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談分手:愛情是魔鬼
作者丨阿格尼斯·卡拉德
無需分手得到解脫。
在我人生中最糟糕的浪漫愛情期間,我常常幻想為這種關系舉辦一次葬禮。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給出了這個幻想涉及到的各個細節:我選擇了一個場所,想象和親密戀人的結合,挖一個坑把他送給我的所有東西——大部分是書和信——埋起來,留下一卷還沒有讀的書權當墓碑。
我將發表一篇哀悼詞,大度地承認我們這場戀愛的優劣得失。我和朋友們盡可能多地討論這個計劃,如果這意味著地獄的終結,他們愿意一起玩:“無論你想要什么,趕快和他分手吧。”我分手過一次又一次,就是不能停止與他分手。
我們第一次相遇是在學術討論會的茶歇時間,房間里擠滿了他認識的人。他直接來到我面前說,“你是這個房間里唯一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我自言自語地說:“我是這個房間里唯一一個我認識的人。”我沒有把心里話說出來,沒有意識到這種好玩的字面意義上的玩笑會逗樂他,這個場景可能重復多少次,其中他在恭維我,而我假裝沒有屈服。
我們最后一次會面發生在四年之后,在他家附近的公共圖書館的街道對面。當時天下著雨,他買了另外一把傘,以防我忘記自己帶傘了。我認為他是在試圖避免和我站得太近。他的妻子已經認識到我的存在,曾試圖阻止他離開家。他說,他擔心如果來見我,就可能被“趕出家門”,無論這意味著什么。我問,那你為什么還是來了?他沒有回答。
當我描述那最后一次見面,聽起來更像某個事件的開端而非結束。但是,那正是我們整個關系的樣子:總是處于開始的邊緣。我們經常接觸,每天電郵交流數十次,但面對面的交流只有13次。本來有十四次的,但有一次在去見他的路上,我的火車撞上了一輛卡車,我在雪地里被困了好幾個小時。
他對我們的關系嚴格保密,聲稱外人不會理解的。這聽起來有道理,因為我作為內部人并不理解。我總是試圖理清這種處境,而他總是抗拒我的努力。我甚至向他提議結婚,雖然我說的結婚可能取決于結婚的定義,我并沒有要求他離開妻子。剛開始,他回避回答這個問題,但是,我一次次地催促他。一個月之后,他告訴我他不想要第二個妻子,甚至也不再想結婚了。那么,他想要什么呢?我想要什么呢?
幾乎從一開始,我就說我將結束這種關系,但是,我們越是分手,我們能夠做到分手的可能性看起來就越小。他說,我們已經擁有了永恒的紐帶,并沒有意識到聽起來像一種威脅。這就到了一個要點,我每次想到葬禮幻想,我的心里就不可能不感受到蹣跚進入一種被羞辱的狀態,我在盡一切努力把所有東西都挖回來。
有性無愛,有愛無約會,有約會無婚姻,一人多個伴侶,性別角色松散:我們的世界正在變成浪漫愛情的荒野西部。家庭和宗教對男女雙方的監督在減弱,因特網使得臨近社區之外的人能夠建立經常性的和私密的關系。我們生活在浪漫愛情大自由時代,雖然我們還沒有認真考慮和正視所需要付出的代價。社會規范指導了我們對浪漫愛情的期待,當我們拋棄這些社會規范時,我們也把心中的魔鬼釋放出來了。
這個愛欲魔鬼的名字就是厄洛斯(Eros)。
將浪漫愛情的迷人魔力描述為毀滅個人的破壞性激情,使其變得瘋狂,完全漠視自身的幸福,這是一點兒都不稀奇的常見現象。
人們通常會慎重考慮做正確之事的沖動,而戰勝這些的非理性欲望是受到享受美的欲望驅使的,其力得到欣賞人體之美的欲望的進一步強化---這種能夠征服一切的強烈欲望被稱為厄洛斯(eros),其名稱來自表示力量的單詞“rhōmē”。
這個來自柏拉圖的《斐德羅篇》的愛情定義已經有數千年的歷史;請注意“力量”這個詞出現過很多次。《斐德羅篇》提供了若干猛烈抨擊愛情的言論,然后稱贊一種特殊的神圣版,其中色情的瘋狂屈服于共同的、無性的美德和知識追求,即“柏拉圖式友誼”。色情沖動能夠為靈魂的提升添加燃料,但柏拉圖并沒有回避它的破壞潛力,如果不受控制的話。在對話里有關世俗平淡愛情的負面評價中,戀愛中人被描述為傾向于剝削、貶低、打擊其心上人,以便能更充分地控制他們。
柏拉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并沒有繼承老師的觀點,即癡迷于色情的危險性,相反專注于依靠友誼、家庭和公民歸屬感表現出的友愛(philia)。一般來說,哲學傳統已經將愛欲割讓給小說和詩歌作家了。在毛姆(W. Somerset Maugham)的成長小說《人性的枷鎖》中,菲利普·凱里(Philip)不幸地癡迷于米爾德里德(Mildred),心甘情愿地聽任她的剝削和利用,與之匹配的只有他的蔑視,明明知道她在誘惑自己,戲弄和欺騙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是她毀掉了菲利普擁有的一切,可以說是對他的仁慈的回報。在小說的最后幾頁,在前往他尊重和欣賞的人結婚的路上,菲利普以為在街上看到了米爾德里德。結果卻不是,他感到既寬慰又恐懼:
他對一直縈繞在頭腦中的壞女人感到一種可怕的變態的情欲所控制。那種愛給他帶來這么多痛苦,他意識到自己再也擺脫不這種折磨了。他很清楚,這種欲望只有等到他死時才能消失。
這本書出版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我擔心毛姆的當代讀者或許覺得他對菲利普浪漫愛情折磨的描述有些老套過時、矯揉造作、過分夸張了。雖然毛姆呈現了一種無愛的婚姻,菲利普擺脫愛欲的束縛,獲得解放,但是,我們今天期待婚姻表現出相當多的愛欲激情——至少在剛開始的時候。我們認為這種激情在本質上是值得稱贊的,是成年時期的基本組成部分,是發揮了積極作用的。在此意義上,我們已經盡最大努力凈化和消除愛欲的破壞性。
劉易斯(C. S. Lewis,)警告說,“愛欲如果不受任何限制地推崇,如果無條件地遵從,它就會變成惡魔,冷酷無情地將相互折磨的兩人捆綁起來,人人都吞下愛恨交加的毒藥。”該文寫于1960年,表達了他對愛欲的危險沒有引起足夠重視的擔憂:“讀一讀《安娜卡列尼娜》吧,別假定這種事僅僅發生在俄國。”不僅發生在俄國,不僅發生在19世紀。維吉爾《埃涅阿斯紀》中的腓尼基女王狄多(Dido)、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中的維特(Werther)、福樓拜《包法利夫人》中的愛瑪、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的主角斯旺(Swann)和勃朗特《呼嘯山莊》中的希斯克里夫(Heathcliff)都讓我們看到愛情讓靈魂陷入病態的故事。
在這些故事中,吸引當今讀者的是戀人遭遇周圍世界的反對。我們迫不亟待地承認這樣一種需要,希望更多人接受如下觀念:非傳統的家庭結構、性偏愛的多樣性、跨越文化邊界的浪漫愛情。在指責愛欲導致的破壞性“威力”時,我們變得非常警惕,因為這種論證思路有為暴力開脫的糟糕歷史,尤其是針對女性的“激情犯罪”。相反,我們想把指責的對象限定在涉案的個人身上或者指出結構性的缺陷如性別不平等或年齡差距等。
當然,真實無疑的是浪漫愛情利用了現有的權力不平衡,但從前的故事也是產生于這些不平等的浪漫愛情,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捕獵。古老的故事糾正了某種令人覺得不舒服的事。
但是,它可以使用一種更新。在我們第10次見面前后,我嘗試寫一本小說——詳細描述我這場不愉快的愛情故事那跌宕起伏的歷史。我想探索這個愛神惡魔在這個世界的形象,幾乎沒有剩下多少法則可以約束它。就在我寫到80頁的時候,他要求我將其銷毀。他擔憂其中的細節將讓讀者辨認出他的身份,給他的名聲帶來威脅。我同意了,雖然感到非常遺憾。
因此,當我碰巧看到瑞典作家萊娜·安德森(Lena Andersson)的小說《任性地忽略》和《不忠》時,別提我有多么興奮和激動了。當代小說和電影中描述的愛情追求往往是短命的,要么是中規中矩地進入大團圓的美好結局,要么是令人悲痛欲絕的悲劇。安德森的小說可以說是把我的故事講出來了:全是愛情追逐故事。兩本小說的女主人公是埃斯特爾·尼爾松(Ester Nilsson),講她追求一個男子的第三年的故事,這人竭力在愛情與冷漠的刀鋒上維持一種平衡。
埃斯特已經習慣于他們感受到的挫折,就像你在打掃衛生時看到舊毛衣產生的那種感受。這種無可奈何的順從給她一種風度,更酷、更緩慢、幾乎帶著一種先發制人的優勢。這種轉變使得奧洛夫(Olof)的注意力更加集中。當她想放棄時,他反而更有興趣了。當他興趣闕如時,她變得無可奈何的順從。這成為封閉的循環。
除了環繞這個圈子三番五次出現的這種難以擺脫的乏味循環之外,這些小說沒有別的東西,雖然涉及到兩個不同的男人。對于我們這些陷入該循環的人來說,每個回路都激動人心。埃斯特不停頓地分析自己,分析自身的困境,但是,每本小說在表面上都可以用一句陳詞濫調總結出來:對于《任性地忽略》中超脫的雨果而言,“他只是不再那么喜歡你了”;對于《不忠》里已婚的奧洛夫而言,“他永遠也不會離開妻子。”雨果對嚴肅的戀愛關系不感興趣,奧洛夫已經有了一種嚴肅的關系。
但是,埃斯特就像我自己一樣“就是不明白”。在他和雨果發生性關系之后,“埃斯特并不高興,雖然兩人的肉體已經結合在一起。她并不認為他清楚表明了意圖。
他們仍然同床異夢。”她與雨果這樣相處了一年半,與奧洛夫相處了三年半——一直等待著開始出現真正的關系。
就像這些男人一樣,我的“雨果奧洛夫”們是用進攻的方式回應退卻,用退卻的方式回應進攻。就像埃斯特一樣,我總是肯定,再有一次對話,我們就可以澄清關系的處境了。在我們第8次見面之前,我曾經迫不及待地非要為他制作一套幻燈片來闡明我們的關系。其中一張幻燈片上寫著“我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請幫幫我。”
我們并肩坐在體育場酒吧,眼前是我的手提電腦。我要了茶,他什么也沒點。就在我播放一張一張幻燈片時,我注意到他似乎在一點一點離我更遠些。這讓我想起來我第一次親吻他的場景——提出了請求而且得到了許可——他站在那里因為恐懼、顫抖而不知所措,很勉強地接受,似乎在期待親吻趕快結束。你可能認為這是表明他在身體上拒絕我,這本該是很重要的線索。問題是這恰恰是我對待其行為的方式:當作一系列的線索。我分析、闡釋和逐漸將每個跡象都解讀為與其相反的證據。
這是一種折磨。不知不覺地,我很快就不再想別的東西了。我不能按時完成義務,忘記約會,體重減輕,睡不著覺。幾個月之后,我甚至開始喝酒。一年之后,自殺的想法浮上心頭——這是唯一的出路嗎?我去尋求專業人士的幫助。無論好壞,理療為我配備了應付過山車的手段,將其作為新的現實來接受。
當我抱怨時,雨果奧洛夫自己就會告訴我“走開好了”。第一次我要求他對此做出解釋時,我得到的回報是明確無誤的愛情宣言。這把我拉回來了。另外有一次我說,“讓我們三個月不見面吧,”我想的是如果能夠堅持這么久,他的光環就會黯淡消失了。但是,當他三個星期后重新聯系上時,我欣喜若狂:他真的想要我。分手成了重新讓愛情恢復從前熱度的一種方式。每次掙脫的嘗試都讓我更深地落入陷阱中。我能對他說,“就這樣吧”,但我從來不期待他會相信,連我自己都不信。
有時候我想說我愛他,而且也的確說過。在其他時候,我恨他以至于到了這樣的地步,要是我一天聽不到他的消息,他死掉的可能性變戲法般召喚出逗弄人的如釋重負。似乎有些難以置信的是,你可能恨這個你宣稱愛著的人,但是這恰恰是愛神成為陷阱之時發生之事。但是,我是怎么掉進去的呢?
從前的故事說,愛神評估我們的情感脆弱性:在柏拉圖的《會飲篇》中,悲劇詩人阿伽松(Agathon)說愛神厄洛斯(Eros)是柔軟和嬌嫩的,因為她只能在心腸最軟的人的嬌嫩靈魂處安家。但是,這種描述不符合我的情況。它也沒有描述埃斯特的情況:作者安德森將其描述為極其理性和冷靜之人。在安德森的小說中最讓我引起共鳴的是困惑主題,她一再返回到這個話題。
最糟糕的部分并不是明白她的處境,這個在她的心里糾纏不已的東西。沒有什么痛苦比不理解的痛苦更加痛苦了。但是,究竟什么讓愛神如此令人困惑呢?安德森沒有解釋。
當你對某個人感到癡迷時,每一個細節都讓人覺得充滿意義。我閱讀他的郵件,然后重新閱讀,三番五次地反復閱讀,而且總能發現里面有新模式。我用記號筆在海報板上標出帶顏色的日程表,記錄下我能夠不和他在一起的時長,他何時返回聯系上,我何時從車上下來。
我收集了兩年的數據,涉及到我們每天相互寫給對方的電郵數量,并制作成曲線圖。我做了令人驚訝的字謎游戲,上面有雨果奧洛夫的名字、他妻子的名字以及他生活中其他人的名字,他們對我的情況一點兒都不了解,但他給我講了他們的很多故事。之前很多年,我曾經對當時的男朋友——一個不同的雨果奧洛夫——曾經睡過的一位婦女同樣癡迷不已。我有些病態地迫切渴望了解她的所有細節,包括長相、她的過去、她的職業。不光是嫉妒,我還很好奇——我的嫉妒或許通過好奇表現了出來。我甚至因為主人公的名字和這個女人重名而去閱讀一本小說。
我們有一個詞來表示我們在根本不存在之地尋求或看到意義模式:迷信。我的匈牙利親戚不允許我坐在桌子角,因為這意味著我可能永遠也嫁不出去。我在成長過程中被告知,不要在孩子睡覺時拍照,因為眼皮閉著象征死亡。動物內臟或夢想或喝剩下的茶葉或塔羅紙牌(TarotCards)在不同時空下可以被解讀為預兆未來的不同含義。一個古老的游戲是姑娘一片一片地掰掉花瓣,賦予花瓣的偶數還是奇數以浪漫的含義,表示“他愛我或者他不愛我”。
迷信往往被認為是非理性的而不屑一顧,但是,這樣穩定的迷信如果與活生生的、不斷變化的、動蕩不定的、上癮性的、積極的迷信式思考瘋狂相比,其實是理智的燈塔。甚至陰謀論也擁有穩定的內核:曾經被認為是迷信思維的東西已經固化為一套特別的價值觀。如果迷信告訴你去何處尋找意義,同樣道理,它也會告訴你無需到其他地方尋找。如果沒有這樣的指南,任何細節都很重要,尋找信息或者處理信息的工程都沒有了任何限制。當迷信想 法被從穩定的迷信限制中釋放出來之后,我將其稱為“永恒的想法。”
在雨果奧洛夫那些年,我通常穩定和溫和的情感逐漸變得瘋狂波動起來。我愿意設想充滿愛心的慈善和熱愛,就在這一刻之前,鞭打自己進入突然爆發的痛苦和憤怒之中。迷信思維要求龐大的能量投入,在充滿希望和無限絕望之間搖擺就是煽動永久思考者沒完沒了地探索這個或那個新細節到底意味著什么。當外部的一切都充滿了等待闡釋的象征符號,人的內心生活就充斥著狂風暴雨般的情感風暴了。
這些情感對它們來說有一種獨特的貧瘠寡味:它們十分強烈但稍縱即逝。與喪失親人的難受和悲痛或者第一次看到自家孩子心中充滿的幸福快樂不同,愛欲受挫的激情并不會給靈魂留下永久性印記。但是,一個小時接著一個小時,一年又一年跟隨情感跌宕起伏的過程令人疲憊不堪和意志消沉:你需要消耗掉自己的心理資源才能繼續玩下去。試圖在毫無意義之地看到意義,你實際上是在活活把自己吃掉。
在與雨果奧洛夫戀愛期間,我不知不覺返回到葡萄牙詩人與作家費爾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的《惶然錄》中描述的蜿蜒曲折之路。佩索阿一輩子都是單身,死的時候還被認為是處男。他曾經討厭浪漫愛情,但對自己思想的波動有無限的興趣。
我十分徒勞和敏感,能夠擁有暴烈的和消耗人的沖動——無論好壞,無論高貴還是卑賤——但是,進入我的靈魂實體中的從來不是持續存在的多愁善感,從來不是持續存在的情感。在停在雪地里的破舊火車上,幾個小時里我一直在閱讀佩索阿。他寫道:“我的靈魂對它感到不耐煩,就像煩人的孩子;它的坐臥不寧不斷增長,從來不是同樣的東西。任何東西都令我感興趣,但沒有任何東西能抓住我不放。”
這里有一個像我這樣感到迷茫的人。我花費漫長的冬日下午閱讀他,感覺到一個死去的、內向的葡萄牙人對我的了解比我的所謂戀人了解得更多。有時候,服務員會闖入咖啡屋送來點心和水,我仍在不停閱讀。佩索阿寫到“我與別人格格不入的深厚感覺的起因是……,很多人用他們的感受思考,而我用思想思考。”
我想到了雨果奧洛夫勸我冷靜下來,放松下來,不要感情用事,不要惡化局勢使其變得不可收拾。我認識到我的感受就像佩索阿的感受一樣在思想那里到達最低點;如果我的心中有東西壞掉破碎了,那就是心靈。
古老的故事是厄洛斯依靠情感引誘自我毀滅,它控制、更改方向、毒害其感受。但是,愛神厄洛斯犯下激情罪行首先是因為它犯下了思想罪行,它依靠思想對心靈發起攻擊。厄洛斯是智慧魔鬼。
從實用主義角度說,永久思維是糟糕的思維:陷入絕望之中的人在愛情祭壇上做出令人尷尬的、不合理的犧牲。埃斯特買了一輛轎車,唯一的目的就是偶爾讓奧洛夫開一下。我來到一座城市,僅僅是因為雨果奧洛夫碰巧在那里。這些偶然的巧合代價不菲。有朋友說,“這就像超級惡棍使用愚蠢射線射中了你。”
我遇到的一個問題是,其解決辦法——走開即可——在我周圍的人看來再清楚不過。而我的回應是困惑:我就是不明白,我感覺到需要進一步調查,我試圖獲得更多交談、更多解釋和對我收集、存儲、分類和重新分類的眾多手勢、話語和細節的闡述。我的思維已經變得不可救藥地受到迷信的感染:最簡單的問題我都沒有辦法解決,我的憤怒和精神錯亂已經沒有邊界。
徹底的無助恰恰是你能夠期待的東西,如果你將意義制造的大部分交給完全不適合的人身上。戀愛之人把生活的意義外包給對方,不是詢問自己“我該如何生活?”他們問的是“我們應該如何生活?”如果運行得通,這種相互投入能夠是超驗性的,允許兩人追求美德和幸福的新高度,這本來是單一個體難以企及的目標。如果行不通,就像你的心靈被擅長回避的高手給劫持了。“愛情”變成了贏回控制權的探索。
曾經有一次我表達了對他快速掛斷電話的失望;我說我并不愿意喋喋不休說一整天。他說那似乎有些極端。他是對的;我總是故意挑釁似地走極端。我問他如果沒有其他安排的話,愿意交談多長時間。他說,一個小時47分鐘。他的精確數字是開玩笑的,我知道他總是喜歡開玩笑,但我不愿意善罷甘休。我變得較真到荒謬的地步,而且盛氣凌人。我的心思集中在那107分鐘上。我繼續糾纏他,他則抗拒。
幾乎一年之后,有個夜晚,當他妻子出差后,我們終于談了107分鐘;這次談話有些乏味無聊,我并不在乎什么時候結束。當我要持續交談107分鐘時,我在想什么呢?他為何讓我為此等待這么久呢?
當你把心靈交到別人手里時,你就給他們了杠桿,我認為只有圣人才能克制自己不利用這種優勢。我就像埃斯特那樣,激發出男人身上最壞的東西,因為我交給了他更多控制我的權力,這不是他能應付得了的。意識到這一點之后,我試圖收回這個權利,結果搞得身心疲憊。每次永遠思考的列車停在某個任意的車站,如107分鐘的談話,一場新的戰斗就打響了。
籠統地說,我們傾向于相信人們尋求能夠給他們帶來利益的交往。愛神厄洛斯反駁這種樂觀主義:有時候,人們選擇將自己鎖在被濫用和糟蹋的二元關系中痛苦不堪。人們有一種潛能可針對他人的心靈保持開放的深刻形式,我們逐漸以“我們”而不是“我”的方式思考。如果一方從來不登錄,但也從來沒有完全背叛這個合作事業,這種關系對另外一方就變成了一種無限循環。說到底,這種循環不是激情依戀、深沉的愛或實用性需要。愛欲危機是思想上的:你已經喪失了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為了恢復你的心靈,你愿意做一切事,如果你能夠想到一種辦法的話。
在我們的第12次見面之后不久,我開始去找雨果奧洛夫的妻子。在有關愛欲的很多故事中,癡迷的婚外情解藥是另一個女人,無論是妻子還是新情人。我希望鼓勵雨果奧洛夫的妻子扮演扭轉乾坤之力量(deus ex machina,機械降神)。
我不是在告訴她婚外情;他早在5個月之前就告訴妻子了。相反,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我是在設想與她合作可能成功的場景,雖然之前和他的合作失敗了。他常常引用妻子作為決定性因素——“如果她去做瑜伽,我就能談”或者“這次旅行她和我在一起,我沒有辦法見你”——我逐漸認為她是有權的人。
我認為,如果我能澄清我并沒有打算拆散他們兩口子的意圖,她可能也會讓丈夫愛上我的。或者相反,她可能讓他永遠不再打擾我。正如朋友預料的那樣,我的友好姿態并沒有得到良好的回應。這種關系又拖了糟糕的一年,雖然我沒有假設我的請求沒有產生任何效果:她并不反對他見我最后一面。回想起來,像任何人可能做的那樣,她為我做了很多是可能的。
但是,當她拒絕了我的請求,我跌入了谷底:沒有人愿意幫我走出這個困境。愛上他人外人是看不見的:你的朋友和家人圍著這個陷阱,不經意地堅持要求你“走開即可”。他們看不到你已經掉進去了多深,也看不到你已經被愛情魔鬼牢牢控制住。如果你試圖與這個惡魔做斗爭,你只是投身飼虎。如果你試圖逃跑,你投喂得更多。
當我設想雨果奧洛夫的妻子拒絕幫助我的可能性時,我想象她可能用狂怒的禁令、侮辱和憤怒來回答我——或者根本不回應。但是,根本沒有發生這樣的事。她的回信簡短、空洞、陳詞濫調,讀起來就好像有人試圖勸說他們想到一個有尊嚴的人在此處境下可能表現出的樣子。我猜想,我就是她的惡魔,她在決定不以身飼虎。她不與我斗爭,也不忽略我;相反,她禮貌客氣,冷若冰霜。漸漸地我開始認識到:愛欲的對立面是文明。
如果愛欲驅使情人們用自己量身定做的一套法則構建一個私密的世界,那么常規性的恪守禮儀就提供了公開的、現成的替代選擇。在我的人生中,面對要求我遵守社會期待的壓力,我一直傾向于惱怒發火。但是,如果你如果發現自己和一個人一起陷入一個封閉的空間,他既不合作,也不是你能控制了的,你開始看到不動腦子地遵從一套外來法則還有積極的一面。
當你不能成為自己——當你的自我不再是任何人覺得有價值的存在——你會發現并非任何特別個體的選擇反而是一種安慰。如果你堅持做已經完成的事,你就能夠避免戲劇沖突、論證和分手。因為分手是確定無疑的失禮之舉。文明之美就在于他合不合作并不重要,因為那是你能夠獨自一人玩的游戲。我對他的回應變得越來越短,我開始圍繞自己構建禮貌客氣的蠶繭。呆在里面,我的人生滋味開始回歸。隨著外部世界越來越多的東西回歸視野,退回到越來越遠之地就變得越來越容易了。
甚至在他知道我遇見了其他人之后,他仍然定期與我見面。我也繼續禮貌地回應。
當然,我受到誘惑想迅猛攻擊,要么通過憤怒不已地堅決要求他再也不要聯系我,要么蠻橫地忽略他。那可能讓人感覺滿意一些---但是,這能持續多久呢?過了多長時間,我虛假的冷漠在我看來就像飛去來器那樣自食惡果成為癡迷呢?我總是擔憂事實上總是抱怨,我成為為愛欲操作提供能量的供應方。發現停氣閥/斷流閥可能仍然這么困難,這恰恰是佩索阿完美理解的東西:
每當我試圖掙脫持續壓迫我的一整套環境束縛時,我就經常性地被同樣秩序的其他環境所團團圍住,就好像神秘莫測的創造之網處處與我作對,跟我過不去似的。我試圖猛力拽開勒住我脖子的一只手,但當我試圖將陌生人的手解開的時,我看到自己的手被綁在繞在我脖子上的繩套活扣上。當我小心翼翼地移去繩套時,是自己的手幾乎把我勒死了。
在我們的戀愛終結之時,我們曾經發現同時參加了一次飯局。那是一次群體活動,等到發現他在場時,退出已經來不及了,反而可能引起警覺。禮貌地打招呼是唯一避免說出任何不當話語的方式。禮貌讓你避免傳遞任何信號,它不會為饑餓的靈魂提供任何飼料。那個什么話也不說的人傳遞的信息比一直禮貌交談的人更多。吃飯時,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他擺弄刀叉時顯得多么不優雅,多么頻繁地求助于手指頭。在別人都還沒有拿到食物時,他怎么就開始吃起來了呢?
五個月之后,我離開家外出旅游,在進入一場對話后突然聽見他的聲音出現在我周圍的空氣中。他就站在我呆的那個房間門外,離得這么近以至于我開門就能握住他的手,我本來能碰見他的。我回想起自己乘坐飛機跨越整個國家前去一場意外邂逅的瘋狂舉動。我壓低了聲音,把手放下來貼在身邊,可要小心謹慎千萬別把自己給勒死了。
阿格尼斯·卡拉德|著,吳萬偉|譯
文章來源@The Eros Monster, by Agnes Callard (harpers.org)
文章僅用于分享交流不作商業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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