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現理 朱熙君 李璐璐
盛夏7月,豫東平原的驕陽,把鹿邑縣觀堂鎮李莊村的玉米地染成金浪。村口老槐樹下,56歲的李文金正架著雙拐,彎腰幫82歲的父親李家重系好鞋帶。拐杖與地面輕觸的“嗒嗒”聲,混著玉米葉的沙沙響,像一曲樸素的生命樂章。這位二級肢體殘疾人,用十二載光陰,讓兩根磨得發亮的金屬拐杖,在“老子故里,道德之鄉”的土地上,踏出了一條長滿溫暖的路。
“人,未必能讓自己偉大,卻可以選擇崇高。”李文金用爬行的童年、倔強的青年、奉獻的中年,在豫東大地上寫下了這句箴言的生動注腳。
泥地里長出的倔強苗
1969年的夏夜,觀堂鎮李莊村的土坯房里,一聲嬰兒啼哭被蚊鳴淹沒。誰也想不到,這場啼哭后不久,小兒麻痹癥會像一場寒流,凍住李文金的雙腿。一歲的他還沒學會站立,先學會了在泥地上匍匐 —— 那是他最初丈量世界的方式。
到了上學的年紀,村口小學的木門對他緊閉。“瘸子進入校園,影響師生形象。”閑言碎語像扎人的麥芒,扎在父親李家重心上。這個八歲喪親、靠鄉鄰粥飯長大的漢子,牽扯著爬行的兒子在校長辦公室門口站了三個鐘頭,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抹過兒子枯黃的頭發:“我背他來,我背他回,作業我盯著寫,絕不耽誤其他娃們上課。”
那句承諾,成了八年求學路的船票。每天清晨,父親寬厚的脊背就是李文金的校車。冬天霜結在父親的眉毛上,夏天汗浸透他的粗布褂子,父子倆的影子在村路上被晨光拉得很長。教室里,他的雙拐總靠在墻角,“李瘸子”的綽號像扔過來的石子,他從不接話,只把鉛筆握得更緊。煤油燈下,課本被翻得卷了邊,算術題演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油燈結出燈花。“每次考試我都是第一!”李文金摩挲著膝蓋上的老繭,眼里閃著光,“他們說我不行,我偏要行給他們看。”
那些年,村里有人勸李家重:“這娃子養著也是白搭,早晚是個累贅。”李文金趴在門縫后聽著,指甲深深掐進泥地里。但父親總會在夜里摸進他的被窩,粗糙的手輕輕拍著他的背:“咱不跟人比腿,跟人比心。心亮堂,路就寬。”
雨幕中撐起的暖脊梁
1988年6月18日的雨,至今還在李文金的記憶里下著。
那天暴雨傾盆,學校臨時放假,父親被農活絆在田里。李文金拄著雙拐站在教室門口,望著白茫茫的雨幕犯愁。泥水已經漫過臺階,他的腿在潮濕里隱隱作痛。突然,一個身影穿過雨簾 —— 班主任胡志才披著蓑衣,褲腳卷到膝蓋,褲腿上沾滿泥點。
“上來。”胡老師沒多話,蹲下身子,寬厚的脊背穩穩托住他。蓑衣的草葉蹭著李文金的臉頰,老師的體溫透過濕透的襯衫傳過來,暖得像揣了個火爐。兩公里的泥路,胡老師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好幾次差點滑倒,卻始終把他護在懷里。雨水順著老師的下巴滴下來,砸在李文金的手背上,涼絲絲的,心里卻燒得滾燙。
到了家門口,胡老師抹了把臉上的水,擺擺手就要走。李文金拽著老師的衣角,喉嚨發緊:“老師,喝口熱水吧。”胡老師笑了,皺紋里盛著雨水:“你好好念書,就是給老師最好的熱水。”轉身鉆進雨幕,背影很快成了模糊的黑點。
那天晚上,李文金在日記本上畫了個背影,旁邊寫著:“人活著,要像胡老師這樣,能給別人當傘,當橋。”這顆愛的種子,在他心里扎了根。后來他才知道,胡老師那天發著高燒,卻硬是撐著送完他,又返身去送另一個家遠的學生。
工具箱里藏著的熱良心
1989年的春天,李文金揣著父母東拼西湊的3000元錢,坐上去鄭州的長途車。車窗外,豫東平原的麥田一望無際,他攥緊口袋里的錢,指節發白——他要去學無線電維修,要靠自己的手 “站”起來。
三個月里,別人練一遍的電路拆裝,他練十遍;別人休息時,他抱著電路圖在燈下啃到深夜。殘疾的右腿久坐發麻,他就墊個棉墊,麻了就站起來拄拐走幾步,再坐下接著練。結業那天,他拆裝機的速度比師傅還快,手里的萬用表像長了眼睛。
回到鹿邑縣城,家電維修鋪的王老板瞅著他的拐杖直皺眉:“殘疾人擺弄這些精細活?怕是不行。”李文金沒辯解,拿起一臺報廢的收音機,拆成127個零件,又一個個復位。打開開關,“咿咿呀呀”的戲曲聲清亮地飄出來。王老板愣了愣,遞給他一套工具:“留下吧,管吃住。”
經過五年歷練后,李文金獨立開了一間家電維修店鋪。他的維修鋪總是最后一個關門。有回,獨居的張奶奶抱著電視來修,摸出兜里皺巴巴的幾塊錢,不好意思地說:“文金,我就這些了。”他擺擺手:“奶奶,修好了您能看戲曲節目,比啥都強。”后來他又偷偷給張奶奶的米缸添滿了米。遇到殘疾人來修東西,他分文不取,還總塞給對方幾個剛出鍋的饅頭。
父親常來鋪子里坐,看著他趴在柜臺上修電器,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李文金記得清楚:“我爹總說他八歲沒了爹娘,是街坊鄰居你一碗粥他一個饃喂大的。現在我學會技術能掙錢了,也該報恩還賬了。”
紅馬甲裹著的公益心
2013年3月的一天,李文金去縣城進貨,遠遠看見一群“紅馬甲”在街角忙活——有的扶老人過馬路,有的給殘疾人送輪椅,紅馬甲上“志愿者”三個字在陽光下發亮。他拄著雙拐挪過去,聲音有點發顫:“我... 我能加入嗎?”
鹿邑縣扶殘助殘青年志愿者聯絡站的負責人看著他的拐杖,猶豫了。李文金急了:“我能修東西,力氣活干不了,輕巧活我全包!”那天,他穿上了夢寐以求的紅馬甲,站在隊伍里,腰桿挺得筆直。
2015年5月4日,聯絡站更名為 “鹿邑縣助殘志愿服務隊”,李文金跑前跑后登記信息、整理物資,拐杖在辦公室的地板上敲出忙碌的節奏。2020年4月,他全票當選隊長,看著墻上 479名注冊志愿者的名單,他在隊旗前鞠了一躬:“咱殘疾人懂殘疾人的難,咱得讓更多人知道,這世上有溫暖。”
觀堂鎮胡莊村的梁連英至今記得第一次見到李文金的樣子。2019年秋,她丈夫剛去世,80歲的婆婆臥病在床,四個孩子從 4歲到15歲,全都輟了學。土坯房漏著雨,梁連英抱著最小的孩子坐在門檻上,眼淚把衣襟都濕透了。
“妹子,咱不哭。”李文金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拄著雙拐,身后跟著扛米面油的志愿者。他把2000元現金塞進梁連英手里,又蹲下來摸孩子們的頭:“娃們,明天就回學校,學費叔叔們想辦法。”
后來的三年,志愿者們成了梁家的常客。春天送種子,秋天幫收糧,寒暑假輔導孩子功課。去年,梁家蓋起了新磚房,自來水接到了灶臺邊,老大的獎狀貼滿了半面墻。梁連英現在也成了志愿者,逢人就說:“文金哥讓我知道,難的時候有人拉一把,日子就活得下去。”
這樣的故事,在李文金的公益冊上記了厚厚一本:高集鄉的王劉杰雙腿不便,他幫忙給找了修鞋的營生;邱集鄉的李亞鵬父母殘疾,他發動志愿者輪流輔導,如今考上了縣重點高中;宋河鎮的陳營家房屋漏雨,他帶著隊員冒雨幫忙修繕...... 殘疾人見了他,都喊“文金哥”。
寒夜里托舉的生命光
2017年1月8日,鹿邑的凌晨冷得像冰窖。零下7℃的寒風卷著雪粒,刮在臉上生疼。
凌晨5點,李文金騎著三輪車去陳摶公園參加禁燃宣傳,車斗里裝著宣傳冊和小喇叭。路過南關鳳凰城門口時,車燈掃過欄桿內側,一個蜷縮的身影讓他猛地踩了剎車——是位老人,身邊散落著一地青菜,額頭還在滲血。
他趕緊熄火,架著雙拐挪下車,單腿跪在冰冷的路面上。“大爺,您醒醒。”他把老人的頭輕輕枕在自己腿上,解開棉襖裹住老人。寒風像刀子似的割臉,他卻感覺不到冷,只覺得懷里的人越來越沉。
“堅持住,救護車很快就來。”他掏出手機,手抖得按不準號碼,好不容易撥通120,又想起該聯系家屬,可老人兜里沒手機,只有一張揉皺的賣菜清單。他急得額頭冒汗,突然想起附近住著志愿者王磊,趕緊打電話求助。
十分鐘后,王磊和另外兩個志愿者趕來,幾人小心翼翼地把老人抬上三輪車。李文金在前頭騎車,冷風灌進脖子,他卻覺得渾身發燙。到了縣人民醫院,他又幫著掛號、找醫生,直到老人被推進急救室,才發現自己的棉褲膝蓋處,已經被老人的血漬浸成了深色。
后來老人的兒子梁先鋒找到他,攥著他的手不放,眼淚直掉:“我爹是去賣菜的,沒想到出事遇到您們了... ... 您自己都不方便,還能停下來救我爹,這份情,我們記一輩子。”李文金只是拍著他的手背:“都是鄉里鄉親,誰碰見了都會這么做。”
粥香里熬著的人間暖
2018年3月31日清晨,鹿邑縣城南關谷陽路中段的一間臨街小屋,飄出第一縷粥香。
“愛心粥屋”的牌子剛掛上去,還帶著油漆味。李文金拄著雙拐,正和志愿者們圍著大鐵鍋轉:他攪粥,別人切菜;他擺碗筷,別人擦桌子。晨光從窗戶照進來,在他微駝的背上鍍了層金邊。
“咱鹿邑的環衛工人、孤寡老人,早上能喝口熱乎的。”這是他和隊員們商量了三個月的主意。房租是大家湊的,米和油是愛心商戶捐的,志愿者輪著來做飯。每天凌晨4點,李文金的雙拐聲就會準時出現在粥屋門口——他住得遠,卻總第一個到。
冬天生爐火,他怕煤氣泄漏,拄著拐一遍遍檢查煙囪;夏天熬綠豆湯,他守在鍋邊盯著火候,汗珠子順著額角往下淌。有回他右腿抽筋,疼得直冒汗,卻咬著牙不吭聲,直到把最后一碗粥遞出去,才靠在墻上緩口氣。
環衛工老張每天都來,捧著粥碗總說:“文金啊,你這粥熬得,比家里的還香甜。”有位獨居的周奶奶,第一次來時長嘆:“活了七十多歲,沒想到有人專門給我做早飯。”現在,她也常來幫忙擇菜。
到今年7月中旬,粥屋已經開了1784天。14380人次喝到過熱粥,288892個饅頭帶著溫度被遞到手里。墻上的“愛心接力榜”寫滿了名字,有學生、商戶、退休老人,甚至還有曾經受助的殘疾人。李文金常對著榜單笑:“你看,這溫暖是能傳遞的。”
榮譽墻映著的初心亮
李文金家的堂屋,西墻掛滿了紅本本。2013年周口市殘疾人代表;2021年鹿邑縣“道德模范”、河南省“優秀志愿者”;2022年“周口好人”;2023年河南省殘疾人代表;2024年全國孤獨癥事業“特別貢獻獎”... ...陽光照在上面,燙金的字閃閃發亮。
可他最寶貝的,是墻角那副舊拐杖。漆皮掉了大半,底部磨得圓圓的,像兩塊被歲月吻過的石頭。“這才是我的獎品。”他拿起拐杖,輕輕摩挲,“它陪我爬過學,撐過維修鋪,走過十二年公益路。”
去年冬天,父親生病住院,他白天在醫院伺候,晚上還去粥屋看看。志愿者們勸他歇歇,他說:“我爹說了,人活著,不能光想著自己舒坦。”父親清醒時拉著他的手:“你做的這些,比給我買多少補品都強。”
采訪結束時,夕陽把李文金的影子在大地上拉得很長。他拄著雙拐站在村口,望著遠處的田野,聲音很輕卻很堅定:“只要這腿還能撐著,我就接著走。讓更多人知道,這世道暖得很。”
晚風拂過玉米地,沙沙作響。那兩根拐杖與地面輕觸的“嗒嗒”聲,混著風聲,像一曲未完的歌——歌里有泥濘中的倔強,有雨幕里的溫暖,有十二載公益路上的堅守,更有一個普通人用殘缺身軀,為這個時代寫下的 “崇高”注腳。在老子故里的熱土上,李文金這雙拐杖撐起的天空,或許不高,卻足夠溫暖那些需要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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