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十年代的“交情”,在如今的年輕人眼中,或許已成為一段難以理解的歷史。
每個時代都有其獨特的標記,這些印記是那一代人的專屬記憶,是公開卻又隱晦的秘密。它們看似觸手可及,卻常常遙不可及。
我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但因視角不同而有著截然不同的體驗。同樣的一輪明月,在我們眼前經歷陰晴圓缺,而我們的感受和思索卻大相徑庭。
不同年代的人,注定難以彼此理解。我兒子因為打游戲和他的朋友小盧鬧翻了,兩人在房間里戴著耳機爭吵不休,說的話極其刺耳。
這種年輕人的事,我看得見、聽得到,卻始終無法真正理解。小盧和我兒子從小學起就是好友,算下來也有多年的交情了。我無法明白,為何如此親密的朋友,會在某些情況下說出那么傷人的話?
兒子與小盧結識,是因為我與小盧的父親老盧是生死之交。在我和老盧像他們這么大的時候,我們早已成家立業,肩負起養家糊口的責任。而我們的兒子們,要么無所事事,要么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混日子。
他們明明都快三十歲了,卻依舊像孩子般懶散任性,每晚沉迷于游戲至深夜,然后理直氣壯地睡到中午。我倒還好,有嚴妻坐鎮,兒子至少表面上不敢忤逆,而老盧就沒那么幸運了。
他每次聽到小盧叫他“打野爸爸”或“我的野爹”時,總會抄起拖鞋罵罵咧咧地讓小盧認清誰是他親爹。盡管我們自覺尚未老去,但年輕人的世界,我們真的已無法參透。
若是在我們那個年代,我兒子和小盧恐怕早就被冠上“懶漢”的名號,讓我們這兩個做父母的也跟著丟臉。我和老盧在他們這個年紀時,都已經拉起板車,徒步往返于山西與河南之間,用體力拉煤掙錢養家了。
當時一次來回耗費半個月時間,經受風霜苦難,但掙到的錢寥寥無幾,甚至不夠現在孩子們點一次外賣。在那個充滿希望與挑戰的80年代,用一句時下流行的話來說:錢不是問題,問題是沒錢!
在我的記憶中,那是一個空前繁榮、令人激動的時代。許多以前僅聞其名的東西忽然出現在你面前,全世界美好的事物仿佛變得觸手可及。
然而前提是你得有錢,把那些東西收入囊中。盡管現代人喜歡批判金錢,但對那時的我們而言,金錢最大的優點就是它簡單透明,可以公開獲得;而之前很多東西連想都不敢想,更別說擁有。
我們那代人大多兄弟姐妹眾多,所以父母能給予幫助有限,大多數人都沒有多少積蓄。當時父母會在十八九歲為你訂下一門親事,二十出頭安排婚禮,然后你就得靠自己過日子了。
那個年代,如果父母能做到這些已經很不錯了,其余日子只能靠自己琢磨。我和老盧都是結婚后生活拮據,無奈之下才去拉煤討生活。
80年代天然氣尚未普及,人們普遍使用煤火爐取暖做飯,那種圓形帶孔的煤球需求量很大,以至于經常買不到煤,因此拉煤的人很多。我開始拉煤的時候,其實已經有些晚,因為當時許多人開始用柴油三輪車運輸,而我因為資金不足,只能用人力架子車。
科技確實是第一生產力!別人踩油門,我踩地,不僅貨運量比不過,還跑得慢。而老盧當時情況類似,也用的是架子車。
由于住得近,又都是掏苦力活,一來二去便認識了老盧。其實,他脾氣與我大相徑庭,我們能成為生死之交,只能說緣分使然。我性格沉悶,不善言辭,更不懂如何討好陌生人。
正是在這條艱辛路上,我們逐漸建立起深厚友誼,共同面對風雨,共擔艱辛。這份友情,是現代年輕人難以體會的一種珍貴存在。老盧與眾不同,他性格開朗,見人三分熟。每次我們一起拉煤,沿途的干店都是他打點安排的。
提到“干店”,年輕一代可能不太了解。這種旅店,我也有二三十年沒見過了。所謂“干店”,就是只提供房間和床鋪的簡陋旅館,有的床上甚至連麥秸都沒有。
大多數“干店”是路邊村民或鎮民利用自家空置房屋經營的,雖然條件簡陋,但價格便宜,一晚通常只需幾毛錢。老盧嘴巴利索,與許多老板混得很熟,不僅能在這幾毛錢里砍下幾分錢,還常能討些被褥和熱水等小便利。
1989年春節前夕,我和老盧各自拉著五六百斤煤從山西返鄉,為了賣些錢過年。這條路我們走過很多次,本以為不會有什么問題。
然而,那天下午忽然刮起了大風,傍晚時分又下起鵝毛大雪。那場雪真是罕見,大風夾雜著像小孩手掌般大的雪花,不到兩個小時地面就白茫茫一片。本計劃在一個鎮子歇腳,卻被突如其來的風雪打亂了。
當時柏油路尚少,我們頂著狂風暴雪,在黃泥路上拖著沉重的煤車步履維艱。老盧心急快步,在一個土坡轉彎處失足,連人帶車滾下十米高的土坡。我聽到他的喊聲,趕緊用磚頭塞住車輪跑過去查看情況。
土坡下是一條小河,老盧的一車煤撒得到處都是,最后連同煤車翻進河中。雖然天氣寒冷,但河水湍急,并未完全結冰。幸運的是,老盧在板車失控瞬間跳到一旁,沒有被碾壓。但由于肩膀上的助力繩未及時解開,他還是被拖拽到了河里拼命掙扎。
看到這種情景我心急如焚,但自己不會游泳,只好脫下軍大衣當作繩子拋向老盧,我們各抓一端才把他拉出水來。所幸天冷,他穿得厚實,從土坡滾下來頭臉受了些擦傷,肋骨似乎撞到了樹樁疼痛難忍。
天寒地凍,道路上無人。我只好先用自己架子車上的被子裹住老盧,然后徒步跑到附近村子求助,把他的煤車撈上岸。當時剛買完煤,我們身無分文,我只能將自己的煤賤賣湊錢,請人幫忙把老盧送往鎮上的衛生院。
醫生初步檢查后認為他可能肋骨骨折,需要送至設備齊全的大醫院進一步診治。但我們的積蓄不足以支付異地治療費用。而且醫生警告,無論是否骨折,都不能讓他再運動,否則可能危及生命。身在異鄉無親無友,又無法聯系家人的情況下,我們決定由我拉著他回家再說。
于是我將他的架子車倒扣在我的板車上,用繩牢牢捆綁,再扶他躺在空隙中,用被子裹緊。從山西到家的幾百里路程,我一路走走停停,將他安全帶回家。當我們終于抵達時已是臘月二十八,再晚兩天就要在路上過年了!
看到丈夫躺在兩輛架子車之間,盧嫂哇哇大哭,她緊握我的手,說他們家欠我一條命,這份恩情永遠銘記于心。當時,我心里其實想的是,所謂的“大恩”記不記得并不重要,關鍵是能把煤錢還我,讓我好好過個年。然而,這種想法只能在心里打轉,絕對不能說出口。
安頓好老盧后,我就拉著空架子車回家了。
到家門口時,卻猶豫著,不敢進門。我妻子是那個時代少有的高中畢業生,模樣也算清秀。我們結婚后日子一直緊巴巴的,這是我們婚后的第一個新年,而我卻兩手空空,什么都給不了她。
深感羞愧的我,只能坐在架子車上發呆,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待了多久。
直到妻子從娘家回來,看見了我,她站在我的面前,問道:“怎么到了家門口不進去,是不是又丟鑰匙了?”她努力裝作若無其事,但我還是看見她眼框微紅、淚光閃爍。
那一刻,我既心疼又慚愧。我低下頭,小聲告訴她路上出了事兒,煤沒了,錢也沒了……但妻子沒有等我說完,只是抽了一下鼻子,然后拉著我的手往家走,一邊走一邊說:“人回來就好,我們快回家吧,外面很冷。”
春節前的那兩天,對我們來說格外艱難。剛結婚,本來就沒有多少積蓄,現在賠了一車煤的錢,更是雪上加霜。但賢惠的妻子不僅沒有責怪我,還四處借錢張羅過年。然而即使如此,也依然捉襟見肘。
雖然妻子借來了些錢買了一點豬肉做餃子餡,但因為經濟拮據,她第一次回娘家過年卻無法帶上像樣的禮物。這讓我這個大男人感到無比羞愧和失落。
在今天看來,我們那個年代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大男子主義”,但這種責任感與“大男子主義”是并存的。
除夕夜,我仍舊悶悶不樂,即便妻子不斷哄勸,這時,盧嫂帶著一個大籃子來了。她性格爽朗,沒有廢話,把籃子的東西倒在桌上:幾個包子,兩封紅糖,還有四個馬口鐵肉罐頭和兩個水果罐頭。在那個年代,這些都是稀有珍品。
盧嫂笑著解釋道,由于老盧肋骨骨折住院,今年他們要在醫院過年。這些原本準備送娘家的東西,現在用不上,所以拿來表示心意,希望我們不要拒絕。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