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元的恩情
"忘記家里的日子,記住家里的人,小周啊!"
伯母李秀英的聲音在火車站的嘈雜中撕裂開來,她氣喘吁吁地追到站臺,拉住我的手塞過來一個布包,里面是沉甸甸的九十元錢。
"伯母,這使不得啊!"我急忙想推回去,卻被她用力按住了手。
我叫周明生,1998年那年,爹娘在一場山路塌方中雙雙離世,留下我一個人在北方的小縣城里。那時候的日子,大家都不容易過,改革開放雖然已經二十年,但在我們這樣的內陸小縣城,溫飽剛剛解決,富裕還是遙遠的夢。
我家那間六十年代蓋的磚瓦房,墻角已經開裂,每到雨天就往里漏水。屋里擺設簡單得很,一張老舊的實木方桌,幾把快要散架的椅子,還有爹生前攢錢買的那臺"飛躍"牌黑白電視機,是我們家最值錢的東西。
爹娘走后,原本就不寬裕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那年月電費水費都是奢侈品,房子的漏雨處我也沒錢修補,只能在下雨天搬幾個破盆破罐接水。每到夜里,躺在那張吱吱作響的木板床上,聽著窗外呼嘯的北風,我常常徹夜難眠。
"唉,日子過成這樣,爹娘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這是我每天嘆的第一句話。
大伯周長安一家住在隔壁街的單位宿舍樓里,他是縣紡織廠的老工人,每月工資不過二百七八十塊。那時候國企改革剛開始,下崗潮已經悄然涌來,大伯每天都提心吊膽,生怕自己成為下一個拿"買斷工齡費"的人。
伯母在街邊租了個小鋪面賣饅頭包子,起早貪黑地忙活,一天下來能賺個十來塊錢。他們還有三個孩子要養,大堂哥剛考上師范,每學期學費就要七八百;二堂哥在讀高中,正是用錢的時候;小堂妹才上初中,也要各種補習班費用。按理說,這樣的家庭哪有余力照顧我這個孤兒。
可大伯一家從沒把我當外人看。爹娘剛走那會兒,是大伯幫我料理的后事,是伯母天天送飯菜過來,硬是把我從絕望的深淵里拉了出來。
"大頭,你是不是又瘦了?"伯母總是這樣嘮叨著,把手里的飯盒往我桌上一放,里面裝著兩葷一素的可口飯菜。"大頭"是我的小名,因為出生時腦袋特別大,全村人都這么叫我。
"哪有,伯母您看我壯實著呢!"我總是嘴硬,但心里的感動如同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
那段日子,我靠著縣里一家建筑工地的小工活度日,一天四十塊,干得腰酸背痛,回家還要應付鄰居王大娘的長舌頭:"這娃娃命苦啊,爹媽走得早,親戚不管,真是造了孽了。"
我知道她是故意說給大伯家聽的。村里人都說我爹當年和大伯爭家產,鬧得很不愉快。其實那都是誤會,爹臨終前交代我,說當年是他太年輕,一時糊涂,讓我以后對大伯一家好點。
春去秋來,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1998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北風卷著雪花敲打著我家搖搖欲墜的窗戶。那天傍晚,我正在屋里燒著那個生銹的小煤爐,試圖驅散屋內的寒氣,大伯推門進來了。
他穿著那件已經穿了十多年的藍色棉布工裝,肩上落著幾片雪花,手里拿著一份報紙。"明生,"大伯一邊搓著凍得通紅的手,一邊說道,"我今天在廠里看到《工人日報》,上面說南方那邊,特別是深圳,正在大規模招工。"
大伯坐在我對面,煤爐的火光映照在他滄桑的臉上,那雙曾經有力的手因常年在紡織廠操作機器而布滿老繭。"廠里現在不景氣,我看你還是南下試試吧。年輕人應該到大地方闖一闖,這小縣城,沒什么前途。"
"可是大伯,我沒錢啊,聽說去南方路費都要一兩百呢。"我嘆了口氣,看著屋角那個用來存錢的舊鐵盒子,里面不過攢了三十多塊錢。
大伯沉默了一會兒,從懷里掏出一個信封,推到我面前:"這里有九十塊錢,先拿著應急,到了那邊趕緊找活干。"
我驚訝地看著信封,知道大伯家的困難,堅決推辭:"大伯,這使不得,您家三個孩子要上學,這錢我不能要。"
"糊涂!"大伯聲音提高了幾分,"你爹在世時,咱們是一家人,如今他不在了,我這個做大伯的不能不管你啊!再說了,你去了南方有出息,也能幫襯家里不是?"
他的話里有期望,也有無奈。我知道,大伯是把我當作他們家未來的希望之一。那年月,能出去闖蕩的年輕人,都被家里人視為全家翻身的機會。
就這樣,我決定南下。臨行前一晚,收拾著簡單的行李——幾件洗得發白的衣服,一本高中畢業時的證書,還有爹娘僅存的一張合影。北方的冬夜格外寒冷,窗外飄著小雪,我在煤油燈下寫下了離鄉的決心。
這一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起小時候爹帶我去趕集,想起娘做的酸菜豬肉餡餃子,想起和堂哥堂妹在村頭的小河邊捉蝌蚪的日子。這些記憶如同風中的雪花,紛紛揚揚,卻再也抓不住了。
"大頭,想啥呢這么出神?"伯母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原來我正站在院子里發呆,手里攥著大伯給的信封。
我沒敢告訴伯母這筆錢的事,只說自己準備去南方闖闖。伯母嘆了口氣,轉身回屋,不一會兒端出一個布包:"路上帶著,都是干糧,夠你吃幾天的。"
布包里是她親手做的咸菜卷,還有幾個硬邦邦的燒餅。看著這些樸素的食物,我突然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第二天清晨五點,大伯早早地來接我,說是送我去車站。我背著一個舊書包,里面裝著全部家當。大伯騎著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后座載著我,蹬得吱吱作響,在結冰的路面上小心前行。
縣城的汽車站破舊不堪,候車室里擠滿了要出遠門的人。大伯幫我買了去省城的長途車票,又塞給我兩個煮雞蛋:"路上餓了吃。"
"大伯,您回去吧,天這么冷。"我看著他單薄的衣衫,不忍心讓他多等。
"沒事,我看你上了車再走。"大伯執意要留下來,眼神里充滿不舍。
就在汽車即將啟動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跑來,手里緊攥著什么東西。是伯母!她氣喘吁吁地跑到車窗前,臉上掛著汗珠,在冬日的寒風中很快結成了冰碴。
"伯母,您怎么來了?"我驚訝地探出頭去。
"你這孩子,錢都不帶夠就敢往外跑!"伯母的聲音里帶著責備,卻滿是關切。她把一個布包塞進我手里,"這九十塊是你大伯昨晚給你的,他以為瞞著我,但我今早收拾屋子時發現藏錢的罐子空了。"
"伯母,我已經有錢了,大伯給的足夠了。"我慌忙解釋。
"我知道,我知道。"伯母的眼里含著淚水,"這錢......"她猶豫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是我賣了當年結婚時娘家人給我的銀手鐲換來的。原本是留給你堂妹將來出嫁用的,但現在你更需要。不多,但能讓你在南方立足。"
我震驚地看著她,那雙粗糙的手曾經戴過銀手鐲?那雙每天揉面、洗衣、干農活的手,居然有過這樣一件值錢的飾品?而現在,它換成了九十元錢,要伴我遠行。
汽車的喇叭聲響起,催促著離別。伯母緊握我的手:"南方的路還長,記住家里有我們,有困難就回來。做人要正直,別學壞,別跟著別人去賭錢喝酒,聽見沒?"
她絮絮叨叨的話語里包含著一個長輩所有的牽掛和擔憂。
"車要走了,秀英你快回去吧,家里還有饅頭要蒸呢!"大伯在一旁催促道,聲音有些發緊。
我站在車窗邊,看著他們的身影漸漸縮小,淚水模糊了視線。九十元在1998年的中國,對于一個外出打工的年輕人而言,是一筆不小的啟動資金。但對于大伯一家來說,卻是他們省吃儉用好幾個月的積蓄。
汽車駛出縣城,窗外的景色從熟悉變得陌生。我掏出布包,仔細數了數,果然是九十元整,五張十元的,四張十元的,還有十個一元的硬幣。那些硬幣上面有些發黑,想必是伯母日積月累攢下的零錢。
到了省城,我換乘開往深圳的綠皮火車。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也是第一次離家這么遠。火車上擠滿了和我一樣南下打工的年輕人,大家臉上都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和不安。
"小兄弟,第一次出門吧?"坐在我對面的一個中年男人遞給我一支煙。
"嗯,去深圳找工作。"我接過煙,雖然不會抽,但也不好拒絕人家的好意。
"深圳好啊,遍地是黃金!"中年男人吐出一口煙圈,"我去年在那邊一個電子廠,一個月能拿七八百呢!這次回家探親,又要去了。"
聽他這么一說,我心里才稍稍安定下來。想想大伯的工資才二百多,如果我能掙到七八百,豈不是很快就能改變家里的狀況?
四天四夜的火車旅程,我吃著伯母做的咸菜卷,省下了買盒飯的錢。那些咸菜卷漸漸變硬,但每一口都讓我想起家鄉的味道,想起伯母在灶臺前忙碌的身影。
到達深圳時,已是1999年的正月初八。南方的冬天沒有北方那么寒冷,但潮濕的海風依然讓我不適應。站在繁華的深圳站前廣場,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和高聳的大廈,我第一次感到了渺小和無助。
"小伙子,找工作啊?"一個騎著摩托車的中年男子停在我面前,"我帶你去廠里看看,包食宿的。"
初來乍到,我不敢輕信陌生人,搖搖頭婉拒了。想起火車上認識的那位中年男人留給我的地址,是寶安區的一家電子廠。我打聽了半天,才坐上開往那里的公交車。
那家電子廠確實在招工,但對我這種沒有技術的人,只肯給350元的底薪,還要加班到半夜。我咬咬牙答應了,畢竟口袋里的九十元經過長途旅行已經所剩無幾。
廠里的宿舍是上下鋪,一間住十二個人,夏天悶熱,冬天陰冷。我被分到了流水線上組裝小零件,枯燥又乏味的工作,每天十二個小時,眼睛都要瞎了。
第一個月的工資發下來,扣除各種費用,只剩下420元。我立刻去郵局匯了200元回家,在信中寫道:"大伯、伯母,我在深圳找到工作了,這是第一個月的工資,先寄回來一部分。您二老的恩情,明生永遠記得。"
寄完錢,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稍稍減輕心中的那份沉甸甸的責任感。
然而,一周后,我收到了大伯的回信和那200元錢:"明生,錢我們收到了,但你自己在外面也不容易,這錢你自己留著用吧。廠里最近又有人下崗了,但我暫時沒事。你安心在外面,照顧好自己就行。"
看著那200元,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我知道大伯家的困難,大堂哥在師范學院的學費、生活費每學期至少要1500元,這幾乎是大伯半年的工資。而我寄回去的這區區200元,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呵,大伯還是這么倔。"我苦笑著把錢收好,決定下個月再寄,這次直接寄給大堂哥。
深圳的日子并不好過。那年的亞洲金融危機余波未了,很多工廠開始裁員或者拖欠工資。我所在的電子廠也不例外,經常拖欠我們一兩個月的薪水。有時候,整個流水線的工人只能喝稀飯配咸菜度日。
"周明生,老板讓你去辦公室。"一天中午,車間主任突然喊我。
我忐忑不安地走進辦公室,以為自己犯了什么錯。沒想到老板遞給我一份文件:"聽說你初中畢業?這里有個倉庫管理員的職位,工資比流水線高一百元,你愿意干嗎?"
"當然愿意!"我幾乎要跳起來。這意味著我可以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脫出來,而且收入也會增加。
就這樣,我從流水線工人變成了倉庫管理員,每天記錄出入庫的物品數量,整理貨架。工作雖然依然辛苦,但至少不用像機器一樣重復同樣的動作十幾個小時。
隨著工作的穩定,我開始有計劃地寄錢回家。每個月至少寄200元,有時候加班多了,能寄300元。大伯一開始堅決退回,后來見我執意如此,便不再推辭,但每次都在信中詳細告訴我錢的用途:給大堂哥交了學費,給二堂哥買了新書包,給家里換了漏雨的瓦片......
2001年,我在廠里的表現得到了肯定,被提拔為倉庫主管,月薪漲到了1500元。這在當時已經是相當不錯的收入了。我第一次有了存款,也第一次買了像樣的衣服。
同年秋天,一個意外的電話打破了我平靜的生活。
"喂,是明生嗎?"電話那頭是大堂哥急促的聲音。
"是我,出什么事了?"我一下子緊張起來。
"大伯......"大堂哥的聲音哽咽了,"大伯下崗了,廠里只給了五千塊的買斷工齡費。"
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大伯在紡織廠工作了二十多年,兢兢業業,從未遲到早退,如今卻被無情地拋棄。五千塊錢,對于一個即將退休的老工人來說,簡直是侮辱。
"我明天就回來。"我二話不說,收拾行李,向廠里請了一周的假。
回到家鄉,發現大伯家的情況比我想象的還要糟糕。大伯整日沉默寡言,眼神空洞;伯母的饅頭攤因為去年城管整頓被取締,如今只能在家里做些手工活貼補家用;二堂哥剛上大學,每年的費用更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大伯,我這次回來是想和您商量個事。"吃完晚飯,我對著沉默的大伯說道。
"什么事?你說吧。"大伯抬起頭,眼神里全是疲憊。
"我在深圳這些年,攢了一些錢,想在咱們縣城開個小廠,生產一些北方特色的手工藝品,銷往南方。您......"我停頓了一下,"您愿意來幫我嗎?"
大伯愣住了,眼中閃過一絲光芒:"你要回來創業?"
"是的,我已經做了市場調研,南方人很喜歡北方的民間工藝品,銷路不成問題。而且我在深圳認識了不少做外貿的朋友,他們愿意幫我把產品賣到國外去。"
那一晚,我和大伯談到很晚。他雖然沒有直接答應,但我看得出來,他的心已經動搖了。
回深圳后,我開始著手準備創業的事宜。辭去了工廠的工作,把積蓄全部取出來,又向幾個深圳的朋友借了一些資金。半年后,我回到家鄉,在縣城郊區租了一個廢棄的廠房,開始了我的創業之路。
大伯果然來幫我,成了廠里的生產主管。他對當地的工藝和人脈都很熟悉,招來了不少有手藝的老師傅。伯母則負責食堂,每天變著花樣給工人們做可口的飯菜。
創業的道路并不平坦。第一年,我們虧損了三萬多;第二年,勉強持平;第三年,終于開始盈利。我們的產品逐漸打開了市場,不僅銷往南方各省,還遠銷到了日本、韓國。
2008年北京奧運會前夕,我們的民族特色手工藝品受到了奧組委的青睞,成為了奧運會的特許商品之一。這一下,工廠徹底紅火起來,訂單接到手軟,不得不擴大生產規模,增加了近百名工人,大多是當地的下崗工人和農民。
十年后的一天,我正在辦公室處理文件,大伯敲門進來:"明生,有個事想和你商量。"
"大伯,您說。"我放下筆,為他倒了杯茶。
大伯從懷里掏出一個舊布包,正是當年伯母追到車站給我的那個:"這里是九萬塊錢,是我和你伯母這些年的積蓄。我們想......"他聲音有些顫抖,"我們想入股你的工廠,不為別的,就為了證明,當年那九十塊錢,我們沒看錯人。"
我看著那個陳舊的布包,一時間淚如泉涌。十年前的九十元,成就了今天的我;而今天的九萬元,見證了大伯對我永不動搖的信任。
"大伯,您和伯母不用入股,這工廠本就有你們的一份。"我哽咽著說,"沒有當年的九十元,就沒有今天的我。那不僅僅是錢,更是一份血濃于水的親情,是支撐我漂泊異鄉的精神力量。"
大伯的眼圈紅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聲音低沉卻堅定:"明生,你沒讓我們失望。"
如今,工廠已經成為縣里的支柱企業,解決了上百人的就業問題。大伯和伯母雖然年事已高,但仍然每天來廠里轉轉,看著工人們忙碌的身影,臉上總是掛著滿足的笑容。
每當我看到工廠大門口那個用九十元做單位的工資表時,都會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個寒冷的冬日,車站匆忙的離別,和伯母追來時那飽含期望的眼神。
九十元,看似不多,卻承載了太多的愛與希望,照亮了我人生的道路,溫暖了無數人的心靈。
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或許金錢的數字已經變得越來越大,但真正寶貴的,還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卻充滿真情的點滴關懷。正如大伯常說的那句話:"做人要記得來時路,莫忘初心方得始終。"
我想,這就是九十元教會我的最寶貴的人生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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