錄像廳里擠滿了看《射雕》的人,街頭巷尾飄著黃霑寫的歌,金庸倪匡的小說簡直是“地下通行證”。
香港的風,一夜之間就席卷了整個大陸。
香港成了大陸人看世界的第一扇窗,也是世界看中國的第一張名片。
當然,也得講人和,那就是他們懂怎么“討生活”。
香港的地皮金貴,日子過得快,壓力也大。文化人想活下來,就得摸透市場的脾氣。
邵氏電影的邵逸夫,就是典型的精明商人。他拍電影,不圖流芳百世,只圖立竿見影賺錢。觀眾愛看什么?愛看刺激的、香艷的、搞笑的、讓人血脈僨張的。所以邵氏電影就拍武俠、拍鬼片、拍風月片。
四大才子們,絕大多數都在邵氏這棵大樹下做過事,寫劇本、填歌詞、搞策劃。
他們的才華,都得在這個框框里施展。壓力催著他們高產,市場逼著他們通俗。這就好比在鬧市里賣藝,你得吆喝得響亮,招式得有看頭,才能吸引人圍過來,賞你口飯吃。
他們的作品,帶著深深的“碼頭氣”,直接、熱鬧、不拐彎抹角、感官刺激強烈。
早期的武俠片,英雄痛打洋人日本武士,觀眾看得解氣又痛快。為啥?因為那會兒擠到香港討生活的人,心里都憋著一股氣,現實中受了氣無處發,電影里打一場,喊幾聲“中國爺爺饒命”,心里的郁悶就跟著喊出去了。他們想看的,就是這份簡單直接的情緒出口,沒心思也沒工夫去琢磨太深奧的道理。
在這種環境下,金庸能寫出《射雕英雄傳》,確實顯出他的本事。大家都在寫打洋人出氣,他也寫郭靖守襄陽抗蒙古。但他筆下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讓打打殺殺有了筋骨,把江湖恩怨拔高到家國情懷。
在滿地的快餐里,他端出了一盤有滋有味的硬菜。當然,非要用頂級的文學尺子去量金庸的小說,那肯定能挑出骨頭。就說郭靖,爹媽被宋金兩邊害得那么慘,最后卻死心塌地保大宋,這道理細想起來有點擰巴。
為啥能圓回來?因為故事里把蒙古人寫得實在太兇殘,襄陽城破就得死光光。那不保大宋保誰?這其實就是民族主義故事最常見的法子,塑造一個無比強大的、十惡不赦的外敵。有了這個“大惡人”,內部的矛盾、現實的困境,反而顯得不那么重要了,大家同仇敵愾,一致對外就好。
金庸的聰明就在這里,他用這個法子,頂住了當時的壓力,把自己的想法裝進了通俗武俠的殼子里,讓千千萬萬普通讀者看得進去,還深受感動。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所以說,香港文化的繁榮,是特定時代、特定地點、特定人群湊在一起的結果。
它像一朵開在石頭縫里的花,嬌艷奪目,但也根基不深。它有活力,夠通俗,能感染人,但真要說思想的深度和厚度,那就差了點意思。人才都忙著寫專欄、編劇本、趕稿子討生活,哪有時間坐在書齋里苦思冥想人類的大問題?
香港是個務實的地方,大家奔著賺錢或者避難來的,靜心做大學問的環境,這里很難提供。
四大才子們,說到底也都是文化商人。金庸辦明報,倪匡寫稿子論斤賣,黃霑做廣告開公司,蔡瀾更是嘗遍天下美食寫遍人間煙火。
他們深諳市場之道,懂得如何用才華換飯吃,換好日子過。金庸小說里最后的大俠,楊過也好,張無忌也好,多是“攜美歸隱”,找個世外桃源過小日子去了。
蔡瀾更是身體力行,把吃喝玩樂寫成人生哲學,通透,瀟灑,但也就點到為止,像盆精致的盆景。
這不是貶低他們,恰恰是他們那代人在那個地方能做、也愿意做的事情。
用蔡瀾自己的話說:“什么都改變不了……不要把包袱弄得太重。我要是一個人可以改變的話,我就去灑熱血,斷頭顱。我可以去。我認為有時候我沒有這個力量,改變不了。所以我就開始逃避嘍,吃吃喝喝也是一種逃避嘛。”
這話實在,也道出了幾分無奈,時代太大,城市太小,文人能做的終究有限。
回頭看看大陸,為什么那會兒沒冒出這樣的影響力?
說白了,是土壤和環境不同。大陸的文化根子更深更厚,但這深厚的土壤一直被凍住了,鹽堿化了。
禁忌多,顧慮也多。好東西不是沒有,但要么出不來,要么出來的樣子變了味。
香港文化的黃金時代,是特殊時空造就的傳奇。它證明了在那個逼仄的角落,一群聰明人憑借才華和對世俗需求的敏銳把握,硬是碰撞出照亮了整個華語世界的火花。
他們帶來的小說、電影、音樂,是我們這代人文化記憶里抹不掉的底色,是精神上的“童年味道”。
它的通俗和局限,與它的輝煌和影響力一樣真實。那是一個小地方、一群漂泊者,在歷史的夾縫里奮力綻放的煙火,短暫,卻足夠璀璨。
我們懷念那個時代,懷念那些才子,不是因為它完美無缺,而是因為它曾那樣鮮活地,填滿過我們青春歲月里的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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