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的短篇小說《受詛咒的劇本》像一面精心打磨的銅鏡,表面映照著唯美派文學特有的精致與頹廢,內里卻鐫刻著關于創作倫理與人性深淵的永恒詰問。當小說中的主人公作家佐佐木在劇本中反復推演殺妻情節時,谷崎潤一郎已然把文學創作本身異化為一場危險的倫理實驗——這場實驗不僅指向虛構世界中的玉子,更把我這樣的“老讀者”拖入“參與式恐懼”的漩渦,最終在文本的鏡像迷宮中暴露出創作行為潛在的暴力本質。
谷崎潤一郎這部小說采用“劇中劇”的嵌套結構,在現實與虛構的界限上構建起危險的蹺蹺板。主人公佐佐木創作的劇本《善與惡》與現實殺妻計劃形成鏡像對照,這種自指性敘事暴露出創作行為的暴力傾向。當佐佐木在書房里向妻子展示劇本時,文字成為隱形的兇器,劇本中的懸崖場景與現實中的山道形成空間重疊,這種“元小說”式的自我指涉將創作暴力推向極致。
這種敘事策略暗合谷崎潤一郎的創作哲學。他在《陰翳禮贊》中強調的“暗黑美學”,在此轉化為對文字力量的深刻認知——當作家將現實素材轉化為藝術素材時,本質上正在進行一場靜默的暴力重構。玉子閱讀劇本時的戰栗,恰似讀者面對文本時產生的倫理焦慮:人們是否在消費他人的痛苦?創作是否必然以傷害為代價?
玉子的完美形象構成極具諷刺性的他者鏡像。她集傳統女性美德于一身,卻因“太過完美”成為丈夫屢屢施虐的對象。這種矛盾揭示了谷崎作品中的經典母題:對極端美的追求必然導向對殘缺的迷戀。佐佐木在日記中寫下的“既愛且恨”,恰是唯美主義者的精神困境——當現實無法滿足對完美的想象,暴力便成為重構秩序的極端手段。
這種人物塑造暗含福柯的“凝視理論”。佐佐木通過創作劇本實施精神控制,把妻子物化為滿足自己審美需求的客體。當玉子最終墜崖,這個完美他者的毀滅,實質是創作者對自身無法企及之美的懲罰性摧毀。谷崎在此揭示了藝術創作中隱蔽的權力關系:創作者永遠是手持剪刀的上帝,而人物不過是任其裁剪的布料。
這部小說最具顛覆性的設計,在于將讀者卷入“共謀式閱讀”。谷崎通過延緩暴力實施的時間節點,讓讀者在持續的緊張中成為事實上的加害者。當我們在字里行間捕捉佐佐木的心理變化時,實際上正在參與這場精神謀殺。這種“參與的恐懼”突破了傳統驚悚小說的敘事范式,將倫理拷問從文本內部延伸到閱讀行為本身。
這種設計呼應了薩特“他者即地獄”的哲學命題。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不斷進行自我審視:我們是否在享受這種危險的文字游戲?當現實中的暴力被藝術化處理,是否會消解其道德重量?谷崎在此埋下尖銳的詰問:藝術創作是否擁有超越倫理的特權?當我們在安全距離外欣賞他人的痛苦時,是否已經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幫兇?
這部小說結尾的開放性處理頗具深意。當佐佐木完成殺妻計劃,新的劇本創作已然開始,這種“創作—暴力—再創作”的循環構成詛咒的閉環。但值得注意的是,谷崎并未將這種循環簡化為單純的惡性循環。在佐佐木的日記中,我們捕捉到轉瞬即逝的懺悔:“她的眼淚讓我感到自己是個卑劣的藝術家”。這種瞬間的道德覺醒,暗示著藝術創作可能存在的救贖。
這種矛盾性恰是谷崎文學的魅力所在。他既不否定藝術的力量,也不回避其危險性。就像他在《源氏物語》譯序中強調的“物哀之美”,真正的藝術應當在對人性深淵的凝視中,完成對生命本質的觸摸。在《受詛咒的劇本》中,詛咒既是創作的原動力,也是照見靈魂的明鏡。
反復閱讀這部短篇作品, 不得不驚嘆谷崎潤一郎的先見之明。當社交媒體時代的“創作暴力”,以更隱蔽的方式蔓延,當算法推薦將人性弱點轉化為流量盛宴,這部小說提供的警示愈發顯得尖銳。它提醒人們:每個創作者都應當捫心自問——當我們在鍵盤上敲下文字時,究竟是在建造通向光明的階梯,還是在挖掘吞噬靈魂的深淵?文學的詛咒與救贖,或許就藏在這指尖的一念之間。(2025年7月9日寫于東京樂豐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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