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枷
未知年月,只道是大清同治年間。陰森森的德慶州衙,堂上懸著“明鏡高懸”的匾,堂下跪著幾個人影,都瑟縮著,如同待宰的禽畜。那堂上端坐的知州,據說是極愛民重士的,審案如弈棋,善用律法為刃,專剜世間藏膿之瘡。然而在這陰森的堂上,他的面目也模糊起來,只剩下從五品頂戴下的兩道寒光。
告狀的,是李張氏,一個面色蠟黃的婦人。狀告親生兒子忤逆不孝。奇的是,狀紙上落名抱控的,并非親族,卻是一個家仆,喚作溫阿四。這溫阿四,低眉順眼地跪在婦人身后,肩背卻挺得直,仿佛身上披的不是破布短衫,而是無形的甲胄。
知州目光掃過堂下跪著數人,不動聲色,喚過一旁典史耳語幾句,典史悄悄退下。知州這才開口,聲音不高,卻像冰凌刮過石板:“李張氏,告你兒忤逆,叔、舅何在?倒要一個奴才‘抱控’?”話尾拖長的調子,帶著幾分明知故問的譏誚。
溫阿四搶前一步,額頭磕在冰冷的青磚上,咚咚作響,倒像是預先排練好的鼓點:“回大老爺話!小人蒙主家豢養多年,日夜只盼少爺光耀門楣。不承想……不承想少爺自甘墮落,主母稍加管束,竟敢忤逆推搡!兩位親長袖手如隔岸觀火,小人……小人不得已,冒昧出頭……”一番話,滴水不漏,忠義二字刻在臉上,也刻在喉嚨里。
知州的眼皮似乎動了一下,目光在那溫阿四與李張氏之間飛快地掠過。他捻須的手停住了,嘴角牽動了一下,像是冷笑,又像是嗅到了什么極其腌臜的氣味。那李張氏在溫阿四陳詞時,身子不易察覺地往他那邊微微傾了傾,待說到“忤逆推搡”,她立刻配合地掩面,從喉嚨里擠出幾聲干澀的嗚咽,肩膀一聳一聳,如同唱戲。
知州捻須頷首,臉上竟浮起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哦?忠心為主,勞怨不辭,真真是個‘義仆’了!”
溫阿四眼底掠過一絲得色,忙道:“小人……鄉鄰抬愛,都道是個‘好人’,不敢當老爺盛贊。”
這時,屏風后微響,典史捧來一卷泛黃舊冊。知州眼角一掃,嘴角那點笑意倏地凝住,變得鐵板一塊。驚堂木猛地拍下,聲如裂帛:“帶忤逆子!”
十五歲的李蒼水被推搡上來。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單薄得像初春的蘆葦,面色慘白,嘴唇緊抿,跪在母親身邊,抖得篩糠一般。問他如何忤逆,他只是垂著頭,眼淚大顆大顆砸在磚上,洇開深色的水痕,卻不發一言。
知州驟然變色,厲聲喝道:“不孝之罪,律有明條!緘口便是認罪!來呀——”一支朱紅的刑簽被他擲于地上,翻滾著,恰似一道蜿蜒的血痕。
“拖下去!重責四十大板!”
衙役如虎狼撲上。少年驚懼抬頭,那目光如有實質,直刺向李張氏和溫阿四。少年叔、舅二人慌忙跪倒,磕頭如搗蒜,涕淚橫流地哀告:“老爺開恩!孩子年幼啊!饒命啊!”就在這片哀聲里,知州那鷹隼般的目光,卻死死釘在溫阿四臉上——那人嘴角,分明向上彎了一瞬,快得像刀鋒掠過的光。
知州忽地抬手止住衙役,目光轉向溫阿四,嘴角又牽起那古怪的笑意:“慢!爾小主年紀尚幼,筋骨未成,一頓板子,只怕立時斃命。溫阿四——”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你既自詡‘好人’,又受主家深恩,何不代小主人領受這家法?成全你這‘忠義’之名?”
溫阿四臉上的血色,“唰”地褪盡,死灰一片:“老……老爺……”那聲“老爺”卡在喉嚨里,變了調。兩個衙役鐵鉗般的手已死死箍住他臂膀,不容分說將他拖至堂心。靴底在青磚上蹭出刺耳的刮擦,徒勞的掙扎,此刻看來,不過是砧板上魚尾的撲騰。
他被死死按伏于地。粗重的刑杖,挾著風聲高高揚起——
“啪!”
第一記落下,沉悶如擊破敗革。溫阿四渾身劇震,一聲悶哼從牙縫擠出。他想扭動,想看清堂上那尊鐵面神像,卻被衙役的大手死死按著頭顱,動彈不得。
“代不孝者受刑!不得容情!”知州的聲音,比那刑杖更冷硬。
杖影翻飛,血肉悶響。起初是壓抑的痛哼,繼而化作撕裂般的慘嚎,一聲高過一聲,蓋過了叔舅的哆嗦,蓋過了李張氏的驚惶。那件粗布短褂,頃刻便浸透了血,暗紅的液體滴落,在少年淚痕旁匯成小小一灘。濃重的血腥氣,在這陰森的堂上彌漫開來,竟有幾分熟稔的氣味。
四十杖畢,溫阿四癱軟如泥,背上血肉模糊,已不成形狀。
知州目光如電,掃向抖如落葉的叔父:“爾與亡兄同胞,侄兒失教,忤逆播聞,爾罪難逃!亦當受責!”叔父魂飛魄散,只顧磕頭。
知州指著地上的血人,竟微微一笑:“一客不煩二主。‘好人’在此,你懼他何?替他也捎上二十杖!”衙役應聲,又將那半死的軀殼拖起。杖影與慘嚎,再次撕裂沉寂。
最后,知州看向癱軟在地、須發皆白的舅舅:“母子天性,爾為舅氏,坐視妹妹告子,袖手旁觀,釀此家變!本當重責,念爾老邁龍鐘……”他故意一頓,目光落在血泊里的溫阿四身上,“……便讓堂下這位‘好人’,再代你受了吧!”
“不——!”溫阿四發出瀕死野獸般的嚎叫,用盡殘力磕頭:“老爺饒命!小人……小人受不住了!”背上血水汩汩涌出,地上那灘暗紅又擴大了一圈。
知州朗聲大笑,笑聲穿透血腥,在堂梁間回蕩,顯出幾分刻骨的荒誕:“你既替主母出頭,何妨再為她兄長稍效微勞?”朱簽再擲!板子落下,慘嚎漸弱,終至氣若游絲。
杖畢,知州卻未罷休。他沉聲道:“杖已代矣,這枷么……”目光如冰錐刺向那不成人形的“好人”,“……豈容再辭?”
一副沉重的木枷抬上。衙役合力,將那血污狼藉的軀體塞入枷孔。枷板上,墨跡淋漓,赫然幾個大字:“枷號好人一名 候忤逆兒改過日釋放。”
于是,這背負著私通主母、構陷少主的罪孽,自詡“好人”溫阿四,脖頸被粗木死死鎖住,背上血肉模糊,被拖至衙前示眾。沉重的木枷壓得他蜷縮在塵埃里,背上傷處引來蠅蟲嗡嗡盤旋。他嗬嗬作響,已發不出人聲。唯枷上那“好人”二字,在路人鄙夷的目光和切齒的低語中,顯得無比巨大,也無比諷刺。
不出十日,枷下只剩一具僵冷的軀殼。消息傳開,德慶全城,無不稱快,皆頌知州神斷。
(本小說根據1868年9月10日《上海新報》所載志怪故事改編,以下是對原文的點校、翻譯。限于學識,錯訛難免,敬請指正)
選錄香港新報
——《上海新報》同治七年七月廿四日1868年9月10日[0002版]
有德慶令某公,愛民重士,神于折獄。里中有惡奴,與主婦通,而外于其子,唆主婦以忤逆控縣(德慶為散州,晚清時期幾等同縣,故當時報紙誤以為是縣,筆者注)。
公廉得其實,拘叔氏舅氏聽鞠。
至日,喉惡奴上,問:兩黨親族,俱不列名,爾何代主婦抱控?
惡奴曰:小人蒙主人豢養,日望主人成家,不意下流自居,主母束之,反肆抵觸赴愬。兩黨親族,視同秦越,不得已冒嫌抱控。
公曰:忠心為主,勞怨不辭,汝可謂義仆矣。
惡奴叩首曰:小人素有好人之目,里黨所知也。公頷之。
喚忤逆兒,年十五,恂恂儒雅,訊其逆母之故,但流涕不言。
公偽怒曰:不孝之罪,律有明條,三尺法何可輕宥?遂飛簽下。
兒痛哭,叔與舅代為哀免,而惡奴面有喜色。
公顧而笑曰:爾小主尚在童年,刑杖一下,立當斃命。汝素號好人,且受主人素年豢養,盍代杖?呼兩旁隸曳下重貢曰:代不孝者杖,勿從輕也。
責至四十,血肉交飛。
繼乂罪其叔曰:爾與乃父為同胞,而不能禁約其侄,令以忤逆播聞,亦當受責。
叔伏地乞恩,公笑曰:一客不煩二主,好人在,爾勿畏也。又曳下代責二十。
并喚舅氐上曰:母子之恩,本于天性,汝妹即欲控告,何難一言勸阻,乃袖手旁觀,釀成家變,本應重懲爾罪,但年老龍鐘,不堪受杖,顧惡奴本縣勉出大力,成全汝好人之名。又飛簽欲責。
惡奴勢難再杖,叩頭乞免。公大笑曰:汝推主母面情,亦當為其兄稍效微勞也。卒杖之。
復命舁重枷至曰:杖已代矣,枷乂何辭?大書枷號好人一名,侯忤兒改過日釋放。
惡奴杖痕已重,復荷重枷,不旬日竟死。闔邑稱快,服公之譎斷焉。
德慶有一位知州,愛護百姓,尊重士人,尤其擅長審理疑難案件。當地有個壞家奴,與主人家的妻子私通,卻對主人家年幼的兒子很刻薄。這個惡奴還慫恿主婦以不孝忤逆的罪名,將這個兒子告到州衙。
知州明察暗訪,弄清了事情的真相。于是,他下令拘捕了男孩的叔叔和舅舅前來聽審。
開審那天,知州命令衙役把那個惡奴揪到公堂上,質問道:“你不是主婦娘家和婆家兩邊的親族,憑什么代替主婦來遞狀控告?”
惡奴狡辯說:“小人深受主人恩惠撫養多年,日夜盼望主人家業興旺。沒想到這小主人自己不學好,主母管教他,他反倒頂撞主母。小人看不過去,才冒險來告狀。兩家親族對此事漠不關心,好像路人一樣。小人實在沒辦法,才冒著嫌疑,替主婦來控告。”
知州聽完,假裝贊許地說:“嗯,為主人盡心竭力,勞苦埋怨都不推辭,你可真是個忠義的仆人啊!”
惡奴聽了,連連磕頭說:“小人在鄉里中一向有‘好人’的名聲,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啊!”知州微笑著點頭。
接著,知州傳喚那個被控“忤逆”的兒子上堂。這孩子才十五歲,看起來非常溫順文雅。知州問他忤逆母親的原因,他只是流淚不止,一句話也不說。
知州故意裝出憤怒的樣子,拍案說道:“不孝的罪過,法律上有明確規定,豈能輕易饒恕?”說罷,當堂扔下簽令牌,命令衙役行刑打板子。
那孩子嚇得痛哭起來。他的叔叔和舅舅趕忙跪地為孩子求情。這時,旁邊的惡奴臉上卻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知州瞥了一眼惡奴,笑著說道:“你家小主人年紀還小,這頓板子打下去,立刻就能要了他的命。你向來號稱是‘好人’,又受了主人那么多年的恩養,何不代替小主人挨這頓板子?”說著,命令左右衙役把惡奴拽下去,并且強調:“他是代替不孝的人挨打,給我重重的打,不許從輕!”
板子噼啪作響,打到四十下的時候,那惡奴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橫飛。
打完后,知州又立刻判決惡奴的叔叔有罪,說:“你是他父親的親兄弟,卻不能約束管教侄子,以至于讓忤逆的名聲到處傳播,你也該一起受罰!”
叔叔嚇得趴在地上磕頭乞求開恩。知州笑著說:“所謂一客不煩二主,有‘好人’在這兒替你代勞,你怕什么呀?”接著便命令衙役把叔叔也拽下去,讓那惡奴“好人”再替他挨二十板子。
隨后,知州又叫那孩子的舅舅上來,責備道:“母子之情源于天性。你妹妹即使想控告兒子,你作為兄長勸一句又有何難?你竟然袖手旁觀,坐視這場家庭變故發生!本應重罰你的罪過,但看你年紀老邁行動不便,恐怕受不起這板子了。”說完,他轉向那惡奴:“喂,‘好人’,本州勉為其難再派你個‘大任務’,幫你成全‘好人’這個名聲。”于是又一次扔下簽令牌,要再打這惡奴。
惡奴這時實在挨不住了,連連磕頭求饒。知州大笑著說:“你看在你家主母的面子上,也該為她哥哥稍微盡點微薄之力吧!”最終還是下令打了板子。
板子打完,知州還不罷休,又命令衙役抬上沉重的枷鎖,說:“板子你已經代他挨過了,現在戴個枷鎖還有什么借口推辭呢?”隨即讓衙役在枷上大書:“枷號好人一名,侯忤兒改過日釋放”。
這惡奴本來就已被打得傷痕累累,現在又戴上沉重的枷鎖,結果不到十天,就一命嗚呼了。
德慶州百姓知道了這事,無不拍手稱快,都佩服這位知州用如此巧妙的計策審結了案子。
端溪文史創建于2015年9月,立足于發掘德慶人文歷史,放眼泛德慶地區(即德慶曾經管轄過的包括今封開、云浮、郁南、羅定、信宜等地)以及肇慶地區鄉土史情。你關注我,我致力于追尋歷史本源。歡迎讀者轉發分享。在這里,您可以閱讀許多關于德慶乃至肇慶人文歷史的文章,希望能讓您更加了解德慶(肇慶)歷史,幫助您深入研究德慶(肇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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