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旋風李逵在河中洗澡的時候，被一丈青扈三娘一箭穿心割下首級，當那顆“頭發蓬松齒牙暴露的怪頭顱”裝在鋪滿石灰的匣子里，送到忠義堂宋江面前的時候，“宋江兩眼直挺挺望著扈三娘，三娘說一句，宋江眼珠翻一下。”

宋江翻了半天白眼，卻只是訥訥地擠出一句“你當真殺他的么？”按照常理，這句話應該這樣問：“他當真是你殺的嗎？”

宋江有點語無倫次，甚至還幻想李逵不是扈三娘殺的，扈三娘一番話破滅了宋江的幻想：“這黑廝獨自一個在水邊洗澡，是小妹暗中一手弩，直貫其心，隨取首級，裹回山寨。”

只有一部分熟讀水滸的讀者才知道此事確有記載，另一部分只看過《水滸傳》的可能就有些一頭霧水了：扈三娘射殺李逵，這是哪一回？

熟讀水滸，指的是熟讀水滸系列小說，并不僅限于施耐庵的通行版《水滸傳》——即使是通行版，也有人說該書后五十回并非施耐庵原著，而是御用文人或施耐庵師友的續貂之作。

因為通行版《水滸傳》的后五十回主要寫梁山好漢受招安后對江湖同道大開殺戒，跟施耐庵的創作初衷不符，所以才有了也叫“梅氏藏本”的《古本水滸傳》和程善之的《殘水滸》。

《水滸傳》續書極多，這兩本較為有名。《劫商婦難為裴孔目，獻頭顱大氣宋公明》，就是出自程善之的《殘水滸》。看了這一回，讀者諸君可能會產生疑問：李逵是宋江最心愛的人，受寵程度甚至還在小李廣花榮之上，李逵被扈三娘射殺，宋江為何沒有喊打喊殺？

李逵在梁山人緣不好大家都知道，而這可能也正是宋江“喜歡”他的原因——只有大家都不喜歡的家伙才不會拉幫結伙跟寨主構成威脅。

即使不看《殘水滸》而只看《水滸傳》前七十回，我們也會發現李逵在梁山得罪了很多人：玉麒麟盧俊義，美髯公朱仝，一丈青扈三娘，都恨不能將其食肉寢皮。

盧俊義已經坐上第二把交椅，在扈三娘提著李逵腦袋氣得宋江翻白眼的時候，正帶兵外出征戰，所以沒有機會表達意見，朱仝可就不同了，大家看朱仝的說法，就知道為什么宋江只能忍氣吞聲了：“宋江還未開口，忽地旁邊閃出一位大胡子來，迎著扈三娘深深地幾大揖道：‘感謝賢妹！真正女英雄！我朱仝枉然為人，大半世懷恨在心，幾次不好發作。賢妹，你真好氣概！好膽量！我朱仝真正慚愧死！’”

朱仝這番話說得很明白：恨李逵的不止扈三娘一個，自己也想殺李逵，只有殺了李逵，才算得上真英雄！

朱仝這番話，肯定是激起了早就對李逵不滿的梁山好漢的怒火，連智多星吳用也看出情況有些危險：“旁邊吳用見此神情，忙遮向前，對宋江道：‘此事在我們山寨發現，是有些不好。但這回王英兄弟攻打兗州，立有戰功，他們夫婦一體，就將功折罪罷！’宋江啞口無言，聽憑吳用分付。”

讀者諸君請注意，吳用“忙遮上前”，其實是擋在朱仝和宋江之間，怕朱仝被扈三娘激勵感染，想起舊恨新仇，拔出腰刀宰了宋江。

朱仝與李逵的仇怨大家都知道，他之所以忍氣吞聲，也是沒了退路的委曲求全，跟快意恩仇的扈三娘一比較，朱仝的紅臉就更紅了。

戰敗被俘為保命而落草為寇的原朝廷軍官的暫且不提，與朱仝一樣被坑上梁山的，還有霹靂火秦明、金槍手徐寧、撲天雕李應、玉臂匠金大堅、圣手書生蕭讓、神醫安道全，這些人要么武藝高強，要么有一技之長，只要被宋江惦記上，就會被坑得名節盡毀甚至家破人亡。

李逵就是個替宋江干臟活的，除了扈三娘之外，那些被坑上梁山的好漢，應該先找宋江算賬，所以朱仝那番話，在宋江吳用聽來，都是很可怕的。

當時翻著白眼的宋江，肯定是盼著這件事早點翻篇，為一個死李逵得罪活著的朱仝、扈三娘，這樣的“虧本買賣”，宋江之絕不會做的。

扈三娘雙刀厲害，嘴茬子也不饒人：“當初公明哥哥三打祝家莊時候，我扈家因為小妹的緣故，特地講和。那時公明哥哥將令，明明白白說，敢有動扈家一草一木者斬，諸位兄長想也記得。我扈家正為這個緣故，不加防備。不料這黑廝逞著兵勢，殺進莊來，把我父親、母親和一門良賤，殺個罄盡，我嫡親哥到今不知生死……”

扈三娘一口一個公明哥哥，還把當時的將令拿出來說事，宋江就是想發飆，也找不到借口，因為扈三娘已經把話挑明了：“小妹雖然是報父母之仇，可是依著公明哥哥將令，這黑廝不是早就該殺嗎？”

扈三娘堵住了宋江的嘴，再加上朱仝吹胡子瞪眼，估計還有很多被坑上梁山并對李逵恨之入骨的好漢也躍躍欲試，于是宋江只好借坡下驢，眾人“看宋江的臉色，比三娘還要發青”。

有人說宋江和扈三娘這對“兄妹”的關系有點說不清道不明，但是在筆者看來，扈三娘要是選丈夫，也會首選矮腳虎王英而不會選及時雨宋江：宋江又黑又矮，連閻婆惜都伺候不了，顯然是身體有缺陷，而王英曾經為了劉高夫人而要跟清風山老大錦毛虎燕順動刀，說明他對“老婆”還是很看重的。

扈三娘射殺李逵，朱仝一番話讓宋江閉嘴，這當然都是《殘水滸》的補充描述，要是按照通行版的說法，那些被宋江吳用設計坑害、被李逵砍殺親人的好漢，沒有一個真動刀箭報仇，這其實是很不合常理的。

《殘水滸》快意恩仇，可能是《水滸傳》最好的續書之一：扈三娘射殺李逵，程小姐毒死董平，連華榮也被霹靂火秦明罵得郁郁而終，至于及時雨宋江，自然是在眾叛親離之后被張叔夜生擒活捉關入天牢等待處決。

其實即使不看《殘水滸》而僅看通行版《水滸傳》，我們也會發現李逵在梁山是沒有朋友的，宋江也沒有拿他當兄弟，這就給讀者諸君留下了有趣的問題：宋江肯為了李逵而下令斬殺干妹妹扈三娘嗎？如果宋江情急失態，喝令刀斧手將扈三娘“斬訖報來”，接下來會發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