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我在深圳一家互聯網公司加班到半夜,給自己點了份燒烤外賣。
外賣小哥把一個塑料袋遞給我,里面是幾個冰冷的、用錫紙包著的串兒。
我咬了一口那串干癟的烤雞翅,味同嚼蠟。
那一瞬間,我突然很想念瀾河市的夏天,想念“眼鏡兒燒烤”攤上那嗆人的煙火氣,和那個一笑起來就露出兩顆虎牙的大鵬。
深圳的夜晚沒有蟬鳴,只有永不停歇的車流聲,像一條冰冷的鐵河。
而在我的記憶里,2008年的瀾河市,夏天是被蟬鳴、冰棍兒和少年們的吶喊聲填滿的。
那年我十六歲,讀高一,是大鵬身邊的一個跟屁蟲。
我們瀾河市,是東北一個典型的老工業城市。
天總是灰蒙蒙的,空氣里飄著一股若有似無的煤灰味兒。
我們那個年代的半大孩子,青春就像是路邊野蠻生長的狗尾巴草,沒人管,但生命力賊強。
(一) 大鵬
大鵬不叫大鵬,他大名叫張鵬。
因為他總說自己是鯤鵬的鵬,志在千里,我們就都喊他大鵬。
大鵬是我們那群人里的主心骨。他個子不算最高,但肩膀寬,往那一站,就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勁兒。
他打架猛,講義氣,是我們這群慫包的天然保護傘。
我們學校在城西,是老城區,緊挨著已經半死不活的瀾河鋼廠。
城里的混子多,別校的學生也野。
要是沒有大鵬,我這種瘦了吧唧、看見混子就想繞道走的,估計一個禮拜得被勒索八回。
我和大鵬、還有三胖,是從小穿著一條褲子長大的。
我們三家都住在鋼廠的職工大院里,那是一片蘇式紅磚樓,墻皮斑駁,樓道里堆滿了各家的大白菜和舊紙箱。
三胖人如其名,圓滾滾的,性格也好,是我們的“后勤部長”兼“氣氛擔當”。
誰沒錢吃飯了,三胖總能從兜里摸出幾塊錢來;誰心情不好了,三-胖幾句插科打諢,天大的事兒也好像過去了。
而我,我叫馮峰,大家都叫我“瘋子”,其實我一點都不瘋,甚至有點蔫兒。
我學習不上不下,打架純屬湊數,唯一的特長可能就是觀察和記憶。
我像一臺人肉攝像機,默默記錄著我們那個野草一樣青春里的所有細節。
2008年的夏天來得特別早,也特別熱。
教室里那臺老舊的吊扇有氣無力地轉著,跟快斷氣的老頭兒似的。
老師在講臺上講著我們聽不懂的函數,我和三胖在下面用諾基亞玩貪食蛇。
大鵬的座位是空的。
他要么在校外的臺球廳,要么就在游戲廳。
那會兒的游戲廳還不是現在這種窗明幾凈的電玩城,而是藏在某個犄角旮旯里,又黑又潮,空氣里全是煙味和荷爾蒙的味道。
大鵬是《拳皇97》的高手,他的八神庵用得賊溜,一套連招能把對手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那天下午放學,我和三胖在游戲廳找到了他。
他正靠在機子邊上抽煙,眉頭緊鎖。
煙霧繚繞里,他的側臉有種不屬于他那個年紀的滄桑。
“鵬哥,咋的了?”三胖湊過去問。
大鵬沒說話,把煙頭往地上一扔,用腳碾滅,說:“走,去‘眼鏡兒’家。”
“眼鏡兒燒烤”是我們的大本營。
老板是個戴著厚厚啤酒瓶底眼鏡的中年男人,烤的串兒量大、味兒正,最重要的是,他不管我們這幫半大孩子賒賬。
我們在靠馬路邊的塑料棚子下坐定,點了二十個肉串,十個雞翅,兩盤毛豆,還有一箱“瀾河牌”啤酒。
那啤酒味道苦澀,氣兒也不足,但對我們來說,那就是成年人的滋味。
幾瓶啤酒下肚,大鵬的話才多了起來。
“我看見陳雪了。”他說,眼睛看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眼神有點飄。
我和三胖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然。
陳雪。這個名字就像是我們那灰撲撲的青春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二) 陳雪
陳雪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也是我們年級的級花。
她跟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總是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扎著簡單的馬尾,安安靜靜地坐在第一排。
她的成績好得不像話,是老師們口中的“清華北大的苗子”。
這樣的女孩,本該和我們這群“壞學生”絕緣。
可命運這玩意兒,就愛開玩笑。
高一剛開學不久,有一次晚自習放學,陳雪被隔壁職高的幾個小混混堵在了巷子里。
那天正好我和大-鵬抄近路回家,撞見了。
我當時嚇得腿都軟了,拉著大鵬的胳膊想跑。
可大鵬把書包往我懷里一扔,說了句“你先走”,就一個人沖了上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大鵬那么兇狠地打架。他就像一頭被激怒的豹子,拳拳到肉。
對方有五六個人,手里還拿著家伙,但硬是被他一個人給干蒙了。
等我們院里的大人聞聲趕來時,那幾個混混已經鼻青臉腫地跑了,大鵬的嘴角也破了,校服被撕開一個大口子,但他直挺挺地站在陳雪面前,像一尊守護神。
陳雪嚇壞了,小臉煞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大鵬回頭看了她一眼,咧開嘴笑了,嘴角的血跡讓他那笑容看起來有點猙獰,又有點說不出的溫柔。
他說:“沒事兒了,以后他們不敢再找你麻煩。”
從那天起,大鵬的世界里就多了一個叫陳雪的牽掛。
他不再滿足于在游戲廳當霸主,他開始想方設法地出現在陳雪的生活里。
他會在早上買好豆漿油條,偷偷放在陳雪的課桌里;
他會在體育課上,像個開屏的孔雀,在她面前瘋狂地表現;
他甚至破天荒地開始聽課,雖然大部分時間還是在睡覺,但至少他的人在教室里。
我們都笑他,說“鵬哥這是鐵樹開花”。他也不惱,只是憨憨地笑。
可陳雪對他,始終是敬而遠之。
她會禮貌地把豆漿錢塞回給大鵬,會在大鵬湊過來時默默地走開。
她是一只白天鵝,而我們,只是一群在泥地里打滾的土鴨子。
我們之間的距離,隔著一個叫“未來”的銀河。
那天在燒烤攤,大鵬告訴我們,他看見陳雪上了二中那個“小白臉”的車。
二中是我們的死對頭,是市重點,里面的學生家里非富即貴。
“小白臉”叫李文博,他爸是市里某個局的領導,他每天開著一輛黑色的本田來上學,在我們這群騎自行車的孩子眼里,那簡直就是外星科技。
“那小子,一看就不是好東西。”大-鵬狠狠地灌了一口啤酒,瓶子被他捏得咯吱作響,“油頭粉面,笑得跟個假人似的。”
“鵬哥,算了,陳雪跟咱……不是一路人。”三胖小聲勸道。
“什么叫不是一路人?”大鵬眼睛一瞪,“我哪兒配不上她?老子早晚有一天,要開比那小子更好的車,要住比他家更大的房子!”
少年的豪言壯語,在繚繞的煙火氣里顯得格外真誠,也格外脆弱。
我看著大鵬那張因為酒精和憤怒而漲紅的臉,心里突然有點難過。
我知道,他不是在跟李文博置氣,他是在跟這個不公平的世界置氣。
(三) 奧運會和那場約架
2008年的夏天,除了燥熱,還有一件舉國歡騰的大事——北京奧運會。
開幕式那天,我們幾個人擠在大鵬家那臺21寸的彩色電視機前。
當巨大的畫卷展開,當李寧飛天點燃主火炬時,我們這群半大孩子也跟著熱血沸騰。
電視里的北京流光溢彩,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牛逼!”大鵬一拍大腿,“等老子有錢了,也去北京看看。”
“我也去。”三胖啃著西瓜說。
“咱都去。”我附和道。
那一刻,我們好像真的相信,只要我們愿意,未來有無限可能。
我們會被一所不錯的大學錄取,然后去一個像北京那樣的大城市,找一份體面的工作,過上和我們父輩完全不同的人生。
但現實很快就給了我們一記響亮的耳光。
奧運會期間,學校管得松了,我們的活動范圍也從校內擴展到了校外。
大鵬對陳雪的“追求”也愈發大膽。
他不再滿足于偷偷送早餐,而是開始在陳雪回家的路上“偶遇”她。
陳雪家住在城南的新區,離我們這片老破小的工人住宅區很遠。
每天放學,大鵬就騎著他那輛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跟在陳雪的公交車后面。
幾十里的路,他硬是跟了一個多星期。
終于,陳雪忍不了了。
有天放學,她沒上公交車,而是直接走到了大鵬面前。
“張鵬,你到底想干什么?”她的聲音不大,但很清冷。
大鵬被這突如其來的對峙搞得有點懵,他從車上跳下來,撓了撓頭,說:“我……我沒想干啥,就想送你回家。”
“我不需要。”陳雪看著他,眼神里有無奈,有疏離,還有一絲我當時看不懂的復雜情緒,“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我的目標是考上復旦,然后出國。你呢?你的人生目標就是在游戲廳里當老大,然后跟一群人打架斗毆嗎?”
陳-雪的話像一把刀子,精準地插進了大鵬最柔軟、也最自卑的地方。
大鵬的臉瞬間就白了。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啊,他能說什么呢?說他其實也想學習,但看著那些天書一樣的公式就頭疼?
說他打架只是為了保護兄弟,為了不被人欺負?
這些話,在陳雪那清晰得近乎殘酷的未來規劃面前,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的本田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旁邊。
車窗搖下,露出李文博那張我們最討厭的“小白臉”。
“小雪,上車吧。”他微笑著說,看都沒看大鵬一眼,那種無視,比任何羞辱都更傷人。
陳雪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車子開走的時候,我看見大鵬的拳頭握得死死的,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他死死地盯著那輛車的尾燈,直到它消失在街角。
“瘋子,”他突然回頭看我,眼睛里像是燃著一團火,“你說,我是不是個廢物?”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天晚上,大鵬喝了很多酒。他反反復-復地說著一句話:“我TM的到底差在哪兒了?”
矛盾的爆發,是在幾天后。
我們在學校門口的冷飲店,又碰上了李文博。他不是一個人,身邊還跟著幾個二中的體育生,人高馬大的。
他看見我們,嘴角勾起一抹挑釁的笑,走到我們桌前,敲了敲桌子。
“聽說,就是你們幾個,最近老騷擾陳雪?”
大鵬“噌”地一下就站了起來,椅子腿和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
“你他媽把話給老子說清楚,誰騷擾她了?”
“不是騷擾是什么?”李文博抱著胳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陳雪是你們這種人能碰的嗎?”
“你xx媽!”三胖這種好脾氣都忍不住了,抄起桌上的啤酒瓶就要上。
我趕緊拉住他。我知道,真要動起手來,我們三個肯定不是對方的對手。
大鵬卻異常地冷靜。他一把按住三胖,看著李文博,一字一句地說:“周五下午,放學后,城西廢棄的鐵路貨場。
別帶外人,就咱們兩邊的人。敢不敢?”
李文博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大鵬會來這么一出。他看了一眼身邊那幾個高大的同伴,笑了:“行啊。我等著看你們怎么死。”
說完,他帶著人揚長而去。
冷飲店里一片死寂。我看著大鵬,心里像壓了塊石頭。
我知道,這一架,躲不掉了。
這已經不僅僅是為了陳雪,更是為了我們這群被看不起的“爛泥”的尊嚴。
(四) 廢棄的貨場,和沒有說完的話
接下來的幾天,空氣里都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息。
大鵬開始四處“搖人”。他把我們認識的所有“道兒上”的朋友都聯系了一遍。
鋼廠子弟、臨近技校的學生,甚至還有一些已經輟學在社會上混的“大哥”。
到周五那天,我們這邊浩浩蕩蕩地聚集了二十多號人。
很多人手里都拿了家伙,鋼管、木棍,還有人從家里偷來了菜刀。
那陣仗,讓我心驚肉跳。我感覺我們不像是在去打架,倒像是要去打仗。
我拉了拉大鵬的衣角,小聲說:“鵬哥,要不……算了吧?這么多人,會出事的。”
大鵬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平靜:“瘋子,你怕了?”
我點了點頭。我是真的怕。
我怕我們中的誰會躺著離開那個貨場,我怕這一架打完,我們的人生就徹底完了。
大鵬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怕就對了。
但是這一架,必須打。不為別的,就為爭一口氣。你和三胖在后面,別往前沖。”
我們到了廢棄的鐵路貨場。夕陽把鐵軌和破舊的車廂染成了一片詭異的橘紅色。
李文博他們也到了,人不多,就七八個,但個個都是一米八幾的大個子,一看就是練過的。
李文博站在最前面,手里拎著一根棒球棍,臉上還是那副欠揍的表情。
“張鵬,我真沒想到你這么能折騰。為了個女的,至于嗎?”
“這事兒跟陳雪沒關系。”大鵬往前走了一步,把手里的鋼管往地上一杵,“今天,咱倆就把新賬舊賬一起算算。”
“行。”李文博把棒球棍往肩膀上一扛,“不過,在打之前,我有幾句話想跟陳雪說。”
我們都愣住了。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陳雪正從貨場的另一頭跑過來,她的臉上掛著淚,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的。
“別打了!你們別打了!”她沖到我們兩撥人的中間,張開雙臂,像一只脆弱的蝴蝶。
“小雪,你來干什么?”李文博的眉頭皺了起來。
大鵬也懵了,他看著陳雪,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
“張鵬,李文博,你們都住手!”陳雪的聲音帶著哭腔,“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說嗎?非要用拳頭解決嗎?”
“他罵我們是癩蛤蟆!”三胖在一旁不服氣地喊。
“那你就真的去做癩蛤蟆嗎?”陳雪猛地回頭看著我們,“用暴力證明自己?你們覺得這樣很威風嗎?你們知不知道,這一架打下去,你們的檔案上會留下什么?你們的未來會變成什么樣?”
她又轉向李文博:“還有你!你以為你比他們高貴多少嗎?仗著家里有錢有勢就欺負人,你覺得光彩嗎?”
整個貨場鴉雀無聲,只有呼呼的風聲。
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陳雪。
她不再是那個安安靜靜坐在第一排的學霸,她像一頭憤怒的母獅,用她單薄的身體,對抗著我們這兩群荷爾蒙過剩的蠢貨。
大鵬手里的鋼管,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垂了下去。
他看著陳雪,眼神里充滿了愧疚和痛苦。
李文博臉上的表情也很復雜。他手里的棒球棍,也放了下來。
我以為,這場仗,就要這么戲劇性地結束了。
但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我們這邊一個跟來的社會青年,外號叫“刀疤”,他大概是覺得被一個女的這么訓斥很沒面子,也可能是覺得我們這邊人多,不開打太虧了。
他突然大吼一聲:“跟他們廢什么話!打!”
說著,他抄起手里的西瓜刀,就朝著李文博沖了過去。
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李文博下意識地抬起棒球棍去擋。
陳雪尖叫了一聲,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竟然沖上去,擋在了李文博身前。
“鐺!”
一聲脆響。
不是刀砍在棒球棍上的聲音,而是……棒球棍砸在肉體上的悶響。
李文博那一棍,本來是防衛,卻因為陳雪的突然出現,結結實實地,砸在了陳雪的胳膊上。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靜止了。
我們所有人都呆住了。
陳雪“哼”了一聲,軟軟地倒了下去。
她穿著白色連衣裙的胳膊上,迅速地腫起了一大片,然后變成了青紫色。
大鵬的眼睛瞬間就紅了。
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扔掉手里的鋼管,赤手空拳地朝著李文博撲了過去。
那不是打架,那是拼命。
他把李文博死死地壓在身下,一拳一拳地砸下去,拳拳到肉,血花四濺。
李文博的同伴想上來拉,也都被我們這邊沖上去的人死死攔住。
場面徹底失控了。
我腦子里一片空白,耳邊全是叫罵聲、哭喊聲和拳頭擊打身體的聲音。
我看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陳雪,看著像瘋了一樣的大鵬,突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惡心。
這就是我們想要的“尊嚴”嗎?這就是我們想爭的那口“氣”嗎?
不知道是誰報了警。當警笛聲由遠及近時,人群“呼啦”一下就散了。
刀疤第一個跑,其他人也跟著作鳥獸散。
貨場里,只剩下我們幾個核心成員,還有被打得不省人事的李文博,和他那幾個同樣掛了彩的同伴。
還有躺在地上的陳雪。
大鵬慢慢地從李文博身上爬起來,他渾身是血,有自己的,但更多的是李文博的。
他踉踉蹌蹌地走到陳雪身邊,想要扶她,手伸到一半,卻又停住了。
他看著自己滿是鮮血的雙手,又看了看陳雪那張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眼神里是我從未見過的絕望。
警察來了,隨后是救護車。
我們幾個,包括大鵬,都被帶回了派出所。
(五) 夏天的尾巴,和一場告別
那場改變了我們所有人命運的群毆,最終被定性為“青少年聚眾斗毆”。
因為李文博的傷情鑒定是重傷,而大鵬是主犯,事情變得非常嚴重。
李文博家動用了所有的關系,勢要把大鵬往死里整。
大鵬的父母,那對在鋼廠干了一輩子的老實工人,一夜之間白了頭。
他們四處求人、借錢,想要把大鵬“撈”出來,但都無濟于事。
在派出所里,大鵬一個人扛下了所有罪責。
他說人是他叫的,架是他約的,李文博也是他打成重傷的,跟我們其他人沒關系。
我和三胖因為未成年,而且是從犯,被關了幾天,寫了無數遍檢查,被學校記了大過,就被放了出來。
我最后一次見大鵬,是在看守所的探視窗。
他瘦了很多,剃了光頭,穿著藍色的囚服,臉上的傷還沒好利索。
他看到我,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容,還是那兩顆熟悉的虎牙,只是笑容里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飛揚跋扈。
“瘋子,你來了。”
“鵬哥……”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哭啥,爺們兒一個。”他笑了笑,“我可能……要進去待一陣子了。
你跟三胖,好好學習,別再跟人瞎混了。聽見沒?”
我使勁點頭。
“還有,”他頓了頓,眼神黯淡下去,“幫我……跟陳雪說聲對不起。我那天,不是人。”
“她……她轉學了。”我小聲說。
我聽說,陳雪的胳膊骨裂了,在醫院住了一個月。
出院后,她父母就給她辦了轉學,去了省城。她走的時候,誰也沒告訴。
大鵬沉默了。他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很久,他才抬起頭,眼睛紅紅的。
“走了好,走了好啊……這里,不適合她。”
探視時間很快就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鐵門后面,心里空落落的。
我知道,那個屬于我們的,有大鵬在的夏天,徹底結束了。
最終,因為大鵬未滿十八歲,加上他父母賠償了李文博家一大筆錢,他被判了三年,緩期執行。
但他也被學校開除了,檔案上留下了厚重的一筆。
那個夏天過后,我們都變了。
三胖不再嘻嘻哈哈,他開始埋頭讀書,他說他要考出去,離開這個地方。
我也不再到處閑逛,每天兩點一線,學校,家。
我們那個曾經叱咤風云的“兄弟會”,一夜之間土崩瓦解。
我們再也沒見過陳雪。
她就像一顆流星,在我們灰暗的天空里劃過一道絢爛的光,然后就永遠地消失了。
偶爾,我會想起那個下午,在廢棄的貨場,她張開雙臂,試圖攔住我們所有人的樣子。我們當時覺得她天真,可笑。
現在想來,她才是那個最清醒、最勇敢的人。
我們以為我們在打一場捍衛尊嚴的仗,可我們連對手是誰都搞錯了。
我們的對手,從來不是李文博,而是我們自己那可憐的自尊、淺薄的見識,和被這個時代洪流裹挾著、無處安放的青春。
我們打輸了,輸得一敗涂地。
(尾聲)
很多年后。
也就是在我吃著那份冰冷的外賣燒烤的第二天,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是三胖打來的。
我們已經很多年沒聯系了。高考后,他去了南方的一所大學,后來留在了那里,結了婚,生了孩子,成了一個普通的上班族。
而我,也在深圳扎了根。
“瘋子,我回瀾河了。我爸病了。”他的聲音有些疲憊,“晚上有空不?出來坐坐。我把大鵬也叫上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晚上,我開車去了我們當年常去的“眼鏡兒燒烤”。
那里已經不是當年的塑料棚子了,變成了一個正兒八經的門面,但老板還是那個眼鏡兒。
我到的時候,三胖和大鵬已經在了。
三胖發福得更厲害了,臉上有了中年人的滄桑。大鵬……大鵬的變化最大。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T恤,皮膚黝黑,手上全是老繭。
他不再有當年的神采,眼神里滿是生活的疲憊,笑起來的時候,虎牙還在,但那笑容里,多了幾分謙卑和拘謹。
我們三個大男人,坐在那兒,一時竟有些相對無言。
還是三胖先開了口:“鵬哥現在自己開了個修車鋪,生意還行。”
大鵬憨厚地笑了笑:“瞎弄,混口飯吃。”
我問他:“結婚了?”
“結了,孩子都上小學了。”他說,“我媳婦,就是我們修車鋪旁邊小賣店的,人挺好,不嫌我沒本事。”
我們喝著酒,聊著這些年的經歷。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抱怨,說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
誰家的孩子不聽話,誰單位的領導太奇葩,誰的房貸又漲了。
酒過三巡,我們都有些醉了。
三胖突然紅著眼睛說:“鵬哥,我有時候在想,要是當年……當年那架沒打,咱們現在會是啥樣?”
大鵬夾著煙的手頓住了。他沉默了很久,把煙抽完,才緩緩地說:“沒有要是。那就是命。”
是啊,那就是命。是我們每個人的選擇,匯聚成的,唯一的結局。
那天晚上,我們喝了很多酒。
我好像又回到了2008年的夏天,我們還是那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在燒烤攤前,吹著牛逼,憧憬著遙遠的北京和模糊的未來。
回酒店的路上,我開著車,路過我們當年的高中。
學校已經翻新了,變成了氣派的教學樓。
我又路過我們住過的鋼廠大院,那里已經被夷為平地,蓋起了高檔的商品房。
一切都變了。
我突然想起陳雪。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里,過得好不好。
她是不是真的去了復旦,出了國,實現了她所有的夢想。
我希望是。
我甚至有些感謝她。感謝她當年的那番話,感謝她那一胳膊的傷,像一盆冷水,澆醒了我們。
雖然代價慘痛,但至少,她讓我們看清了現實的模樣。
車子開上跨江大橋,我搖下車窗。
瀾河市的夜風吹進來,已經聞不到煤灰味兒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現代都市的、冰冷而清新的味道。
我想,我們的青春,就像那場沒打贏的仗。我們都曾以為自己是主角,能改變世界,最后卻發現,我們只是時代塵埃下,一粒微不足道的沙。
我們輸給了現實,輸給了成長,也輸給了時間。
但不知為何,想起那個在夕陽下的廢棄貨場,為了保護兄弟而揮出拳頭的張鵬,想起那個在炎熱的教室里,偷偷看著心愛姑娘背影的張鵬,我心里,卻并不覺得他是個失敗者。
至少,在那個夏天,他像一顆流星,用盡了全力,燃燒過,發光過。
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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