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路》劇照 圖源網絡
這一世,緣盡如斯
文/遠岫
天上飄著棉花一樣的云朵,太陽已落到半山腰。你牽著我的手,從田埂上走過,去往你的夫家。四周是棉花地,棉桃裂開了嘴等人采摘。
那年,你25歲,我8歲。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高加林劉巧珍的時代。你高大英俊、正談婚論嫁的前男友,接了父親的班,要到城里工作。他來跟你談分手的時候,你們也是走在這片田埂上。
很多年后,我的腦子里還會閃現當時的情形:亂蟬衰草,秋色漸深,兩個被時代的巨輪送上不同人生軌道的青年,緊張、肅穆、尷尬、靜默,走在黃昏的冷風中,走向不可知的未來。
你帶上我,其實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你的心,其時惶恐凄愴。
那時候,我以為一切都不會變,父母永遠會爭吵,家里永遠在鬧騰;我們的那些長輩,永遠是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武藝輪番上場,隨時隨地展示他們旺盛的生命力,生命不息,內斗不止。
作為這樣的家族里的老大,你沉默寡言,逆來順受,仿佛你來到人世間的使命就是為了承受、勞作。記憶里,我極少能看到你的笑臉。
被分手后,你更加沉默。
很快,媒婆為你介紹了鄰村的他。
他其貌不揚,弟兄五個排行老二,家里一貧如洗。
你們的年紀,在當時的農村已屬大齡,他家催促著,很快,你們就辦了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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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常常帶著我去你的新家小住。那是個破敗的院落,屬于你們的空間,只有三間土坯房中的一間,大概八九平米。
你把陪嫁的新被子拿出一床,挨墻鋪好,我就睡在你們夫婦里面,就像睡在父母身邊。
慢慢地,我似乎看出端倪,你這樣倉促地嫁掉,不全是前男友的情殤。眼前這個看起來各方面條件都極差的男人,有個致命的加分項:愛讀書,家里有很多書。
我的文學啟蒙便來自于此。1980年代中后期,我在你們的床頭木箱上,讀過柳青的《創業史》,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巴金的《家》《春》《秋》,以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那個時期,正是文學的黃金時代。謝燁為顧城獻出了生命,路遙因寫作累得英年早逝。一切正如北島所說:那時我們有夢,關于文學,關于愛情,關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他嘗試寫小說,投稿,雖屢投不中,但我懂,那一摞摞厚厚的稿子,作為你苦難一生的一抹亮色,曾怎樣慰藉過你的心靈。因為那個時期,你的話明顯多起來。
那時,你看他,眼睛里有過星光閃爍,我是記得的。雖然沒有穿越世界的旅行,星光依舊燦爛。
他家在丘陵地帶,田地高高低低,這兒一塊那兒一塊的,機器不好進地,靠的還是人工耕作。你跟著他,一年四季干著莊稼活兒,繁重又沒有盡頭。
每天,兩個人一起下地忙活。到飯點,由你回家做飯,他回去吃完休息,你再接著洗涮,孕期也不例外。
后來,上面號召種山楂樹,這地方管山楂叫紅果,他們村的山嶺坡地,全部種上了紅果樹。每年秋天卸果子,是很累人的事兒,天亮就開始,人爬到樹上,一籃子一籃子摘了,再下來裝袋,平板車一趟一趟運回去。從天明到天黑,要持續好些天。
那些年啊,幾乎每年國慶假期,我都在幫你卸紅果。
很快,西山各個村莊都種上了紅果樹,漫山遍野都是紅果樹。終于,紅果賤到幾分錢一斤仍然賣不出去,外面來收果子的車也越來越少,說是運費貴,路上各種罰款,不掙錢。
果子整袋整袋爛在家里。搖錢樹變成了累贅,村民們開始砍樹,開啟新一輪的致富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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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男人的文學夢早已破滅。日復一日的土里刨食,讓他再也沒有以夢為馬的意氣,取而代之的,是對生活深深的怨憎。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朝夕相處的你,毫無懸念地,成為他的出氣筒。于是,你的話越來越少。
你存留在我腦海中的影像,最清晰的一幅,便是田野上,他牽著牲口,前面吆喝著走,你扶著犁跟在后面,腳下是翻新過的褐色土地,背景是血色黃昏,殘陽映襯著的你的臉,疲憊麻木。
有一天,你暈倒在午后的地頭。包治百病的村醫號了脈說,營養不良,積勞成疾。此時,你們的女兒還不到10歲。我哭著說,你吃點好的,多歇歇啊。你的男人說,誰家女人不是這樣干活,怎么就你嬌氣?!而你,一如既往地沉默。
他對你的不滿,日漸蔓延。
你的娘家,本不富裕,又重男輕女,自然不可能貼補你。
娘家唯一的侄子,因獨享爺爺奶奶的愛,也成了男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他看那個小孩子的眼神,讓人不寒而栗。
怨恨堆積,面對你的娘家,男人常常處心積慮,一邊暗戳戳使壞,一邊又總想占點便宜。眾多齟齬之后,他和我們大鬧一場,圖窮匕見,不再允許你跟我們來往。
你選擇了他。
當時,你那個高加林似的前男友,已從縣辦工廠下崗,過得也辛苦。風傳來他的消息,你有何感受我無從知曉。你在我的心里,正一天天變得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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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痛苦了好多年,直到PUA這個概念火起來,很多事情我才慢慢想通。
娘家只隔幾里地,你一去經年,再也沒有回頭。
母親說,不來也好,免得回去挨打。她一生要強,見不得你立不起來的樣子。但每次她這樣說的時候,我都知道,她是想你了。
我已經忘記了最后一次見到你是什么季節,那時只覺得你面目可憎。
三年后母親去世。我們那些等著看戲的親戚踴躍前去告之,你沉默,你男人說,不許去。有傳言說你曾跑到曠野痛哭。
又九年后父親去世,你也未出現。我與我們那些八卦親戚們幾無交集,無從得知你的消息;心里有恨,也并不想聽到有關你的只言片語。
又六年后,鄉下有迅,影影綽綽,語焉不詳,大意是,你在疫情前便患癌,疫情期間備受煎熬折磨,終未撐過疫情的最后階段,于那年年底離世,享年65歲。
彼時,我已經大概十八年沒有見過你了。
我們那些熱衷于內斗的族人們,也凋零殆盡。我曾經以為永遠不會變的,充斥我整個童年、少年甚至青年時期的吵鬧、攻擊、廝殺,也隨著他們的凋零和鄉村的蕭條,紛紛謝幕,歸于沉寂。
侄子說,有一年,他在菜市,有個六十多歲的賣農產品的老太太,滿臉憔悴,一雙渾濁的眼睛死盯著他看,問了他的名字后,就拽著他的衣服不撒手,也不說話,光流眼淚。他最后一次見你時只有幾歲,所以認不得,嚇得使勁掙脫你的手跑掉了。回來講起,我們知道,那一定是你。
我算了算,那一年,你其實只有50來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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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常說,血濃于水,人與人之間,最深的緣分就是親情。在經歷了半個世紀的人生之后,我常想,有時候,親人之間的緣分,真是比陌生人還淺啊。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與我,這一世的緣分已盡。但每一個想起你的晨昏,還是會有一種痛,像老樹的根須,扎在心底,無論怎樣,都拔不掉。
你是我的姐姐,我曾經當作母親一樣的姐姐。
作者:遠岫,70后,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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