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9月的新疆三塘湖盆地,風卷著細沙打在地質隊的帆布帳篷上,發出沙沙的響聲。
楊拯陸蹲在篝火旁,正往鐵皮水壺里灌熱水,壺身映出她凍得泛紅的鼻尖——記不清這是她今天第幾次哈氣搓手了。
發動“西安事變”的愛國將領楊虎城,總共有10個孩子,楊拯陸就是他的第五個女兒。1936年3月12日出生的她,打小就是個聰明伶俐的好學生,更難得的是一個女孩子對地質學很感興趣,中學畢業后,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西北大學石油地質系。
畢業后,楊放棄回到北京工作的機會,自愿赴新疆開展石油地質勘探。
從1958年開始,年僅22歲的楊拯陸便正式擔任106地質勘探隊隊長。從當年7月起,她帶領全隊同志勘探了1960平方公里的土地,超額完成克拉瑪依地質調查任務,并手繪了一張非常詳盡的石油地形圖,準備返回大本營,將勘探成果上報國家。
這時,通訊員小王裹著三層棉大衣跑過來,睫毛上沾著霜花:“楊隊長,老陳說羅盤在雪地里失靈了。他說按星象看,今兒夜里可能要變天。”
楊拯陸把水壺塞進懷里焐著,抬頭望向灰蒙蒙的天際。新疆的天氣像孩子的臉,前一天還歲月靜好,今天就起了嗚嗚的北風。
她伸手摸了摸腰間的帆布包,里面裝著這半個月來繪制的七張地質圖,還有二十多塊采集的巖芯樣本——那是她和隊員們在紅柳溝、四棵樹一帶爬了三天山,一塊一塊從堅硬的巖縫里敲出來的。
她站起身,棉大衣下擺掃過地上的碎石,“通知大家,收拾東西,提前收隊。今晚必須趕回營地。”
小王剛要轉身,遠處傳來馬嘶。張廣智牽著兩匹瘦馬從沙梁后轉出來,軍帽檐結著冰碴:“楊隊長,補給馱來了!”他身后跟著個維吾爾族向導,牽著最健壯的那匹馬,鞍子上掛著兩袋青稞面。
楊拯陸走過去,看見張廣智腫得像胡蘿卜的手背,心疼地輕嘆了一聲。這小子前天為了幫她撿掉在冰縫里的地質錘,把手套落在了雪地里,徒手在零下幾十度的天氣里工作,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張廣智露出兩顆虎牙傻笑著和隊長說:“沒事,不疼,明天就消腫了。”
向導阿迪力大叔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袖,用生硬的漢語說:“姑娘,風里有雪的味道。”
楊拯陸抬頭,風果然變了方向。原本從西北吹來的干冷風,此刻裹著濕意,卷著天山方向的云團壓過來。她拍了拍張廣智的肩:“把補給卸在帳篷里,你倆去把剩下的巖芯箱搬回來。”
“楊隊長!”小王突然指著遠處飛快接近的一片云,大喊道。
所有人聞聲抬起頭來,此時東邊的天空正翻涌著鉛灰色的云墻,像頭被驚醒的巨獸,裹挾著雪粒向前推進。
楊拯陸不由得暗自心驚,她在鄂爾多斯草原見過,叫“黃毛風”,吹起來能卷走帳篷,埋掉駱駝。
楊拯陸抓起自己的地質包,“小王,去叫老陳;張廣智,你帶阿迪力大叔趕馬;剩下的人跟我搬巖芯箱!”
隊伍開始慌亂地行動。楊拯陸跪在地上,把七張地質圖一張張塞進帆布包,又用麻繩仔細捆好。巖芯箱是松木做的,沉得很,她咬著牙搬起最上面的一箱,指甲縫里滲出血絲——昨天敲巖芯時,她的食指被鐵錘砸破了,現在還在疼。
張廣智抱著一箱巖芯跑過來,額角掛著汗珠,對楊拯陸說:“您歇著,我來搬。”
楊拯陸把箱子往懷里攏了攏:“不行,這些是關鍵樣本。等回到營地,我要連夜整理,給總局發報告。克拉瑪依的油脈,可能就在紅柳溝下面。”
風突然大了,吹得人站不穩,有人喊了一聲:“雪來了!”楊拯陸抬頭,豆大的雪粒已經砸在臉上,疼得人睜不開眼。
她清點了一下人數——老陳、小王、張廣智、阿迪力,還有兩個新來的實習生小劉和小李,一共七個人,都到齊了。
“排成兩列,互相拉著!別掉隊!”她扯著嗓子喊,聲音迅速被風撕成碎片。隊伍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動,雪越下越大,很快沒過了腳面。
很快,楊拯陸的大衣下擺結了冰,每走一步都發出嘩啦的響聲。她的睫毛被雪水粘成一綹,視線變得模糊。
“楊隊長!前面是雅丹!”老陳突然喊道。楊拯陸瞇起眼,果然,前方出現了起伏的土丘,像凝固的浪濤。雅丹之間的溝壑里積著雪,看不清深淺。
她指向左側:“繞過去!往東三百米,有個紅柳叢,那里地勢高!”
隊伍開始轉向。風卷著雪粒打在臉上,像有人用砂紙來回磨。突然小劉滑倒了,整個人栽進雪堆里。楊拯陸撲過去拉他,這下用了過猛,手套被雪地里的碎石劃破了,指尖立刻傳來刺骨的涼意。
等把小劉拉起來,楊拯陸發現自己的右手已經麻木了。她用力搓了搓手指,卻像搓著兩根木棍。
帆布包壓在肩上越來越沉,楊拯陸能感覺到里面的地質圖正在被雪水浸濕——那可是他們這支隊伍半個月來最珍貴的成果,她有點慌了。
此時阿迪力大叔指著前方嘶啞地喊道:“紅柳叢!我們快到了!”
轉過最后一個沙梁,一片干枯的紅柳叢出現在視野里。樹底下有個背風的土坡,勉強能當避風所。楊拯陸喊了聲:“把東西卸下來!老陳,生篝火;張廣智,找干牛糞;小王,把帳篷支起來!”
大家手忙腳亂地行動。楊拯陸蹲在土坡下,解開帆布包,想把地質圖拿出來晾一晾。可剛打開包,她的血就涼了——圖紙邊緣已經泛出黃斑,最上面那張的折痕處,雪水正順著紋路往下淌。
楊拯陸大呼不好,這份圖紙是她熬了七個通宵畫的圖,凝聚了她和隊伍所有心血。楊拯陸顫抖著去擦,可雪水已經滲進了紙里,紅筆標的油脈位置開始變得模糊,她感覺下一秒自己就要哭出聲來,可是為了穩定隊伍的軍心,她強忍住了。
篝火終于燃起來,橘紅色的火苗舔著鐵皮鍋底,鍋里的水開始冒熱氣。楊拯陸靠在紅柳樹上,看著隊員們啃著凍硬的饃。
她的臉很紅,但不是凍的,是發燒——從昨天夜里開始,她就覺得渾身發冷,現在冷得牙齒打戰,無法控制。
“楊隊長,您喝口熱水。”小王遞來軍用水壺。
楊拯陸接過水壺,喝了一口,滾燙的水順著喉嚨流下去。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的棉鞋已經濕透了,襪子和腳凍在一起,一抬腳就撕扯著疼。
于是她讓小張把她的棉鞋脫下來,放在篝火邊烤,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已經腫得像兩個大饅頭。
夜漸漸深了。隊員們擠在帳篷里,只有楊拯陸裹著大衣坐在篝火旁,借著火光翻一本《新疆地質概論》。書頁被風吹得嘩嘩響,她用凍僵的手指壓著書角,突然咳嗽起來,咳得胸口發疼。
楊拯陸的目光不時掃過帳篷角落的帆布包,那里面裝著克拉瑪依地下石油勘測圖紙,也裝著新中國石油工業的希望。
前幾天總局發來電報,說玉門關的油礦產量不穩定,需要克拉瑪依的數據,這份圖紙中標注的油田位置和國家的未來發展緊密相連。
后半夜,雪停了。楊拯陸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見自己回到了西安。父親穿著長衫站在院子里,母親端著一碗醪糟圓子,妹妹們追著蝴蝶跑。
她想說話,可喉嚨像塞了團棉花。這時,一陣寒意襲來,她猛地驚醒——篝火不知什么時候滅了,帳篷外的天還是黑的,雪又開始下了。
楊拯陸趕緊把隊員喊起來,“雪又下大了,趕緊收拾東西繼續走!”
隊員們揉著眼睛爬起來。楊拯陸摸了摸帆布包,還在,只是更沉了。經過一個晝夜的風雪洗禮,圖紙和巖芯樣本都吸飽了水。她忍著雙腳的凍瘡劇痛,咬著牙站起來,腿肚子像灌了鉛。
楊拯陸抬頭,鉛灰色的云散了些,露出幾顆暗淡的星子。阿迪力大叔仰著臉,用手指比畫:“這是獵戶座,那是天狼星......”他的聲音突然頓住,“不對,天狼星應該在東南方,現在卻在西北......”
楊拯陸的心沉了下去。向導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在她頭上——這說明風向變了,暴風雪可能還沒結束。隊伍再次出發。雪已經沒到了膝蓋,每一步都要費盡力氣。楊拯陸的右手完全失去了知覺,她只能用左手扶著地質錘,一步一步往前挪。突然,她腳下一空,踩進了一個雪坑!
離得最近的張廣智本想撲過來拉她,卻不幸一起栽進雪坑里。等爬起來,楊拯陸的帆布包不見了!
“我的包!”她尖叫起來,聲音都變了調。
這時小劉從雪坑里掏出一個濕淋淋的帆布包,“我看見它滑下去了,趕緊拽住了。”
楊拯陸一把將包搶在手里,用早已凍僵的去摸里面的圖紙。紙張軟得像團棉花,一用力就會碎掉。她的眼淚涌出來,滴在雪地上,很快結成了冰珠。這時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趕緊回到營地,把這些珍貴的圖紙烘干。
好在雪坑不深,眾人齊心協力將楊、張兩人從學坑里拽了出來,稍作休整,隊伍繼續前進。不多時,天邊泛起了一絲魚肚白。就在眾人看到一絲希望的時候,突然,楊拯陸的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雪地里。
張廣智趕忙撲過來將她扶起,大聲喊“楊隊長!您醒醒!”
楊拯陸慢慢睜開眼,看到一個個隊員們焦急的臉。此時她的嘴唇已經紫了,話都說不利索,只能指著帆布包,嘶啞地嘀咕著:“別管我,我走不動了。”
張廣智哭著說,“楊隊長,您再堅持一下,營地就在前面不遠了!”
眾人本想一起留下,張廣智急了,大聲嚷:“難道都留下等死嗎?你們幾個趕緊往營地走,我留下來照顧楊隊長,到了營地趕緊喊人過來救我們。”隊員們見狀也不再堅持,頂著風雪加快了腳步繼續朝營地進發。
幾個小時過去了,兩人已經到了極限。據后來搜救隊員的猜測,張廣智曾試圖背著楊拯陸繼續前進,無奈風雪太大,體力耗盡,兩人一起摔倒在幾尺厚的雪地上,無法動彈。
狂風暴雪,呼吸都變得越來越艱難,楊拯陸感覺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耳邊只剩下風聲。她想起昨天晚上,在篝火旁,她給隊員們講西安事變,講父親如何為了抗日放棄個人得失。
現在,她終于明白父親說的國家是什么了——是戈壁灘上的每一塊巖石,是帳篷里的每一盞燈火,是隊友們凍紅的雙手和堅定的眼神。她的生命或許會像這雪一樣融化,但這些圖紙會活下來,告訴后人,曾經有一個姑娘,在這里用生命守護著希望。
要說人不怕死,那是假的,對于只有22歲的楊拯陸來說,人生才剛剛開始,原本這個月她就要披上婚紗,和未婚夫謝宏走進婚姻殿堂。
但此刻兩人已經注定陰陽兩隔,只能來世再續緣分,遺憾、不甘、愧疚,兩行熱淚從楊隊長的臉頰滑落,未等落地就凍成了冰。
在戈壁沙漠狂風暴雪和揚沙中,楊拯陸緩緩吐出最后一口氣,原本明亮的雙眼逐漸渙散,青紫色的手指最后一次動了動,她輕輕撫過帆布包的邊緣,仿佛在撫摸一個嬰兒的臉頰。
隨著最后一絲力氣消逝,周圍的一切風聲雨聲似乎被人按下了暫停鍵,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那是來自父親楊虎城那雙大手的擁抱。
三天后,搜救隊在離營地10公里的雪溝里找到了他們。楊拯陸趴在雪地上,身體已經凍成了冰雕,雙膝、雙眼都被戈壁灘的砂礫沖擊風化,有些駭人。
而她的雙手十指深深插在砂礫中,指縫里塞著半張被雪水浸透的地質圖——那是她用最后一口氣護住的,克拉瑪依油田核心區的油脈走向圖。
帆布包敞開著,里面的巖芯樣本整齊地碼放著,每塊上都貼著標簽,字跡雖然模糊,但還能辨認。
后來,地質總局的專家根據這些圖紙,確定了克拉瑪依油田的主產區。當第一股石油從地下噴涌而出時,曾和楊拯陸并肩作戰的地質科考隊員在井場點了三炷香,對著西北方向輕聲說:“楊隊長,您看,油來了。”
如今,在克拉瑪依的石油博物館里,陳列著一張修復后的地質圖。圖的右下角,有一行褪色的鋼筆字:“中國石油,始于戈壁。”旁邊放著一副凍得僵硬的棉手套,手套指尖有明顯的破洞——那是楊拯陸生前不離身的重要裝備。
而在西安的楊虎城紀念館里,有一張特別的照片:年輕的楊拯陸穿著地質服,站在戈壁灘上,身后是連綿的紅柳叢。照片背面寫著:“為祖國找石油,是我最驕傲的事。”
風穿過展廳的窗戶,吹起桌上的圖紙,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極了那天戈壁灘上的風沙聲。
1958年10月8日,新疆礦務局黨委授予楊拯陸“黨的優秀女兒、知識分子的優秀代表、堅強不屈的模范共產黨員”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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